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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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茶楼

“东篱”坐落于小镇中心,是镇上唯一一间茶楼。

街上行人如织,却皆从茶楼匆匆走过,极少有人走进茶楼,一品茗香。听俏公子口述,七里镇是商贾汇流之地,却非繁华景盛之都,故而品茶养性的雅客毕竟少数。所幸茶楼掌柜素来寄情山水田园,不慕名利,不求富贵,也就不指望茶楼能财源滚滚,只要不亏损严重,便会一直经营下去。

茶楼掌柜,自号东篱主人,以五柳先生诗名茶楼,正是寄托山水之志,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东篱在,则南山可见矣。”

此时来茶楼的只有他们三人,再无别的茶客。

茶客虽无,伙计们却皆着白衣,精神抖擞,风采非凡。其中一个伙计见到他们三人,立即往内院走,不一会儿便跟着走出一人,却是这间茶楼的掌柜。掌柜眼瞧着是位饱读诗书之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儒者气息,整间茶楼亦呈现一种淡泊宁静的氛围,较之外面熙熙攘攘的街市,的确清雅非凡。

满屋菊黄,沁香袭人。

掌柜走来,作揖道:“昨日一别,即盼能与公子再会,不曾想今日便得一见,实感荣幸……不知这二位公子是?”

他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上下打量起白玉笙,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秋霜剑上。剑名秋霜,冷若冰霜,秋霜剑在青天白日下仍透着寒气,就连他看秋霜剑的眼神,亦泛寒意,稍纵即逝。

俏公子回礼道:“徐先生厚爱,晚辈愧不敢当。我身边的这两位,一位是我的朋友,另一位嘛……”话至此处,他却稍作停顿,在瞥了一眼张长生后,才没好气道:“是朋友的朋友,初来贵镇,想在您这儿讨杯茶喝。”

张长生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徐先生满面热情,招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这东篱茶楼最爱结交像燕公子这样的朋友,燕公子的朋友就是在下的朋友,燕公子朋友的朋友亦是在下的朋友,欢迎欢迎,里面请。”

白玉笙心下道:原来俏公子不姓俏,而姓燕!

三人在二楼靠窗位置坐下,正可看清七里镇的布局。由此眺望,但见小镇如棋盘一般展开,以茶楼为轴心,以长街为横轴,一分为二,整齐有序。

燕公子似茶楼的熟客,因而得徐先生亲自接待,两人交谈,甚是愉悦,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但所谈所论左不过是诗词歌赋、品茶弄月等清雅脱俗之事,张长生不禁犯起困来,更兼昨夜一宿未眠,遂趴在桌上小睡。最后,燕公子点上一壶云雾青萝,徐先生走开,吩咐伙计们备茶。

白玉笙一贯谨言慎行,在燕公子与徐先生交谈时,他未语一言,只是听着。

可徐先生临走前,却特意上下打量他,眼神中似有恭敬,亦不乏猜疑。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秋霜剑上,剑名秋霜,冷若冰霜,剑身时时透着寒意,如临严冬,如蘸冷风。后来,见白玉笙也在看他,他颇为有礼,冲白玉笙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白玉笙虽摸不着头脑,但出于礼貌,还是回以一笑。

观此茶楼,清新自然;而观徐先生,儒雅不俗。

燕公子却道:“我早说过,你这柄剑太招摇,任何人见了都想多看两眼,徐先生不会武,却还是忍不住盯着你的剑细看。所幸他是徐先生,若换做那些江湖客,早已动手抢你的剑。”

白玉笙道:“公子说的极是,只是下山时,师父曾命我剑不离身,身不离剑。是以我时时佩剑在身,见剑如见师父。”

燕公子一听“师父”二字,竟是面上愁容,并轻轻打开手中折扇。扇上画青城,青城不是城,却是川蜀一座山。原来,他见白玉笙念叨起师父,也就惦记起自己的师父。他离开师父已半年有余,如风中之絮,漂泊江湖。

江湖,有江有湖;江湖,水深水浅。

下山前,师父叮嘱他小心谨慎,不要轻信任何人。下山后,他曾路见不平,救人无数;他也曾落入匪徒圈套,几番陷于险境。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初出江湖的愣头小子,变得像个老江湖。

等茶的功夫,又是一阵沉默。

白玉笙有意缓和气氛,遂道:“在下白玉笙,方才听徐先生称呼公子为燕公子,敢问公子的真名是?”

燕公子合上扇,随口道:“有名无名,有何区分?名字终究只是个代号,我可以叫燕公子,你也可以叫燕公子,所有人都可以叫燕公子。叫燕公子的人有很多,我却只有一个。”

白玉笙心下一怔,竟觉此说颇有道理,便称赞燕公子的境界高,不受世俗所累。师父曾告诫他抛却功与名,而抛却的前提是不被世俗所束,但世俗的束缚无处不在,无所不至。名字即是束缚,譬如“白玉笙”三字即是一道束缚,自他被师父取名白玉笙起,他便只能成为“白玉笙”,而不能成为“黑玉笙”、“青玉笙”或是别的什么笙。

他可以叫白玉笙,别人也可以叫白玉笙。名字不唯一,人却是唯一。用不唯一的名字去代指唯一的人,本身足够荒唐。

但他从未想过背弃自己的名字,名字是师父取的,背弃名字等于背弃师父。即便有锋刀利刃架住他的脖子威胁、恐吓,他亦不会背弃名字。显然于他而言,名字非但不是包袱,还流淌着他对师父的感情。

想到名字,他又想到那块玉。玉为笙形,色白如雪。

白玉笙既是他的名,亦是那块玉的名。如今玉被偷走,下落不明,只怕再也找不回。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师父,师父曾让他一定保管好玉,他却在下山第一日便将玉弄丢,而弄丢玉,就仿佛弄丢他自己。

他很想找回玉,找回自己。

他只轻叹一声,便不再多想,正对着燕公子,缓缓道:“听君一言,胜读十年。只是我们交谈,总得有个称呼,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燕公子细细一想,眼睛骨碌碌打转,就像夜幕上的星辰一闪而过,他敲着折扇,无所谓道:“徐先生叫我燕公子,我是受之有愧的,再不许你叫我燕公子,你可以叫我燕兄、小燕……其实,只要让我觉得你是在叫我就行,最不济你可以叫我小燕子,就是那只会飞会吵会闹的小燕子。”

白玉笙一怔,似未想到燕公子有如此俏皮的一面,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燕子。不错,他真像一只小燕子,他轻功不俗,凌空时像燕子一样轻盈、曼妙。但白玉笙思来想去,总觉得叫他小燕子不妥,遂道:“那在下就称呼你为燕兄如何?燕兄,咱们能够相识,也算有缘,方才在街上,还得多谢你仗义相助。”

不知何时,张长生却已醒来,抢着道:“纵是有缘,只怕也是孽缘。”

燕公子连连摇头,满脸不屑,嫌弃道:“如此清雅之所,竟有苍蝇乱叫,实在扫兴,也实在惹人厌,待会儿让伙计轰它出去,好让耳根清净……”话至此处,他顿了顿,将目光瞥向张长生,似有深意道:“若它执意不肯走,便捏死它,或踩死它,也是易事。”

张长生握紧拳头,怒道:“你说谁是苍蝇?”

燕公子道:“苍蝇在问谁?”

张长生道:“苍蝇问……”话未说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落入燕公子的套,心下更是不服,暴跳起来,要与燕公子比试比试,遂道:“江湖事江湖了,我不跟你做口舌之辩;你若有种,咱们拳脚上分个高下。”

燕公子却自把玩手中折扇,不无惋惜道:“可惜,可惜!如今世道,连阿猫阿狗都敢自称江湖人。”

白玉笙一早便瞧出他俩合不来,是以有意居中调解,不曾想他还未出言调解,两人却已争吵起来。所谓调解,是基于调解者对矛盾双方充分了解之上的,他完全不晓得他俩为何势同水火,故而失败已是注定。

他一听张长生要与燕公子比试,脑海里立刻飘过街上那群壮汉倒地不起的画面。他看向燕公子,看向燕公子手中折扇,扇中藏针,那是较老乞丐还要高明的暗器。他知道张长生会武,可他又深知张长生绝非燕公子的对手。他看过张长生的招式,亦看过燕公子的招式。

只要燕公子摇一摇扇,张长生便会被银针戳个满身窟窿!

一念及此,他用力拉张长生坐下,责备道:“你这小子,自昨夜噩梦后,仿佛变作另外一个人。你常说要替我挨枪挡剑,如今我被人欺负,你不在身边,多亏燕兄救我于危困,难道你就这么对待我的恩人?”

张长生听后,欲待申辩。

燕公子却是把玩起手中折扇,一开一合,竟似不小心般露出扇上银针,恰巧被斜对面的张长生看到。张长生见此银针,身体猛地一颤,遂耷拉着耳朵,垂下头去,搓起手来。

他的手放在茶桌低下,因而无人看清。

原来,他本以为燕公子与白玉笙一样,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故而自恃身高体胖,想要与之决斗。但看到扇中银针的那一刻,他却一阵后怕,早已丢掉那点微不足道的底气,只因他发现燕公子的银针竟与倒地壮汉身中的银针一模一样。

江湖传闻:满天星,洒银针;银针过,不留痕。

传闻说的是一位飞贼,飞贼走五路、闯九州,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