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民国演义(49)
这时候的洪姨太,已是喜出望外,便默默的想了一番,打定主意,以便说动老袁,每届老袁退休,絮絮与谈前史事,老袁笑道:“你不要做女博士,研究什么史料?”洪姨装着一番媚容,低声语袁道:“妾有所疑,故需研究。”老袁道:“疑什么?”洪姨道:“汉高祖,明太祖,非起自布衣么?”老袁应声道:“是的。”洪姨微笑道:“他两人起自布衣,犹得一跃为帝,似老爷勋望崇隆,权势无比,何不为子孙计,乃甘作一国公仆,任他举废么?”用旁敲侧击法,转到本题,确是一个女说客。老袁闻言,不由的心中一动,便道:“我岂不作此想?但时机未至,不便骤行。”洪姨道:“胜会难逢,流光易逝,老爷年近六十,尚欲有待,究竟待到何时?”老袁默然不答,只以一笑相还。是夜,便宿在洪姨寝室,喁喁密语,竟至夜半,方入睡乡。
翌日起床,出外办公,宣召杨度入对。杨度不知何事,急忙进谒,但见老袁揽镜捻须,一时不便惊动,静悄悄的立在门侧,至老袁已转眼相顾,方近前施礼。老袁命他旁坐,悄语道:“共和二字,我实在不能维持,你何不召集数人,鼓吹改制?”杨度愕然,半晌才答道:“恐怕时尚未至。”英雄所见略同。老袁又问道:“为什么呢?”杨度道:“现在欧战未了,日本第五项要求,虽暂撤回,仍旧伺机欲动,我国若有所变更,将惹起外人注目,倘日本复来作梗,为之奈何?”老袁捻须笑道:“日本果欲要挟,何事不可为口实,你亦太多虑哩。”杨度又道:“就使日本不来反对,也须预筹款项,才得行事。”老袁道:“这个自然,你明日再进来罢。”杨度奉命而出。
老袁复踱入内室,见众妾在前,好似花枝招展,环绕拢来,不由的自言自语道:“从前咸丰帝玩赏四春,我今日却有十数春哩。”满意语。众姨尚不知何解,独洪姨上前,竟跪称万岁。好做作。老袁一面扶起,一面大笑道:“我未为帝,呼我万岁尚早呢!”洪姨道:“势在必行,何必迟疑。”老袁又笑问道:“你可说出充足的理由么?”洪姨道:“理由是极充足了,万岁爷在前清时代,已位极人臣,今出为民国元首,威足服人,力足屈人,赣、宁一役,就是明证。今若上继清朝,立登大宝,哪个敢来反抗?这是从声势上解释,已无疑义,若讲到情理上去,也是正当。前日隆裕后使清帝退让政权,另组共和政体,到今已是三年,我国未尝盛强,且日多变乱,是共和政体,当然是不适用。万岁爷果熟察时变,默体舆情,实行君主立宪,料国民必全体赞成,且与隆裕后当日让位的初衷,亦未尝相忤,何必瞻前顾后,迟迟吾行呢?况现在欧战未定,各国方自顾未遑,日本交涉,又已办了,万岁爷乘此登基,正是应天顺人的时候,此机一失,后悔何追。”巧言如簧,委婉动人。老袁听她一番议论,煞是中意,又见她笑靥轻盈,娇喉宛转,越觉得无语不香,无情不到,恨不得拥她上膝,亲一回吻,叫她一声乖乖。只因碍着众人面目,但笑向洪姨道:“算了,你真可谓女辩士了。”众妾见了此态,也乘风吹牛,叫着几声万岁,老袁还不屑理她,一心一意的爱那洪姨,是夜又在洪姨处留宿。想为她奏对称旨,颁赏特别雨露去了。妙语如珠。
且说杨度既奉密令,即于次日复入总统府,当由袁总统接见,面交发款凭条二纸,计数二十万两。杨度领纸出来,款项既有了着落,又得古德诺一篇文字,作为先导,便邀集孙毓筠、严复等人,开会定章,悬牌开市。贺振雄、李诲等,未识隐情,还要上呈文,劾六君子,真是瞎闹,反令杨度等暗中笑煞。嗣后闻贺振雄落魄无聊,反将他笼络进去,用了每月六十金薪水,雇他做筹安会中办事员。英雄末路,急不暇择,也只好将就过去。但前日吠尧,此日颂舜,人心变幻,如此如此,这也是民国特色了。拜金主义,智士所为,休要笑他。惟世道人心,究未尽泯,有几个受他牢笼,有几个仍然反对,旧国会议员谷钟秀、徐傅霖等,在上海发起共和维持会,周震勋、邹稷光等在北京发起治安会,接连是古伯荃上《维持中华民国意见书》,梁觉、李彬、刘世驺诸人,又纷纷弹劾筹安会员,朝阳鸣凤,相续不休。
还有参政严修,系老袁数十年患难至交,闻帝制议兴,不禁私叹道:“我不料总统为人,竟尔如此。近来种种举动,令我越看越绝望了。”及筹安会发生,谒袁力阻,情词恳挚,几乎声泪俱下。老袁亦为动容,随即答道:“究竟你是老朋友,他们实在胡闹,你去拟一道命令,明日即将他们解散便了。”严修唯唯而退,次日持稿请见,为总统府中司阍所阻。严修谓与总统有约,今日会谈,阍人大声道:“今晨奉总统命,无论何人,概不传见,请明日进谒罢。”想又为洪姨所阻。严修恍然大悟,即日乞假去了。
又有机要局长张一麐,也是袁氏十余年心腹幕友,此次亦反对帝制,力为谏阻,谓帝制不可强行,必待天与人归。老袁不待说完,便问何谓天与?何谓人归?张一麐道:“从前舜、禹受禅,由天下朝觐讼狱,统归向舜、禹所在处,舜、禹无可推辞,不得已入承大位,这是孟子曾说过的,就是‘天与人归’一语,孟子亦曾解释明白,不待一麐赘陈。”老袁点首道:“论起名誉及道德上的关系,我决不做皇帝,请你放心。”尚知有名誉道德,想是孟子所谓平旦之气。一麐接口道:“如总统言,足见圣明,一麐今日,益信总统无私了。”言毕辞出,同僚等或来问话,一麐还为老袁力辩,且云:“杨度等设立筹安会,无非是进一步做法,想是借此题目,组织一大权宪法,若疑总统有心为帝,实属非是,总统已与我言过了,决意不做皇帝呢。”哪知已被他骗了。
众人似信非信,又到徐相国府中,探问消息。凑巧肃政史庄蕴宽,从相国府中出来,与众人相遇,彼此问明来意。庄蕴宽皱着眉道:“黑幕沉沉,我也是窥他不透,诸君也不必去问国务卿了。”大众齐声道:“难道徐相国也赞成帝制么?”庄蕴宽道:“我因李诲、梁觉等,屡进呈文,也激起一腔热诚,意欲立上弹章,但未知极峰意见,究竟如何,特来问明徐相国。偏他是吞吞吐吐,也不是赞成帝制,又不是不赞成帝制,令我愈加迷茫,无从摸他头脑。”大众道:“我等且再去一问,如何?”庄蕴宽道:“尽可不必。我临行时,已有言相逼,老徐已允我去问总统了。”大众听到此语,方才散归。
看官,你道这国务卿徐世昌,究竟向总统府去也不去?他与老袁系多年寅谊,平素至交,眼见得袁氏为帝,自己要俯伏称臣,面子上亦过不下去,况此次来做国务卿,也是朋情难却,勉强担任,若拥戴老袁,改革国体,非但对不住国民,更且对不住隆裕后、宣统帝。不过他是气宇深沉、手段圆滑的人物,对着属僚,未肯遽表己意,曲毁老袁,所以晤着庄蕴宽,只把浮词对付,一些儿不露痕迹,老官僚之惯技。待送庄氏出门,方说一句进谒总统的话头,略略表明意见。是日午后三下钟,即乘舆出门,往谒袁总统。既到总统府,下车径入。老袁闻他到来,当然接见。两下分宾主坐定,谈及许多政治,已消磨了好多时,渐渐说到筹安会,徐世昌即逼紧一句道:“总统明见究竟是民主好么?君主好么?”老袁笑着道:“你以为如何是好?”还问一句,确是狡狯。徐世昌道:“无论什么政体,都可行得,但总须相时而动,方好哩。”老袁道:“据你看来,目下是何等时候?”徐世昌道:“以我国论,适用君主,不适用民主。但全国人心,犹倾向民主一边,因为民国创造,历时尚短,又经总统定变安民,只道是民主的好处,目下且暂仍旧贯,静观大局如何,再行定议。”语至此,望着老袁面色,尚不改容,他索性尽一忠告道:“杨度等组织筹安会,惹起物议,也是因时候太早,有此反抗呢。”老袁不禁变色道:“杨度开会的意思,无非是研究政体,并未实行,我想他没甚大碍,那反对筹安会的议论,实是无理取闹,且亦不过数人,岂就好算是公论吗?况我的本意,并不想做什么皇帝,就是这总统位置,也未尝恋恋,只因全国推戴,不能脱身,没奈何当此责任,否则我已五十七岁了,洹上秋水,随意消遣,可不好么?”还要骗人。徐世昌道:“辱承总统推爱,结契多年,岂不识总统心意?但杨度等鼓吹帝制,外人未明原委,还道是总统主使,遂致以讹传讹,他人不必论,就是段芝泉等,随从总统多年,相知有素,今日亦未免生疑,这还求总统明白表示,才能安定人心。”这数语好算忠谏。老袁勃然道:“芝泉么?他自中日交涉以来,时常与我反对,我亦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他若不愿做陆军总长,尽可与我商量,何必背后违言,你是我的老友,托你去劝他一番,大家吃碗太平饭,便好了。”言毕,便携去茶碗,请徐饮茶。前清老例,主人请客饮茗,便是叫客退出的意思,徐世昌居官最久,熟练得很,当即把茶一喝,起身告辞。为此一席晤谈,顿令这陆军总长段祺瑞,退职闲居,几做了一个嫌疑犯。小子有诗叹道:
多年友谊不相容,只为枭雄好面从。
尽说项城如莽操,谁知尚未逮谦恭。
欲知段总长退职情形,待至下回续表。
历朝以来诸元首,多自子女误之,而女嬖为尤甚。盖床笫之言,最易动听。加以狐媚之工,莺簧之巧,其有不为所惑者几希?袁氏阴图帝制,已非一日,只以运动未成,惮于猝发,一经洪姨之怂恿,语语中入心坎,情不自已,计从此决,于是良友之言,无不逆耳,即视若腹心之徐相国,亦不得而谏止之。长舌妇真可畏哉!一经著书人描摹口吻,更觉甘言苦口,绝不相同,甘者易入,苦者难受,无怪老袁之终不悟也。
第四十七回 袁公子坚请故军统 梁财神发起请愿团
却说段祺瑞自督鄂还京,虽仍任陆军总长,兵权已被大元帅摘去,他已怏怏不乐,屡欲辞职,至中日交涉,又通电各省,屡次主战,袁总统已加猜忌,至是闻徐世昌言,决意去段,只一时想不出替身,犹在踌躇未决。忽见长子克定,自门外趋入,向他禀白道:“筹安会中,已通电各省,现已得几处复电,很加赞成,想此后办事,当不致有意外呢。他的原电,交儿带来奉阅,爷可一瞧。”说着,便从袖中取出电稿,双手捧呈,但见起首列着,统是各省长官的头衔,接连是某某商会,某某教育会,某某联合会,以及蒙古、青海、西藏等处,极至华侨处,亦俱列着。入后方叙及正文,词云:插入筹安会通电,笔法一变。
本会宗旨,原以讨论君主民主,何者适于中国。近月以来,举国上下,议论风起。本会熟筹国势之安危,默察人心之向背,因于日昨投票议决,全体一致,主张君主立宪。盖以立国之道,不外二端,首曰拨乱,次曰求治,今请逆其次序,先论求治,次论拨乱。专制政体,不能立国于世界,为中外之公言;既不专制,则必立宪,然共和立宪,与君主立宪,其义大异。君主国之宪政程度,可随人民程度以为高下,故英、普、日本,各不相同。共和国则不然,主权全在人民,大权操于国会,乃为一定不移之义,法、美皆如是也。若人民智识,不及法、美,而亦握此无上之权,则必嚣乱纠纷,等于民国二年之国会,不能图治,反以滋乱,若矫而正之,又必悬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如我国现行之总统制,权力集于元首一人,斯责任亦集于元首一人。即令国会当前,亦不能因责任问题,弹劾元首,使之去位。一国中负责任者,为不可去位之人,欲其政治进步,乌可得也?故中国而行前日之真共和,不足以求治,中国而行今日之伪共和,更不足以求治。只此二语,颇中肯棨。惟穷乃变,惟变乃通,计惟有去伪共和,行真君宪,开议会,设内阁,准人民之程度,以定宪政,名实相符,表里如一,庶几人民有发育之望,国家有富强之机,此求治之说也。或曰:“民权学说,不必太拘,即共和,亦可准人民程度,以定宪政,何必因此改为君主。”不知政党不问形式如何,但使大权不在国会,总谓之伪共和。因恋共和之虚名,不得已而出于伪,天下岂有以伪立国,而能图存之理?又况祸变之来,并此伪者亦必不能保存,何以故?君主国之元首,贵定于一,共和国之元首,贵不定于一,即不能禁人不争。曩者二次革命,即以竞争元首而成大乱,他日之事,何独不然?无强大之兵力者,不能一日安于元首之位,数年一选举,则数年一竞争,斯数年一战乱耳。彼时宪法之条文,议员之笔舌,枪炮一鸣,概归无效。所为民选,变为兵选,武力不能相下,斯决之于相争。墨西哥五总统并立之祸,必试演于东方。中原瓦解,外力纷乘,国运于兹,斩焉绝矣。未来之祸,言之痛心,即令今日定一适宜之宪政,纲举目张,百度俱理,他日一经战乱,势必扫荡无遗,国且不存,何云宪政?救亡之法,惟有废除共和,改立君主,屏选举之制,定世袭之规,使元首地位,绝对不可竞争,将不定于一者,使定于一。是则无穷隐祸,概可消除,此拨乱之说也。本会以为谋国之道,先拨乱而后求治,我国拨乱之法,莫如废民主而立君主,求治之法,莫如废民主专制,而行君主立宪,此本会讨论之结果也。谨以所得布告于军政学商各界,及全体国民。筹安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