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波
七里镇虽为小镇，夜晚却格外热闹。
约在戌时，长街人来人往，商贩不绝。有启程赶夜路的，有初至小镇下榻的，有镇上居民饭后逛夜市的。白玉笙见此情景，甚觉奇妙，一则他在书上看到，自古夜市少有，朝廷明令禁止，却不知当朝太祖早已放开限制，任夜市自由；二则七里镇仅为一方小镇，竟有如此繁华盛景，想那遥远的汴京都城会是何等富贵荣华？
他身在客栈，隔窗而望，已然心动。
或许他只是好奇，好奇长街上络绎不绝的商旅从何处来、即将往何处去，好奇沿街商铺的掌柜是否会一生都在贩卖货物，好奇蹲在屋檐下捧着缺角破碗乞讨的乞丐是否天生即是乞丐……
他好奇别人的同时，也在好奇自己。
在齐云山时，他用不着好奇，他本觉得自己可以一生都待在齐云观，只要有师父在，他便可以一生逍遥自在。如今下山，前路茫茫，难觅其踪，他开始好奇接下来的旅途，好奇下一站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好奇他会修成什么模样的道……
思绪中断，如断线纸鸢。
原来，只稍作休息，张长生便嚷着腹中饥饿，要下楼用餐。白玉笙无奈，只得亲自到隔壁房间，请示慧觉禅师，并一起下楼。此时的客栈大厅，除却那位俏公子已离开，胡人与乞丐都在各自位置，胡人喝酒，乞丐吃面，相安无事，可一见到他，便纷纷抬头，细细打量起来。他心下虽觉奇怪，却不便多说什么。
在他看来，他可以用眼睛打量别人，别人自然亦可以用眼睛打量自己。
三人落座，点上三碗素面，以及三道素菜。
等饭时，那位胡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且用力拍桌，力道拿捏的很好，虽听到巨响，却未见饭桌倒下。待笑声止，他以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冲对面的妩媚女子冷哼道：“我素来厌恶和尚，和尚只会假仁假义，假慈假悲。如今这贼和尚，怎么只会让别人迁就自己，而不会迁就别人，我就觉得这位小兄弟更适合吃肉，他却偏偏点上斋饭。”
妩媚女子随声附和道：“正是，正是。”
胡人顺势拿起盘中鸡腿，撕咬一口，满嘴油汁，顾不得擦，便接着道：“照我说，咱们应该请小兄弟来同坐，喝酒吃肉，馋死那贼和尚。”
妩媚女子随声附和道：“正是，正是。”
说话间，她已款款走来，在白玉笙旁边位置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对着白玉笙轻吹一口气，挠首弄姿，极尽妩媚之态，并娇笑道：“这位小哥，你说是与不是？”
白玉笙不觉嗅到一股幽香，自鼻间入喉，甚是陶醉。他从未见过如此幽香的女人，较山上的野花还要香，只是此种异香扑鼻，太过浓郁，很不耐闻，闻久则厌。如此一想，体内似有一湾清流，自下而上，静神安心，须臾之间便令他恢复如初，神态自若，倒是让眼前这位妩媚女子大吃一惊。
不仅妩媚女子一惊，连慧觉禅师亦是一惊。
慧觉禅师手捻佛珠，念道：“善哉善哉，施主如此替人着想，老衲实感欣慰。只是施主有所不知，方才我们已商量好今晚以素食为主，是以不存在谁迁就谁。何况，出家人过午不食，是以就连这碗素面，老衲亦是无福消受的。”
胡人却自大手一拍，不依不挠道：“我看未必，这位小兄弟必是受了你的胁迫，故而忍气吞声，满面愁容。”
此时的张长生确有愁容，却是此愁非彼愁。原来，他在愁素面为何还不上桌。
妩媚女子却随声附和胡人的话，并温柔地望向张长生，嘴角挂着铃铛般的笑。她故技重施，对着张长生轻吹一口气，妩媚道：“小兄弟，你放心，姐姐最见不惯坏人欺负好人。只要你肯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会替你做主。”
张长生却捏紧鼻，使劲挥手，似在扇风，将那股幽香扇走，并满脸嫌弃地道：“好臭，好臭，我从未见过这样臭的女人。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果然不假，却不知这样恶心的女人是否是天下独一份……”
妩媚女子用的正是胡人特有的媚术，走南闯北，她曾用此媚术迷倒万千中原男子，未逢一败，何曾受过如此连番打击，若连两个小毛孩都拿不住，她今后却如何在江湖立足？一念及此，她连连吹气，柔声道：“哎呦，小兄弟，你在说什么恶心呀，姐姐可听不懂。”
张长生却面无表情道：“恶心人问谁？”
妩媚女子回道：“恶心人问……”话至此处，胡人猛地一声咳嗽，妩媚女子才意识到自己被眼前的小胖子耍弄，但她眼珠一转，并未立即撕破脸，而是撒起娇来，要胡人替她出头。
胡人早已坐不住，得此由头，便算是师出有名。但见他横步走来，反手一拍，将旁边一张空桌拍碎，恶狠狠地瞪着张长生，威胁道：“你再说一次！”
张长生之所以对妩媚女子嗤之以鼻，倒不是说他定力有多高。而是在他看来，只有像依依那样天真善良的女孩才值得他另眼相待，至于别的，都是祸水。面对胡人的凶相，他毫无畏惧，拔剑而起，冷哼道：“果然是惹祸的水，还骚的很，像只野狐狸。野狐狸不好好在深山待着，却跑出来勾引男人，可笑，实在可笑。”
说着说着，他竟真的笑起来。
他的笑依旧有些憨，却显得果敢坚毅，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想当初小牛村遭受数十盗匪的侵袭，他二话不说，替白玉笙挡下一刀。
此时的客栈大厅，争吵不休。
张长生与胡人各不相让，眼看双方将要打起来，一个用剑，一个用拳头。慧觉禅师出面调解，反倒添乱，连白玉笙都劝不住火冒三丈的张长生。小二调解不成，掌柜出来调解。掌柜调解不成，乞丐出面调解，乞丐的话似很奏效，胡人携妩媚女子面有不快的上楼。事实上，那四位乞丐只是端着缺角破碗往掌柜身旁一站，并未言语，便收得奇效。而关于掌柜说的话，后来流传到坊间，好事者总结出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说，所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原来掌柜是一位绝世高手，那日大发雷霆之怒，以一招绝迹江湖的狮子吼震聋两人的耳膜，两人吵不下去，也就打不起来。但狮子吼久已失传，没有活人见过，因而众江湖客听闻此说后皆提出质疑。据说是一位被掌柜辞退的小二，怀恨在心，因而刻意抹黑掌柜，让白道黑道的人都来抢狮子吼的秘笈。
第二个版本说，掌柜请丐帮的朋友出面调停，原来那四位衣衫褴褛者即是丐帮成员，丐帮弟子遍布大江南北，有多少乞丐，便有多少帮众，即便是契丹统治区域，亦不乏丐帮帮众，因而胡人不买掌柜的账，却很给乞丐面子。据说，后来这一说法大大抬高乞丐的威望，以致乞丐们连行乞都挺直胸脯，伸长手管人要钱。若有人不给，便会有一众乞丐涌来，将那人团团围住。
第三个版本说，掌柜表面只是生意人，实则却是朝廷的人，负责维护淮南一带江湖势力的稳定，有御赐金牌在手，就连路、府大官亦不能奈他何，胡人自然要给几分薄面。据说，后来客栈小二接客，都不再点头哈腰，更不把自己当下人看，老摆着一副衙门中人模样。胆大脸厚的，还主动向客人要小费，如若客人不给，他就会在客人的饭菜里做些手脚，弄得客人上吐下泻。
其实，乞丐站到掌柜身旁，是为结账，而无关调解。掌柜亦不会狮子吼，更不是朝廷中人，他只说两句话，便结束这场风波。其中一句是冲张长生说的，道是：“你，还想不想吃饭？不想吃就给我滚蛋！”
张长生修行的是吃道，一旦有人以“吃”相要挟，他就会轻易妥协。因而掌柜话音一落，他便不再说话，拿起竹筷，自顾自享用起美食，一碗不够，他还利索地将慧觉禅师那碗面吞下。至于一旁胡人，却不是被掌柜的话吓到，而是他瞧见妩媚女子向自己使了一个“撤退”的眼色。
眼睛会说话，他听得懂她用眼睛说的话。
撤退前，妩媚女子丢下一锭白银，作为损坏桌椅的赔偿。胡人嫌她出手大方，她却笑称“羊毛出在羊身上”，便携胡人上楼。白玉笙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不知羊是谁，亦不知薅羊毛的人是谁。
饭后回到客房，白玉笙问张长生：“嘟嘟胖，那胡人看起来很厉害，竟能一掌拍碎饭桌，你不怕他像对待饭桌一样把你的脑袋拍碎吗？”
张长生挺着滚圆大肚，拔剑而起，爽快道：“我是剑客，你是书生。剑客若是害怕，却如何替书生挨刀挡剑？”
他俩说着笑着，仿佛仍在齐云山上。
客栈大厅，那四位结完账的乞丐并未离开，掌柜亦无意赶他们走，若他们愿意，大可整晚留在客栈。可桌上除却四只缺角破碗，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像是在盯梢，才会紧紧盯着楼梯，并竖起耳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