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客栈
夕阳西下,三人行路匆匆,总算来到七里镇。
此时,那些一路尾随的乞丐早已四散开去,融入小镇,融入小镇的如水人潮。七里镇是一座小镇,小镇并非方圆七里。小镇起初只是小市集,每逢指定日子才会开放,后因受直道的便利,大批外地商人入驻,带来数量颇丰的货物,与附近村镇百姓交换粮食与果蔬。后来竟渐渐形成规模,各种商铺、客栈、作坊应有尽有,此等繁华热闹在整个淮南府亦是少数。
小镇不像个小镇,倒像个都会。
因其繁华热闹,镇上龙蛇混杂,皂帛难分。分属江湖、朝廷、外族的能人异士在此汇集,各谋其事,各取所需,有时利益冲突,爆发械斗,使得小镇并不似表面的安静和谐。
一旦风起,顿生波澜。
白玉笙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市集,站在镇门前,一时无所适从。他自小生长于青山绿水间,所见唯有淳朴村民,几时见过此等场面?他伸出手,欲待下意识扯一扯张长生的衣袖,却发现张长生早已混迹人潮,在煎饼摊前驻足而观。
白玉笙瞧他嘴馋的模样,不禁笑道:“嘟嘟胖果然是因吃而生。”
慧觉禅师和蔼一笑,满面红光,招呼着白玉笙往镇中走。白玉笙一袭白衣,未身着道袍,因而他与慧觉禅师并排走时,并不引人注意。只是突然间自人群中钻出一人,由他与慧觉禅师中间穿过,他躲闪不及,险些被撞倒。待稳住身形,他回首相望,但见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与路上遇到的乞丐竟十分相似。
他掸落白衣上的尘,便转过身,看向小镇长街。他初下山,对人间之事尚瞧不出端倪,只当那小乞丐立足未稳,或有急事,以致如此慌张疾走,不顾前后。
慧觉禅师却连连摇头,冷眼瞧了瞧那小乞丐身后飞扬的尘土,便诵起佛语,甚为惋惜。
白玉笙问道:“禅师为何摇头?”
慧觉禅师手捻佛珠,提醒道:“小笙,你初涉江湖,不知水深水浅。请你仔细检查全身,看是否丢东西。”
白玉笙听后,顿觉奇怪,遂听从慧觉禅师的建议,双手在身上摸索起来。刚摸到腰间,他便失声大叫:“糟糕,我腰间的白玉笙丢了,难道是他……”
玉为笙形,笙体纯白,白玉笙管他的玉叫白玉笙。
白玉笙既是玉的名,亦是他的名。他的名是师父取的,玉的名却是他取的。
慧觉禅师自责道:“阿弥陀佛,定是方才那位小施主与你身体接触时,顺势拿去。都是老衲的错,老衲本该早些提醒你,七里镇龙蛇混杂,奇人异士众多,可当中亦不乏小偷小摸者,步步皆需小心谨慎,着实不可大意。”
白玉笙一听,后悔不已。只是他刚想去追那小乞丐,却发现小乞丐早已无影无踪,连身后的埃尘都已落定,遂自责道:“那白玉笙是爹娘留给我的,如今却……”说着说着,他竟哽咽无声,抬头看天。
时已将晚,天空灰蒙。他看不到天,看到的只有灰蒙。
慧觉禅师轻拍他的肩,宽慰道:“阿弥陀佛!小笙,你可知父母留给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何物?正是你自己呀!你的生命才是父母最大的恩赐,父母赐予你生命,是不希望你为身外之物流泪的。”
白玉笙听后,颇觉有理,遂不再看天,亦不再哽咽,回道:“大师,您说的极是,我才是真正的白玉笙,我才是爹娘最大的恩赐……”
夜幕将至,华灯初上。
他不再多想,而是望向长街,搜寻人群中的张长生。
此时的张长生却早已不在煎饼摊前,而是在一家卖糖粥的摊前吃粥,甚有滋味。待吃完一碗,才抬起头来寻觅白玉笙,见白玉笙仍在自己十步之外,便向他招手,急喊他过来。
白玉笙却并不着急走向张长生,而是向慧觉禅师施礼,恭敬地道:“多谢禅师点拨,是晚辈愚钝,太过执念于身外之物。眼下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找间客栈为好。”
慧觉禅师露出赞许的目光,道:“阿弥陀佛,你有此慧根,必成大道。”
白玉笙往里走,心下却想着何为大道。
师父修行数十年的道,还是离道很远,只能站在观前眺望千里之外的道。他只盼自己能快些修道,快些得道。师父让他下山,正是命他修道,须成道,方得归。可此时此刻,他连道的影都瞧不见。瞧不见道的影,他只能摸黑前行。
他正想着,张长生吵醒他。
张长生摸了摸滚圆的肚,讪讪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出门急,一个铜板都没带,刚刚吃下两碗粥,所以你知道的……”
白玉笙明知故问道:“我知道什么?某人有吃的,便会忘兄弟。”话虽如此,可他还是自腰间荷包中掏出两个铜板,递给店家。见到荷包时,他却生出感慨:方才那位小乞丐顺手摸走白玉笙,却并未摸走荷包,算是不幸之幸。在山上时,他不曾用过一个铜板,便不知钱财的好处。出门前师父塞给他一包银钱,起初他不肯接,声称用不着银钱,师父说下山吃、喝、住、行皆需银钱,比不得观里。
如今所见,果不其然。
张长生却自憨憨一笑,道:“只有我吃的饱,才能替你遮风挡雨、挨刀挡剑啊。”
白玉笙听后,不免想起那日盗匪袭村,张长生曾替他挨过一刀,遂道:“极是,您就是我的肉盾。只为那道伤疤,我都要伺候好您……”
张长生打断他,不耐烦道:“好啦好啦,莫要再提旧事,旧事都是混账东西。”
白玉笙却迟迟不答,盯着手中荷包发呆。此荷包的来历,张长生亦极为清楚,那是在白玉笙八岁生辰时,依依送与他的。依依手巧,自幼便学得针线活,虽不甚精美,却有模有样,透着灵气。张长生本想央她替自己做一个,可后来她被道姑带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一念及此,张长生猛摇他的肩,将他自思绪中拉回。
白玉笙收起荷包,有意转移话题,遂问:“糖粥好喝不?”
张长生回味道:“好喝,好喝极了!”
白玉笙又问:“既然好喝,怎么不多喝几碗?几碗糖粥我却是请得起。”
张长生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这方面你却不如我懂,所谓吃道,再好吃的肉吃多,也就会腻;再好喝的粥喝多,也就无味。何况,我要留着肚子吃更多好吃的,总有一日把你吃垮……”
慧觉禅师见他俩这一闹,竟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打断张长生,提醒道:“阿弥陀佛!张小兄弟,天色将晚,我们不如尽快找间客栈,以作休息。再晚,只怕客栈就没有多余房间,老衲出家之人,露宿倒也无妨,只怕苦了二位……”
张长生一听,悻悻地向大师施以一礼,便不再言语。
于是,三人开始沿街搜索客栈。
找客栈时,白玉笙顺带找糕点。他要找的不是一般糕点,他找糕点也并非只为吃,那是师父常常带给他的糕点,见糕点如见师父,等他回齐云山时,要带同样的糕点给师父。可糕点没找着,客栈却有一间。
客栈名为悦朋,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之意。
白玉笙自幼读书,博采众家,自然知晓其意。张长生大字不识,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稳妥,更不知客栈之名,只是如他所言:“这家客栈装饰非凡,远远飘来饭菜香,必有许多美食。”
白玉笙打趣道:“嘟嘟胖啊嘟嘟胖,你到哪儿都不忘吃,小心有一日被噎死。”
张长生却挺着个滚圆大肚,一本正经道:“这乱世之中,噎死总比饿死强。我宁愿做个饱死鬼,也不做饿死鬼。”
在白玉笙与张长生争论时,慧觉禅师从不插话。
此时,三人已走进客栈。白玉笙不再说话,却细细打量起这家客栈,但见客栈大厅坐满正在用餐的客人,他们穿着各异,极有个性。最里面一张桌坐有一位长须大汉及妩媚娘子,吃着酒儿哼着小曲,似关外的契丹人。白玉笙从未见过关外之人,只是书中曾提到胡人的衣着与举止,而如今契丹势盛,中原王朝尚且礼让三分,是以白玉笙断定他们是契丹人。靠外的一张桌则围坐四位乞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并且各自桌前都放着一个缺角破碗,他们敲着竹筷等酒菜,显然是刚坐下未久。白玉笙瞧在眼里,心下却疑惑起来:乞丐能到酒楼吃饭?更何况,由于身上的玉笙被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偷走,他不免要对这群乞丐格外注意些。
白玉笙在看那四位乞丐时,四位乞丐亦同时在看他。
他只得收回目光,转向正中一张桌。那张桌上摆满酒菜,各式各样,极为丰富,而客人却只有一位。那位客人端坐桌前,生得好生俊俏,清眉秀目,白衣紧束,一尘不染,颇有些与世绝隔,生在凡尘外之味。白玉笙不免多看几眼,竟觉似曾旧识,却一时想不起来。事实上,他的旧识都在小牛村,外面的世界何曾有过旧识?
他在看那位俏公子,俏公子亦在看他。
俏公子岂止在看他,还对着他笑,笑若春风,春风拂面。他似醉入春风,如临梦境,待俏公子不再笑,他才猛地如梦初醒,慌忙将目光瞥向别处。
他发现一旁的张长生亦在看俏公子,嘴角却挂着一串口水。他心下正奇怪为何一个男人看到另一个男人会流口水时,却听张长生叹道:“病的不轻,这人一定病的不轻,满桌饭菜,他却一动不动,像块木头。”
白玉笙遂轻轻摇头,心下道:原来嘟嘟胖看的不是俏公子,而是桌上的美食。
过不多时,慧觉禅师念起佛语,唤白玉笙、张长生二人到柜台前。客栈只剩下两间房,紧紧挨着,慧觉禅师住一间,白玉笙与张长生住另一间,付完房钱,小二在前,领他们到楼上客房。他们上楼时,客栈大厅的客人皆抬起头,紧紧盯着白玉笙,以及白玉笙身上的剑。
剑名秋霜,剑身切玉。
待白玉笙消失在楼梯尽头,他们便一齐收回目光,望向彼此。乞丐有乞丐的打算,胡人有胡人的打算,俏公子有俏公子的打算。
他们的打算皆藏在心底,却彼此心知,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