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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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户内(1)

卷七初版序

多年以来,我在精神上跟不在眼前的识与不识的朋友们交谈,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我今天觉得需要对他们高声倾吐一下。我决不能忘恩负义,不感谢他们对我的厚意。从我开始写《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冗长的故事起,我就是为他们写的,和他们一同写的,他们鼓励我,耐着性子陪着我,向我表示同情,使我感到温暖。即使我能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给我的可是更多。我的作品是我们的思想结合起来的果实。

我开始执笔的时候,根本不敢希望同情我们的人会超过一小群朋友:我的野心只限于苏格拉底之家[16]。然而年复一年,我觉得好恶相同,痛苦相同的弟兄们不知有多多少少,在巴黎犹如在内地,在法国以内犹如在法国之外。这一点,在克利斯朵夫吐露了他的和我的衷曲,表示他瞧不起节场的那一卷出版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的著作所引起的回响,从来没有像这一卷那样迅速的。因为那不但是我的心声,同时是我朋友们的心声。他们很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单是属于我的,而且也是属于他们的。我们把共同的灵魂大部分都灌输给它了。

既然《克利斯朵夫》是属于读者的,我就应当向他们对这一卷有所解释。如在《节场》中一样,读者在此找不到小说式的情节,而本书主人翁的生涯似乎也中途停顿了。

因此我得说明这部作品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着手的。我那时是孤独的。像多少的法国人一样,我在一个精神上跟我敌对的世界里感到窒息;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种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僭称的优秀阶级毒害的思想,我想对那个优秀阶级说:“你撒谎,你并不代表法兰西。”

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需有一个眼目清明,心灵纯洁的主人翁,——他又必须有相当高尚的灵魂才能有说话的权利,有相当雄壮的声音才能教人听到他的话。我很耐性的造成了这样的一个主角。在我还没决定开始动笔以前,这件作品在我心头酝酿了十年,直到我把克利斯朵夫全部的行程认清楚了,克利斯朵夫才开始上路;《节场》中的某些篇章,《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最后的几卷[17],都是在《黎明》以前或同时写的。在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身上反映出来的法国景象,自始就在本书占着重要地位。所以,主人翁在人生的中途遇到一个高岗,一方面回顾一下才走过的山谷,一方面瞻望一番将要趱奔的前途的时候,希望读者不要认为作品越出了范围,而认为是一种预定的休止。

显而易见,这最后几卷(《节场》与《户内》)跟全书其他的部分同样不是小说,我从来没有意思写一部小说。那么这作品究竟是什么呢?是一首诗吗?——你们何必要有一个名字呢?你们看到一个人,会问他是一部小说或一首诗吗?我就是创造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生命决不能受一种文学形式的限制。它有它本身的规则。每个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一种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像沉静的湖,有些像白云飘荡的一望无极的天空,有些像丰腴富饶的平原,有些像断断续续的山峰,我觉得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像一条河,我在本书的最初几页就说过的。——而那条河在某些地段上似乎睡着了,只映出周围的田野跟天色。但它照旧在那里流动,变化;有时这种表面上的静止藏着一道湍急的急流,猛烈的气势要以后遇到阻碍的时候才会显出来。这便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中这一卷的形象。等到这条河积聚了长时期的力量,把两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后,它将继续它的行程,——向汪洋大海进发,向我们大家归宿的地方进发。

罗曼·罗兰

一九〇九年一月

第一部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找到了一颗灵魂,使你在苦恼中有所倚傍,有个温柔而安全的托身之地,使你在惊魂未定之时能够喘息一会:那是多么甜美啊!不再孤独了,也不必再昼夜警惕,目不交睫,而终于筋疲力尽,为敌所乘了!得一知己,把你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他,——他也把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你。终于能够休息了:你睡着的时候,他替你守卫,他睡着的时候,你替他守卫。能保护你所疼爱的人,像小孩子一般信赖你的人,岂不快乐!而更快乐的是倾心相许,剖腹相示,整个儿交给朋友支配。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负使你感到厌倦的时候,你能够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验万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人生的壮美……便是受苦也和他一块儿受苦!……啊!只要能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成为欢乐了!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他跟我隔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永久在我心头。我把他占有了,他把我占有了。我的朋友是爱我的。

“爱”把我们两人的灵魂交融为一了。

参加了罗孙家的夜会以后,克利斯朵夫第二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奥里维·耶南。他立刻想要跟他再见。八点还没到,他已经出门了。早上的天气温暖而有些郁闷。那是夏令早行的四月天:一缕酝酿阵雨的水汽在巴黎城上飘浮。

奥里维住在圣热纳维耶芙高岗下面的一条小街上:靠近植物园。屋子坐落在街上最窄的地方。楼梯在一个黑洞洞的院子的尽里头,有种种难闻的气味。踏级的拐弯很陡,靠壁有些倾斜,壁上都给涂得乱七八糟。三层楼上,一个乱发蓬松的妇人敞开着衬衣,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开出门来,看见是克利斯朵夫便立刻很粗暴的把门关上了。每一层楼都有好几个公寓,从开裂的门缝里,你可以听见孩子们的吵闹。那是一群肮脏而极平凡的人,挤在低矮的屋内,外面只有一方令人作恶的院子。克利斯朵夫厌恶之下,心里想这些人不知受了什么诱惑,把至少还有空气可以呼吸的乡下丢了,也不知他们跑到巴黎来住在这坟墓一般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处。

他爬到了奥里维住的那一层。门铃的拉手是条打结的绳子,克利斯朵夫把它使劲拉了一下,铃声响处,好几家人家都打开了门。奥里维也出来开了门。他的素雅整齐的穿扮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奇;换了别的场合,克利斯朵夫决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在这儿他感到一种出乎意外的愉快;奥里维的整洁,在这个恶浊的环境中教人觉得愉快和健康。头天晚上看了奥里维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复过来。他向他伸出手去。奥里维慌慌张张的嘟囔着:

“怎么,你,你到这儿来!……”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抓住这颗一刹那间慌忙失措的可爱的心灵,便对奥里维的问话笑而不答。他把奥里维往前推着,走进了那间卧室兼书房的独一无二的屋子。近窗靠墙摆着一张小铁床:克利斯朵夫看到床上放着一大堆枕头。三张椅子,一张黑漆桌子,一架小钢琴,几架图书,就把一间屋挤满了。屋子又窄,又矮,又黑;但主人那种清朗的眼神似乎有种反光照在屋子里。一切都很清洁,整齐,好像是出于一个女人之手,水瓶里插着几朵蔷薇,给室内添了几分春意,四壁挂着一些翡冷翠派的古画的照片。

“噢,你这是来……来看我吗?”奥里维真情洋溢的说着。

“嗳,我非来不可啊。”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你是不会来看我的。”

“你以为我不会吗?”奥里维紧跟着又说:“对,你说得不错。可并非是我不想去。”

“那么有什么阻碍把你拦住了?”

“我太想见你了。”

“这理由真是太妙了!”

“是啊,你可别见笑。我就怕你不怎么愿意见我。”

“我,我才不顾虑这个呢!我想看你,我就来了。要是你不乐意,我自然会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要眼光很好才行。”他们彼此瞧着,笑了笑。

奥里维又说:“昨天我真蠢。我生怕你讨厌。我的胆小简直是一种病,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别抱怨了罢。你们贵国喜欢说话的人太多了:能够碰到一个不大出声的,便是为了胆小而不出声的,也教人高兴。”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那么你是为了我的静默而来看我的了?”

“是的,为了你的静默,为了你那种静默的优点。静默也有好多种……我可喜欢你这一种,话不是说完了吗?”

“你仅仅见了我一面,怎么会对我发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选朋友用不着多费时间,只要看到一张喜欢的脸,我马上会决定,马上会去找他,而且非找到不可。”

“你这样的追求朋友从来不会看错吗?”

“那是常有的事。”

“也许你这一回又看错了。”

“咱们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会教我心都凉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观察我,我就慌得手足无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亲热的,瞧着那张容易冲动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感情映在他的脸上好比云彩映在水里。

“多神经质的孩子!简直像女人一样。”克利斯朵夫心里想着,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膝盖。

“得了罢,你以为我全副武装的来对付你吗?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学实验。我所要求的是:两个人都应当无拘无束,开诚布公,没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远把话闷在胸中,也不必怕自己前后矛盾,——今天喜欢的,明天尽可以不喜欢。这不是更有丈夫气,更光明磊落吗?”

奥里维肃然望着他,回答说:“没有问题,这是更有丈夫气。你是强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断定你也是强者,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我现在正是要来帮助你成为强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白的补上一句,——(但并不担保以后的事,)——我喜欢你。”奥里维从脸上红起直红到耳朵,窘得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都没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扫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没有别的屋子了吗?”

“还有一间堆东西的小屋子。”

“嘿!简直透不过气来。你怎么能在这里过活的?”

“慢慢也就惯了。”

“我可是永远不会惯的。”克利斯朵夫解开背心,拼命的呼吸。

奥里维走去把窗子完全打开了。

“你住在城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脱先生。我可决不因为精力过剩而难受。我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哪儿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连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种日子快来了就害怕。我坐在床上,仿佛要死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瞧着床上的一堆枕头,又瞧着奥里维疲倦的脸,似乎看到他在黑暗里挣扎的情形。

“那么离开这儿呀,”他说。“干吗要住在这个地方呢?”奥里维耸耸肩膀,满不在乎的回答:“噢!这儿那儿,反正都是一样!……”这时他们听到头顶上有沉重的脚步声,下一层楼上有尖锐的争吵声。墙壁每分钟部给街车震动得发抖。

“这种屋子!”克利斯朵夫继续说。“又脏又臭,又热又闷,只看见下贱悲惨的景象的屋子,你晚上怎么能踏进来?难道你不泄气吗?换了我,在这儿简直活不下去,宁可睡在桥底下的。”

“最初我也觉得痛苦,跟你一样厌恶这种环境。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散步,只要走过肮脏的贫民区域,心里就作恶,有时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发生地震,我就得死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而这是我最怕的。那时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甘心情愿住在这等地方,说不定还要死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里是永远厌恶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楼的时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绝,并且,你瞧,从那个屋顶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树。我坐在这边屋角里,让自己什么都瞧不见,只瞧见那株树:傍晚风吹树动的景致,使我觉得自己远在巴黎之外了,这些齿形的树叶簌簌摇曳,有时比森林中的风涛声还更幽美动听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来创造一些别的生命,而仅仅用来对付生活的烦恼,不是浪费了吗?”

“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你自己难道没有为了愤怒与斗争而浪费精力吗?”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来是为斗争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罢。跟人家搏斗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没有多大气力,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奥里维凄然瞧着自己细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总得生活啰。”

“你靠什么过活的?”

“教书。”

“教什么?”

“什么都教。替人补习拉丁文,希腊文,历史。我给人家预备中学毕业考试。在市立学校我还担任一门道德课。”

“什么课?”

“道德课。”

“见鬼!你们学校里教道德吗?”

“当然。”奥里维笑着说。

“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讲堂上说到十分钟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个钟头呢。”

“那么你是教他们做坏事了?”

“为什么?”

“因为要人家知道什么叫做善,是用不着多费口舌的。”

“那么是不说为妙了?”

“对啦,不说为妙。不知道善恶不一定就不能为善。善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行为,只有一般神经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讨论个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规则便是不能神经衰弱,那些迂腐的家伙!他们好比手脚残废的人想要教我怎么走路。”

“那不是对你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着呢!”

“那么让他们像小娃娃一样手脚并用的去爬吧,让他们自己去学走吧。但手脚并用也罢,不并用也罢,第一要他们会走。”

他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不到四步把整个房间走完了。走到钢琴前面,他站住了,揭开琴盖,随便翻了翻乐谱,把键盘抚弄了一会,说道,“弹些曲子给我听听。”奥里维吓了一跳:“要我弹?多古怪的念头!”

“罗孙太太说你是很好的音乐家。来,来,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