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6)
“荒唐!”皇帝的声音忽从理心殿深处一面屏风后传来,“你家府上原信这些,如今做宫官已这些年,说出话来你真相信?”
王翊慌乱伏身谢罪:“微臣万死。”
在座皇子与主审皆起身,只听皇帝道:“查来查去查成这个样子!越临川,你是什么主意?”
大理寺少卿越临川因品轶不够,今日不得坐,一直站在一侧未出言。此时闻皇帝问他,便道:“陛下,案发之后,当日劝酒所用的剑南烧春先用银针验过,未见变色;又添于犬食中验过,见犬无恙;又使死囚验过,担心用量不够,换过一名死囚,令其饮三杯又验一回。这烧春中无毒,已为定论。”
皇帝行出屏风,沉着脸色遥遥看他。
“然而方才顾大人说得有理,赵老将军一日入口的并非只有这烧春,烧春中无毒,不能排除它与别的什么东西冲撞了,或是,这酒中添有什么东西,与别的东西冲撞上方致有毒。”
一语言毕,皇帝之外,满殿诸人神色皆变,自四面紧盯着他。
“这别的东西,宴上饮食、赵将军家中饮食、路上饮水皆有可能。就宴上说,当时查看,赵将军鱼肉尚未动,小菜不可数,但他至少饮过醴酒,也可能喝过茶水汤羹。醴酒当日,每人一觞须饮尽,且事发后现场混乱,并无留存。茶水由宫人现煮,汤羹由御膳房送至,若动手脚,每人碗中的或可不同。但赵老将军毒发时将几案打翻,汤水泼地,验时已干,无从取证。早午餐中之物或一日饮水,如今更不可得。”
皇帝骤然提了声音:“你的意思,此事只可放过了?”
“陛下,常言‘查案’,于法司这里查的是证据。证据未得,微臣方才说的都只是‘可能’。如今到案的证据,各位大人为人证,烧春和酒器为物证,加上太医院验尸的结果,没有一条可以确证赵将军是因元日宫宴上的饮食而死,”越临川说着抬头看向皇帝,“何况,若这烧春与宫宴上另一物冲撞而致毒性,谋事者至少须在宫宴的两样饮食中下药。几位大人也说了,宫宴所用之物皆有封验之制,如今一切程序符合定制,酒水来源分明,验者监者记录俨然,即便真论‘可能’,赵将军非因宴上饮食而死,更有可能。”
皇帝看了越临川半刻,又看太子一眼,对越临川命道:“直说结论。”
越临川无丝毫犹豫:“证据之下,微臣以为应向赵将军家中查去。顾、王二位大人应无罪释出,方不伤国体。”
此番会审之前,三法司对这样的结论实际已达成一致。主审三人听他讲完,皆转向皇帝欠身附议。
皇帝看着殿心诸人,心道毓疏在此,事情又牵涉毓希家臣,光禄寺、少府、礼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六个衙门多是太子插不进手的,没有伙同起来蒙蔽他的道理,想也不会有其他结果了。
皇帝向殿外行去,身后近卫和宫人紧随上。行至殿口,皇帝回身道:“话说重了怕你们不懂,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来。赵漠死在寡人宴上,对他家人总要交代,光禄寺卿与少府监,换人来做。”
顾弘之与王翊闻此皆下泪,叩首泣谢。殿中诸人长揖恭送。
自此,宫宴毒杀案移交京兆尹,光禄寺卿顾弘之与少府监王翊无罪释出。然二人情难自安,皆自请去职,归返原籍。
方杜若临行出京之日,毓清在府中摆宴为他饯行。方杜若到时,毓清一身轻装短打,正在后院练刀。方杜若也不搅他,站在一旁看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天光落尽,廊下起了灯火,毓清收了刀,衣服也顾不得换,直向他来,边走边道:“刀势既起,中途难收,又劳你等了。”
方杜若笑,“不妨事,我是爱看的。”
除夕宴上见过毓清与近卫拆招,更令方杜若确信他的武艺在皇子里稳数第一。方杜若虽为方老将军养子,从小却只知参经念书,对武艺之事全然不解,回回看毓清习刀练武,不过喜他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气韵,并看不出门道。毓清知他不懂,也不再说解,只说:“还要劳你再等片刻,你若不耐烦,练你的苏曲好了,反正汤池离此甚远,我听不见。”
方杜若低头又笑,掏了竹笛出来。
一会儿,毓清换过衣衫自来寻他,蜜一般的头发湿着,披在堇色的常服外袍上,洇开一片水渍。方杜若见了拧眉道:“天气冷成这样,也不擦干了头发再出来,受了风寒如何是好。”毓清伸手拨开挡在脸边的头发,眼里起了丝笑影:“我与那些个文弱书生不同,别说是洗个澡,就是现在下河游泳也不会病的。”
方杜若听出毓清拿自己打趣,心道这小祖宗哪里下过一月的河水,自己是尝过滋味的,那样的冷,便是经年筑堤的河工也要大病一场,别说这皇宫里养出的宝贝。心中这样想,嘴上却说:“殿下不冷我却冷了,堂里炉火生得暖和,进去说话可好?”
毓清与方杜若进了屋,刚刚坐下,听见方杜若说:“殿下的鬓发这样长了,不碍事吗?早晚该剃了吧。”
毓清自小天地不怕,却莫名其妙怕那剃刀,小时候不通事理,回回修鬓角都跟天塌了一样闹腾。大了之后虽不再闹了,却始终拖得一时是一时。这会儿听方杜若提起,也不好不理,只得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介榜眼竟不懂得?”
方杜若笑得跌脚:“‘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也是孝经的话吧,不修边幅一样是不孝,堂堂皇子竟也不懂得?”
毓清闻言冷了脸色,方杜若自觉失礼,讷讷落笑,却见毓清目光一转,说道:“你工部侍郎,云梯石炮见你用过,不知可会用剃刀?助你出京,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你替我剃,我便愿意。”
方杜若连连摆手:“可使不得,若剃坏了,赶明陛下怪罪下来,杜若如何担待得起。”
毓清一双水色眸子笑意又现:“我让你剃,自然怪不了你。”
方杜若无奈,出房门向婢子讨了剃刀进来,待婢子端来热水,他使手巾将毓清鬓发打湿了,上些皂角,用剃刀小心清出边界。毓清翻着眼睛看着他,忽问:“你的鬓角清整得很,平素是谁修的?”
“我府上的抱琴。”
毓清一笑:“新买的?你还会添丫头使唤呢,通房的?”
方杜若闻言停下手:“殿下说笑了,当日她插草跪在街边,小小年纪饿得没个人模样,如今都会使唤小粳了。杜若是受过居士五戒的,戒杀生、予取、邪淫、妄语、饮酒,殿下忘了?”
毓清静了一刻,又问道:“你果真打算一世不娶?”
“杜若不能娶。”
“佛门规矩,只要告与一人知晓便可除戒,不是吗?”
“杜若的戒是烫在额上的,除不得。”
方杜若此时微微俯着身子,毓清看见他眉心隐隐的戒疤,放在心里许久的话终是问了出口:“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你可曾想过方老将军为的什么?”
方杜若将最后一丝残发自毓清襟前拈去,用毛巾将他鬓角擦净,“家父自然有家父的道理。”
“心如止水吗,真是菩萨,”毓清淡淡一句,起身掸了掸衣襟,“我饿了。”
方杜若随毓清转过回廊向饭厅走去,行了几步,忽听他道:“贵妃娘娘寿辰将至,宫中的案子也了了,前几日传我们进宫筹划。座中陪着的,三哥自不必说,还有礼部陌大人的妹妹、娘娘的甥女如虹。”
毓清的生母早亡,因他年小,克贵妃疼他犹胜亲子毓疏,方杜若素日思及此事常感庆幸,今天听毓清提起,却觉心上一冷。
“娘娘的意思,许是想请父皇将如虹指给我为正妃,虽未明说,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方杜若缓缓拖着步子,择言道:“……陌大人风姿惊世,陌小姐的才貌想必亦举世无双……杜若向殿下贺喜。”
毓清并未回礼,径自在前边走边道:“你果真如此想?我却觉得,他一家姻亲外戚,贪心太过。”
方杜若无话可答。
毓清续道:“昨日我去参见父皇,他老人家元旦宴上受了惊,这几日病情又有起伏,加上西北边界吐谷浑又犯,父皇殚精竭虑,夜夜寝不安枕。我向父皇请缨宁边,又举出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话来,父皇很是欢喜,出兵的旨意,料想不日便会下了。”
方杜若停了脚步。毓清又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下来。
方杜若只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自从元日宴上出事以来,他于毓清在诸皇子中的位置上想过许多,掌兵权、离京城、不远不近仔细处理与克贵妃和三皇子的关系,皆是方杜若想对毓清说却犹豫着难说出口的。从来只将他看作天之骄子,不识这些世间烦扰,却原来自己明白的他都明白,自己懂得的他都懂得。
“此去塞上,山长水远,刀箭无眼。殿下……好生珍重。”
凤雏龙子,将翔九天。再顾念些什么,多余罢了。
“至此方知,你为何将这京城视为囚笼,”毓清的声音隔着夜色漠漠传来,“我倒也要出去看看,天下之大究竟有什么灵动风采,让你不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