第4章 心是孤独的猎手(4)
“也不算吧,超市的工作丢了,白干了一个月,他和我一样,工资没有拿到,我们这下子真的穷得响叮当了,那晚我和他回家——确切地说,应该是宿舍,是他自己租的房子,很窄,他从外地来棉城打工,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回过家。接下来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照顾他,很神奇是吧?我居然当起了一个家庭主妇。出租屋附近的人都以为我是他女朋友,他的伤好得还算快,有一天,他说,要不你就当我女朋友吧。”
“你答应了?”
“没有,我一开始没有答应,我说,我只是想感谢你,等你伤好了,我就要走了。他听我这么一说,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他说,对不起,是我想太多了。其实早在超市工作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生很奇怪,其实他长得不赖,话不多,勤勤恳恳的,我在超市的时候基本没有和他说过话,但那天,他突然告诉我,其实打从我一开始来工作的时候,他就喜欢我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他为了追我编出来的还是真话,总之,那一刻,我确实有些动摇了,后来,似乎也就答应了。那晚,我们通宵聊天,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执意去了士多店,买了啤酒、花生,还有一堆零食回来,我们在出租屋的楼顶上喝酒、聊天,我很开心,喝到后来还唱起歌了,吵到楼下的人,被人骂了,”叶重阳突然停下来,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她的表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微光,那一瞬间,我从她的脸上解读到的,比她直接讲诉的来得更直接。她抬起头,然后自顾自的继续着故事,“我们喝了很多酒,我第一次喝那么多,喝到最后醉醺醺的,居然还在阳台上跳起舞了,或许从小到大,都没那么开心过吧,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到幸福,后来我靠着他,睡着了;隔天醒来后,头很痛,一睁开眼,发现我们两个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而我,下身的血已经干了……我吓得尖叫起来,拼命摇醒他,抓他的手臂,打他,踢他……”
说到这里,叶重阳跌入了回忆的黑洞里,声音无止境沉堕,如水一般,哀伤至极。
我听得惊心动魄,呼吸间似乎闻到了血腥味,也是第一次,叶重阳这么赤裸裸地将自己的过往暴露在我面前,在她的故事里,撞见了另一女生,她倔强而脆弱,敏感而执着。那些陌生的故事于我而言,像极了一个剧情紧凑的脚本,但陌生归陌生,当他们从叶重阳的口中缓缓流泻出来的时候,我确切地感受到了,当初她被放逐到这个斑驳尘世的流离失所,她面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痛,和幸福。
回到一开始叶重阳的那句话——“我堕过胎”,后面的故事,我想即使她没有讲下去,我们都心照不宣了。该如何去评述这段经历呢?报以同情,抑或为她感到义愤填膺?没有,在那晚,在叶重阳和我聊起她所谓的“感情”的时候,这两样情绪都没有在我身上出现。我不知道是自己麻木了,又或者,那是种叫不出名字的更加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你的故事,第一次?”
“呵,你低估我了,应该说,那是献出处女膜的感情吧。”
叶重阳的自嘲,缓解了我的尴尬,而在叶重阳如此的坦诚相告面前,我又为何尴尬呢?
叶重阳的故事暂告一段落,她转向我,带着些挑衅的味道,看着我,那样子好像在问:“我连这些都敢讲,这下该轮到你了吧?”叶重阳就是这样,丝毫不给你退让的余地,我踌躇了许久,同时在脑海里搜索我可以为之讲诉的故事,但我如此平淡的人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情节。
“我的不值得说。”
不知不觉,天色亮了起来,零落的鸡鸣声,打从老远的地方传来,院落里,地上的雨水泛着白光。我眼睛疲乏,打起了呵欠。叶重阳看出我的困顿,笑笑说:“好,看来这游戏继续不下去了,下一次再听你说吧,我放过你了。”
雨已经完全停了,我们在黑暗中告别。我转过身来,看着叶重阳高瘦的身子很快蹩进屋里,一瞬间,我心里被堵得慌。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叶重阳和我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和眼神,它们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从黑暗中笼罩下来,将我困入其中,又拖入更黑暗深处。一个人,能将伤疤揭开,势必那伤疤早已愈合。相比叶重阳,我就如一只针脚细密的布袋,任何东西装进来之后,便不舍得将其倾倒,所以才会活得那么累。
回到房里之后,我差点睡得忘了起来,很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隔天清晨,天光从窗户漏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婶婶敲门,问我:“明生呀,起了没?”我揉揉眼睛,慵懒地答道:“起了,什么时候走?”
“吃完东西就上山去。”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下过雨之后的院落,显得出奇干净清爽,勒杜鹃被雨水洗刷之后,褪去了覆盖于花叶之上的灰尘,婶婶用拖把把天井拖了一遍,花岗岩的地面,散发一股阳光倾照之后的干燥的气味,很好闻,我想起小时候总是光着脚在这里跑来跑去,尤其是夏天,脚底板踏在灼热的地板,整个人就像是跳蚤一样,蹦来跳去的,母亲每每这时,都会呵斥我:“你要死啦,快给我回来!”
呵,你看,我又想起母亲了。
这顿早餐,与昨晚有了些许微妙的改变。饭桌上不再是沉默尴尬的气氛,相反,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亲切和蔼,小简宁今天显得很开心,婶婶给她梳了两根小辫子,梳辫子的时候,她抿着嘴巴,头稍稍往右偏,眼睛里带着光,她在偷偷地瞄我和重阳。婶婶叫她老实点,不要老是动。简宁的手指在嘴唇上抠了一下,忽然说道:“姐姐真好看。”
叶重阳抬起头,看着小简宁,露出一丝微笑。这是我自昨天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发出如此自然的笑来,全然没有矫揉造作,嘴角弯成很舒服好看的弧度,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简宁的头发。
婶婶“哎哟”地叫了一声:“你别揉她头发呀,我给她扎辫子呢。”叶重阳尴尬地把手收回来,小简宁嘻嘻地笑起来,又重复了一句:“姐姐真好看。”声音甜甜的,很清脆。
我和叶重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扫墓祭拜需用到的物件,都摆放妥当了,春盛里放着干果、蜡烛、香和其他祭拜的食物,春盛是我们这里一种分成三四层的、带盖子的竹编礼篮,篮身绘以各种吉祥图案。婶婶用的这副春盛,是我们家留下来的,我还记得年幼时,与母亲一起去祠堂祭拜祖先的时候,母亲掼着有我一半高的春盛,步履匆忙地行走于乡间小巷中,我跟随母亲,像一只充满好奇的猫。春盛在母亲的左手边,她的手臂穿过拱起的挽手将其牢牢掼住,走动的时候,春盛随着摆动,我一直在担心,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已经翻作一团了。
没想到,母亲死后,这副春盛还在,就如同她亲手交给我的那只手镯,散发着被岁月浸透的气息,不管物是人非,看到它们,总会勾起我的回想,如此的回想,就像激荡于体内的河流,绕过曲折回转的礁石之后,跌入向湍急的深渊。
母亲的墓地,在棉城的后山腰上,后山是棉城祖祖辈辈下葬的地方,这里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墓地,有已经残破到辨识不出字迹的,也有新近修建的,雍容华贵与残败不堪同时拥堵在这座不高的山上,勾勒了墓群的苍凉。清明这天,天气极好,晴空万里,就连那些漂浮于苍穹之上的云朵,看起来也极为可爱。云层很薄,遮不住日光,婶婶没有和我们一起来,她大着肚子,上山扫墓要忌讳下。叔叔走在前面,简宁趴在叔叔的背上,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一路上不忘回头喊我:“哥哥快点。”叔叔担着一副春盛,烧鹅散发出来的香气飘在林道上,很好闻。我紧跟着他们走,重阳尾随其后,通往半山腰的山道上已经被前来扫墓的人踏平了,天气干燥,上山和下山的人交错行进,人来人往,一路扬起粉红色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