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等闲识得周郎面
白玉致一边梳头一边歪头看他,不可置信道:“你还真把那小姑娘弄通州去了?你不是要做大棒,棒打鸳鸯吗?”
荣逸泽手里正捏着一杯红酒,轻轻一摇,那嫣红的壁挂忽地就让他想起傅婉初羞怯时的脸。“那样的人,总得吃些苦头,才能认清楚现实。”
白玉致撇撇嘴,嗔道:“真是看不下去,三郎你真是忍得下心,你们这样算计一个女孩子!”
“她自己傻而已。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还真打算和她的情人生死相依?”荣逸泽卷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一碰到味蕾,口里便生出点点甘涩的味道来。
“傻?我看是勇敢吧。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会懂得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呢?”白玉致幽幽地说。
荣逸泽放下酒杯,贴到她身后,在她耳边笑着道:“呵呵,我看这世间最不信‘情’的,就是你白玉致了吧。”
镜子里两人紧贴的面部,看上去那么亲密无间。
白玉致幽幽叹了一声:“我自己那是不敢轻信的。但看着这样勇敢的女子,总叫人佩服。”
是的,其实他心里何尝不觉得她是勇敢,可又觉得她傻。在他看来,只要是男人,在权势名利面前那都是没半分定力的。哪怕是现在有,不代表以后有。“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见青陵台。”可她就这样做无谓的挣扎,他不过就是让她早日看清人心而已,顺带着也是求自己所需。
可偶有一瞬,他想,若这世间有那么一个女子,对他也能如此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也算是无憾了吧。
不知道怎的,心下就有一丝烦乱,好像一只猫的爪子挠过去,却又挠得不轻不重的,也不是疼也不是痒的。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感觉让他觉得陌生而又难以捉摸,以至于变成了莫名的烦躁。
他松开她,忽地站起身来,拎起西装外套:“我还有点事情,先回去了。晚上不陪你了。”
白玉致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语,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镜子里。
她把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放,一个白亮的东西忽然就闪了她的眼睛。她再拿起梳子,上面赫然一根白发。
美人如花,却也经不住朝如青丝暮成雪。
小酒见荣逸泽走得匆忙,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觉得奇怪。端着一盏冰糖燕窝到白玉致的屋里,见她呆呆痴痴地望着镜子,更觉得奇怪。但是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小姐,燕窝炖好了,趁热喝吧。前阵子三公子送的,真是顶好的血燕呢。”
“小酒,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小酒奇怪她突然问起这个。
“十七,真年轻啊。我比你大八岁呢,都二十五了。”白玉致声音里难得的怏怏。
“小姐你还年轻漂亮着呢。京州城里谁不知道,能得小姐青睐,那是多风光的事情!”小酒把盏放下,替她拢了一个好看的髻,摆正她的头,一同顺着镜子里望:“看,小姐你多美!”
白玉致苦笑了一下,薄情寡义普天皆是,她早没心了,在这里哀怨什么?更何况他也从没有承诺过什么。
十七岁,真是年轻啊。年轻得都快记不得十七岁时候的自己了。
十七岁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好像那时候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那时候白玉致还叫作白梅湘,在涪陵乡下早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长得太美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这张美貌的脸被族长的儿子看中,逼迫她的双亲卖女。父母是极爱她的,舍不得她受苦,偷偷放她去投奔舅舅。舅舅虽然在县里谋个小小公职,却也抵不过族长蛇头一方。最后写了个地址,让她来京州找她的表哥。
到了京州才发现,表哥一家早就人去楼空了。身上仅有的钱拿去给舅舅打了一个电话,才知道父母也被逼死了。
身无分文的她,站在落雪的京州街头,衣着单薄、举目无亲。本想找个工作,可除了收获不怀好意的眼神,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她觉得,贞洁那是比命都重要的东西。
饿了几天肚子,似乎除了出卖色相,天下之大,竟无可去之处。那时候多恨自己这张脸,倾国倾城又如何?
寒风凛冽的街头,她看见一辆汽车自风雪中缓缓穿行而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闭上眼睛就冲了出去。
纵然司机及时地刹住了车,她还是被车碰伤了腿,血汩汩地往外流。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裙,那血从裙子里往外渗,落在雪地上。
车灯照耀下,雪地上好像开出了一片红梅。她苦笑,这样都死不了。
司机走下来,一顿怒骂:“你真是不长眼了!要死也到别处死去,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白玉致凄笑着抬起脸,望着声音的方向。那灯刺得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孔。但司机却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样,顿时停下了叫骂,哆哆嗦嗦刻意地稳住声音问她:“姑娘,你没事吧?”
瞧,美貌不是没有用处的,不是吗?她又苦笑着低头看自己的腿,试着站起来,却又跌倒。
司机只好转回车里,不一会儿,有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样?”
然后一个人单膝蹲下来。穿过刺目的车灯,那人的轮廓才清晰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是黑色的裘皮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目分明,唇如刀背,薄薄两片,坚毅而又冷漠。
那是白玉致第一次遇到荣逸泽。她永远记得他的模样,即使后来经历过那样多的男人,可只这一个如天神般高高在上,容她只能仰视。
他戴着羊皮手套,那手套紧紧贴着他修长的手。他单指挑起她下巴,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衣着,唇边浮出一点冷漠又轻蔑的笑意。
白玉致,不,那时候的白梅湘,从那一丝笑意里明白,他把她当作骗钱的女骗子了。被他看得窘迫,她把头扭过一边。下巴脱了他的手指,倏地一凉,才发现他的手,就算是隔着皮手套也是透出热来的。
“死不了,还想活的话,明天到丹阑大街二十一号找我。”留下这句话,他起身返回车里。
汽车从她身边绕着开走了。白梅湘回望绝尘而去的汽车,茫茫天地间的大雪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空气里飘浮。她忽然好像就有了生的渴望。
白梅湘踏进丹阑大街二十一号后就成了白玉致,他找人教她唱歌、跳舞、抽烟、喝酒。这些,她其实都不喜欢。但他让她学,她便去学。
人前的时候总见他笑得随意轻佻,但她觉得那天那个冷漠的脸,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也许他的心也一样冷漠又坚硬。
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是紧紧锁在一起的,她偷偷地伸出手指想去抚平它。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睁开眼睛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
“你有什么烦心事,我能帮你吗?”她的心跳如雷,能为他做上什么事情都是好的。哪怕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洒扫庭院。但他却一直把她养得好好的。那些奢华、那些享受,是她一生中都没经历过的。她享受得如履薄冰。
“有件事情……若你不愿意,我给你一笔钱,你可以走。”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的心却冷下来了,隐隐知道他的意思。他带她入交际圈,结识官宦,也收获猎艳的眼神,她都明白。
“我愿意,只要你要我做。”她的声音凄凉而又坚决。
是的,许多年来,只要他要她做,她从不说半个不字。她从生涩的白玉致到艳帜高张的白玉致,只为了他。
他从不说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也不说为什么叫她那样做。她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但她知道,她于他,和别的女人于他是不同的。
她见过他紧锁的眉,她见过他发怒生气的模样,也见过他偶有的茫然失落……她只愿意帮他分担一些,只要他能轻松一些,她都愿意。只为了这一丝的“不同”,这些年她才在这混沌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过得甘之如饴。
可也只有她知道,他从没碰过她。哪怕第一夜,她把自己剥光了站在他面前,求他做她的第一个。他也只是眼睛也不抬,替她拢上衣衫:“你的身体,有更重要的用处。”
白玉致只觉得自己好笑,当初冰清玉洁的自己,他尚且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千帆过尽的白玉致?所以他们就这样亲密地在一起,却永远走不到他的心底。
“纵为梦里相随去,不是襄王倾国人。”
曾几何时,她多想大胆地问他一句:三郎,除了你的运筹帷幄,你的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那个人又会是什么模样?可她始终不敢问。
“那个小姐……什么样子?”她突然脱口而出的问题叫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问的是傅婉初,斟酌着说:“是个美人,却比不上小姐你美。只是怎么说呢,跟小姐您不一样。”
看她仍旧期待似的,小酒忙说:“小姐,你在担心什么?你没注意过,三公子看你的眼神,那叫……”说着就低声笑着说不下去了。
白玉致凄然地笑了笑,怎么会一样呢?她白玉致是明珠蒙尘,傅婉初却是前朝格格。就算她国破家亡尘世飘零,只这出身就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她是一直被人掬在手里疼的。而自己,除了一身风尘艳色,还有什么?
白玉致便嘲笑着说:“你是不知道,三郎那个人,他笑起来有多如沐春风,心里就有多狠辣冷绝。女人,总是被表面蒙蔽。”
小酒看她今天有些恍惚,便想劝慰劝慰打个岔:“小姐,唐先生帖子都下了好几回了,您,要不要赴个约?”
白玉致赌气一样:“不去!”
镜子里的如花美眷,杏面桃腮上那一层浮在面上的酸叫她没来由地觉得陌生。过了一会儿,她又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你给我备个车,去吧。”
耳边列车长鸣,白烟滚滚,将前路氤氲得越发迷蒙。
然而火车没到通州境内,傅婉初在中途就下了火车,雇车转去了汉浦。到了汉浦,婉初辗转寻到了大帅府。
走这一步,是她出发之前仔细琢磨又琢磨的结果。
那天,在沈伯允的作战地图上,她看见离通州最近的、可发兵去救沈仲凌的不仅有梁世荣,还有盘踞通江的桂军。
桂帅曾是王师旧部,听说视财如命。一个人只要爱财,那便有谈妥条件的可能。
她打算用百两黄金去借驻守通江的桂军。这一百两黄金,是母亲存在瑞士银行的遗产。父亲虽然感情上亏待母亲,金钱上却从没亏待过。母亲开始抵死不要他给的钱,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银行存票,冷笑着问他:“这是你的遣散费,还是补偿金?”
然后在父亲惭愧的面色里昂然离去。
父亲趁母亲不注意,便把存票塞在了小婉初的手里:“爹不能看着你们受苦。”
婉初只是默默地接了。她不明白,阿玛其实挺好,母亲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里,非要远离?
可母亲的骄傲不能当饭吃,最后还是用了父亲给的钱。母亲却换了个人似的,拼命挥霍。买庄园、买车子、买钻石……可再怎么折腾,天涯那头的父亲只是默默地再寄钱过来,什么都不多说。
最后,她终于倦了。一个人的斗争,多么寂寞。婉初回国奔丧的时候,母亲看着还健康。她说:“你去看看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结果,船刚靠上岸,来接她的沈仲凌就告诉她,法国那边打来电话,母亲去世了。
婉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是愣了愣,连眼泪都没有。她只觉得母亲这一生算是解脱了。父亲这辈子桃花处处,能够跟他一起死的,也就母亲一人吧。
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看到母亲留在一本书里的一行字,一排簪花小楷写得极是清婉秀润:“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她一生荣华富贵也有、有情郎也有,只可惜公子无奈是多情。于是她模仿了母亲的笔迹在后面添了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婉初的国文不算太差。母亲书香世家出身,对自己不管怎样放纵,对婉初的教导还是极其看重的。
在法国的时候,她有个教国学的老师叫徐明远。徐明远本是自费留学法国,后来家里供给不上学费,就在餐馆里做工,才得缘和她们母女俩相识。徐明远教授婉初近三年的国学,亦师亦友,后来也帮忙料理庄园的事情。
徐明远学成归国后,就在汉浦大学当了教授。两人通着书信,一直到婉初后来回了京州也偶有联系。出发前,婉初就已经找徐明远帮忙疏通疏通关系。
桂帅,自然不是人人都能见的。可她手里有京州总理派司,可巧徐明远的侄子徐裴在桂军里谋了个小官职。官职不大,却常常出入大帅府,于是徐裴就把人带进来了。
徐裴身有官务,就留了婉初一人在帅府。婉初对遇到的人又分外的阔绰,下人们自是乐意招待。更何况知道这个大帅是个好色的,平日里也常有些人介绍些年轻漂亮的进帅府。
这回看徐裴带来如此一位标致的小姐,心下里只当是徐裴送给大帅的“礼物”。说不准人家来日中了大帅的意,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所以也很是殷勤。把她带到小花厅里,上了一杯茶,请她等大帅回来。
待到婉初独自坐在那里,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只要有钱在手里,还有什么能阻挡爱情呢?
只要桂军一出兵,把马占荣围上一围,那么通州就活了。只要把沈仲凌救出来,其他的,她什么都不去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她只想问他一句:一起走,一起留,还是就此算了?她总得要一句答案。
婉初从落地窗望到外面。不论哪里的权贵都是极尽奢华的。内里布置得金碧辉煌的自不用说,窗外那大丛大丛的玫瑰瞧着也都不是普通品种。
南方风景自是和北地不同。到汉浦时,日已将斜。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身上是仆仆风尘,但婉初也没心思顾及那些。只是算着沈伯允给的日子还剩四天,四天后通州城内弹尽粮绝……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求不动救兵,那么她就去通州,如同荣逸泽说的那样,殉城。
等了好一阵,婉初听到有步伐渐渐靠近,以为是桂帅回来了,于是转过去。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过来。
“哟,怎么有位这么漂亮的小姐?用人哪去了,怎么也不好好招待招待?”男人阴阳怪气道。
婉初看他言语行为很是轻浮,便有些忐忑,往后退了退。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又不愿输了气势,便冷冷地说:“我在等大帅。”
那人上下打量打量她,讥诮地笑了笑:“我是大帅的侄子,叔叔他外巡去了,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小姐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婉初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并不想跟他纠缠,于是摇摇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等大帅。”那声音里尽是冰冷。
桂立文本来今天在外头就吃了亏,心里正是不爽快。他在三堂春连捧了七天梅凤娇的场,砸了不少银圆,结果让一个小小的侍从官康云飞给截了胡。真是人面逐高低,世情着冷暖。
“他奶奶的,不就是小兔爷的狗腿子吗,也敢在爷爷头上动土!”此时丢了银子,饿着肚子,下午打牌连输了八百银圆,桂立文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
看她那冷傲的模样,似乎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桂立文心中更是恼火,人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个黄毛丫头也这样势利!
他眼珠转了转:“我知道叔叔在哪里,不如我带你找。”说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婉初哪里肯相信他,凛然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好了。”
桂立文脸上的笑倏地就没了:“装什么清纯?你找大帅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咱们还是先去办些‘要紧’的事情去。”说着就走上前,一把抓住婉初的手腕往外拉。
婉初本就贴住墙边,本能地往后退,却已是无路可退。
桂立文碰上她手腕的一刹那,便觉手下皓腕光滑柔腻。早憋了几天的火,心里已然燥热不已,拽着婉初的手就往楼上卧房拖。
下人们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可一看见是桂立文,知道这个少爷是胡闹惯的,也没人敢上前阻挡。
婉初怎么也料想不到堂堂大帅府里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愤怒,眼圈盈着泪,忙乱间到处寻着可护身的武器。
茶杯、小盏、蜡烛台、花瓶,凡手所能及的,都被她拿起砸过去,可桂立文躲了几下都躲了过去。
被他捉着手,拉离了桌子、立柜,便连个东西都摸不着。婉初已然是慌得不行了,顾不得手腕上的疼,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
“哟,表少爷真是好兴致。在家里也能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来?”一个清冷寒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桂立文立时愣住了,回过头看了看来人,讪讪道:“跟你没关系,你少管闲事。”话虽硬气,语调却带了几分畏缩。
“这位小姐好像是来找大帅的。大帅的事情,怎么会是闲事?”那人说得轻松,语气却冰冷。
婉初看见一位戎装的年轻人缓步走过来。那张脸依旧是倾国倾城的妖孽模样,但今天穿了军装,却添了一种磊落。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肩头的肩徽上,反射出迷蒙的细小金光,把他整个人都笼在朦胧的光芒里。此时此地,竟然有一种天神下凡的感觉。
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时候荣逸泽叫他一声“齐少”。她对这些个豪门世子的出身原是不太留意的。看他出现在这里,也拿不准他的身份,却觉得眼前这登徒子好像是怕他的,忙叫了一声“齐少”。那样的娇柔婉转,柔声里满满都是求助的希冀。
代齐脱了手上的白手套,身后的随从官康云飞立刻接了过去。
他是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见着她,但那意料之外突然生出一丝物之倘来的欣然。
代齐早几年就从大帅府搬出去了,偶尔桂帅传召才过来。早上刚和方医生通了电话,说姐姐情况还是不太好,开了新的药给她。下午的时候就接到吴妈电话,说三太太又不肯吃药,这才匆匆赶回来。
这个小花厅连着一个月台,上面爬满了蔷薇花。下午的时候,姐姐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抱着猫看着窗外发呆。所以代齐特意过来看看姐姐是不是在这里。
刚才其实他早看见桂立文和傅婉初,本来也不想管她,只想在一边看她的笑话。她遇上这样的情状,本来他是乐得见的,兴致盎然得如同欣赏一场猫鼠游戏。
不知道怎么看见她那期期艾艾的神情、盈盈楚楚的可怜模样,就让他想起他自己,心里就有些烦躁。有心一走了之,或者当作没看到,可脚步还是迈不开,钉在那里一样。
康云飞是个血气的汉子,早看不下去。代齐又没表态,他也不好突然冲出去给他惹麻烦,只好气哼哼地嘟囔:“这个桂立文,真不是个东西!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代齐冷瞥了他一眼,康云飞很不情愿地闭了嘴。不想代齐却开口叫住了桂立文。
婉初又挣了几下,桂立文还是没松开手,轻蔑地说:“齐少,你日里夜里也够辛苦了,难得叔叔不在家,你也不好好休息休息?这么小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这是把这小姐带给大帅去。”
代齐唇角微微扬了扬,走上前去,在他手腕上一捏,桂立文“哎哟”一声,松开了手。
这边手刚松开,代齐顺势就把婉初的手攥到自己手里:“不劳侄少爷了,你会有我知道大帅在何处?还是我自己送去。”然后拉着她一路离开了大帅府。
康云飞冲桂立文轻蔑地挤了挤眼睛,笑呵呵地跟着走了。
桂立文抚着脱臼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恨恨地骂道:“小兔崽子,有你的!”
代齐吩咐康云飞回去,自己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婉初坐在他边上,只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还是一个噩梦。她怎么都料不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早该料到这样的事情。
惊吓后泛着委屈,委屈里带着密密匝匝的痛,一齐地都堵塞在心头。一时间神情恍惚。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路边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煤气灯。那灯光一下一下地闪亮在他脸上,亮一下,暗一下。她侧头看他,薄如刀背的嘴唇微微抿着,周身都是寒气。那张脸虽是俊玉出尘,却又让人觉得是暮秋悄然而至的霜降,寒寥孤寂。
“你带我去哪里?”车开了很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婉初不解地问他。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吗?”代齐目光放在远处,冷冷地说。
婉初被他一呛,甫定的惊魂刚回到原地,又不安起来。一双眸子紧紧盯住他,努力在那一张清俊的脸上寻一丝轻佻的痕迹,所幸没有寻到,这才稍安了心神。
代齐侧头望了望她那不安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把目光收回,极是冷淡地问:“你找大帅什么事情?”
婉初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经过刚才那么一下,她突然觉得很想找个人倾吐,不然她都要让自己的心事压得喘不过气了。
眼前这人周身的倨傲冷漠,没来由地多出了一份诡异的安全感。她整颗心便松懈下来,缓缓道:“沈仲凌被围在通州了。我来求大帅出兵解通州之围。”
代齐瞥了她一眼,毫不掩饰目光里的不屑:“你不去求他哥哥出兵,跑到这里求桂帅?你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桂帅出兵一战?”
婉初急切地想要解释:“我在法国有座庄园,瑞士银行里还有百两黄金。我不求一战,只求出兵。只要桂帅动一动通城的守军,把马占荣围住就行。他被围住了,自然没有心情再管通州,那时候粮草辎重都能运进城里,沈仲凌也能出来了。只要沈仲凌安全离开通州就行,别的我不管……你不知道,沈伯允是不会出兵的。”
“你那些钱能换不少粮草辎重,你不给沈伯允,却巴巴跑来送给别人?”代齐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
婉初声音杳然,不禁苦笑:“沈伯允要的不是这些。他不会出兵的。而我所求的,不过是沈仲凌的平安。”
可如果所求的只是他的平安,为什么不干脆放了他娶梁莹莹?不过还是不甘心而已。她跟母亲一样柔弱的外表下是颗执拗的心,不撞南墙心不死。
代齐在心底冷笑:好一个情深意重的格格!
车子停在一栋白色的小别墅前。婉初抬头望了望,不可置信地问:“大帅在这里?”
“不。这是我的官邸。”代齐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
婉初却是坐在那里不肯动:“我要找桂帅。”
代齐玩味地打量她一眼:“恐怕你还不知道,通城驻军是我管辖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婉初十指攥紧,思量他话里有几分真。可就算是假的,如今已入深夜,四合寂寂不辨来路,自己又能去哪里?抬眼已然瞧不见他身影,耳边突然响起一阵不知何物的幽幽鸣叫,吓得婉初从车里跳了下来,快步走进公馆。
“齐少……”追到厅里,婉初刚想问他什么时候出兵。代齐却抬手,示意她停下,按铃叫了仆人来,交代了一句:“带婉小姐去客房梳洗一下。”
婉初稍稍一愣,眼前这个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这一句“婉小姐”叫得她心头一阵恍然。似乎曾经是被什么人这样叫过,是什么人呢?
然而此刻的她还没心情细想,只想同他再谈谈救人的事情。正要再说什么,却看到他那疏淡审视的目光,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形容,瞬间涨红了脸。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确实是不雅。她素来爱干净漂亮,这样连着风尘仆仆的脏腻,也很是难受。但她的小皮箱落在了大帅府里没能拿回来,站在那里犹疑不动。
代齐挑了挑眉,看了看她,了然了一般,然后漠然地对下人说:“到小姐房里取套衣服给婉小姐换。”
待洗漱完毕,客房里寻不到吹风筒,只能用毛巾搓了半干。
但这样披散着头发总不像个样子,便绾了一个髻。手头边没发簪,婉初四下里寻了寻,瞧见花瓶里插着一枝剪了刺的玫瑰,就取了别住发髻。可玫瑰的秆子不够硬实,那发髻绾得便有些松散。镜子里望去,却又别有一番随意慵懒的风情。
仆人来传话,说主人在客厅等她。小楼里异常安静,只有几个伺候的下人。仆人引了婉初来到饭厅,桌上燃着白蜡烛,熏着香。
婉初穿着一件真丝葡萄紫的连身长裙,大约裙子的主人身材娇小,长裙只到她的膝盖下两寸。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和足腕,羊脂般泛着柔滑的光。她许久没穿过洋裙,穿起来好像又回到在法国的时候。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代齐见她走过来,松松散散绾了个髻,有些细碎的头发没被拢上,鬓边也落着一些。有一种翠滑宝钗簪不得的浮想联翩。一朵暗红色的玫瑰若隐若现地藏在头发里,又像是隐秘的招引。
那些细碎的头发都干了,失了水分的头发有一些蓬蓬松松的,好像姐姐以前养过的一只金吉拉猫。只是那猫总是性野凌厉,除了姐姐,从不肯让人碰。
而她熙水双眸幽幽地望着他,看起来就像那只收起爪子的乖猫,让人忍不住就去抚摸她的毛。
代齐此时换下军装,穿着一身月白绸子衫裤,更觉得神丰朗俊。他过来为婉初拉开椅子,伺候她坐下。手指无意间划过婉初清清凉凉的衣裳,头发里也不知道是玫瑰花的香还是洗发水的香,就那样盈盈地浮在空气里,都被他捕捉到,一丝的心头荡漾。
十几年了,他没想过重新和她一起吃饭,会是这样的场景。只是当初对食而笑的两个人,中间隔着数不尽的“岁月凄凉百事非”。
傅婉初,你可记得我了?
不待婉初开口,代齐一一为她介绍,家里有汉浦最好的旗人厨子,做的都是老家的小菜,让她好好尝尝。
餐桌上摆着小鸡珍蘑粉、御府椿鱼、扬子饭、豆擦糕、醋熘白菜。碗碗碟碟摆放得很是热闹,菜色也极是诱人,只是和这西洋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
婉初随着母亲长大,对旗人家的吃食倒没有特别的钟情。抬头看看代齐,他看上去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婉初心里有些疑惑,他到底是谁?可这个问题现在于她并不重要。
婉初的心思不在此,又不好驳他面子。随便吃了两口,算是尽了客人的礼。
代齐用雪白的餐巾沾了沾唇角:“怎么,不对口味?”
“不是,我吃好了。夜里怕积食,不敢多吃。”
代齐脸上带着不明就里的笑,让人撤了饭菜下去。
婉初的话压在心里良久,但又不想突兀。正寻思着怎么开口,代齐终于开口。
“婉小姐真是好气魄,这样烽火连城地千里救夫,代某都忍不住佩服。”话虽如此,可声调里,婉初怎么都听出了嘲讽。
婉初动了动唇,还是忍住,等他的下文。
“其实让我出兵一点好处都没有。说实话,你那些金子,我也不爱。我与凌少是有些交情的……但是,马占荣私下里投靠了左家军。实不相瞒,左家军和桂军也有些交情。若不是有非出兵不可的理由,我谁也不想得罪。乐得坐山观虎斗,反正桂帅对江北没动过心思。”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还请齐少开个价,我不会白白让你出兵。”婉初仰首看他。
父亲执掌户部又有自己的生意,往来官宦巨贾,耳濡目染下觉得凡事皆是交易,没有做不成的买卖,只有谈不妥的条件。只要她有,她就能换。
代齐眉宇朗然,凉薄的唇角浮出一点不屑的笑意:“出价?原来你是来跟我谈生意的?不是来求我的?”
“我相信这世上什么都有价格,只不过是出得起出不起。”婉初道。
代齐懒懒一笑:“老王爷的生意头脑都传给了你,被养在沈家不明不白的,真是可惜了……我这人偏就是不爱做生意,不过如果是你嘛,我倒是考虑一下也无妨。”话语间,步步逼近,俯身看着婉初决绝的脸。
婉初的手里攥着餐巾,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凉。人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连钱都不看在眼里,那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
这样一张漂亮的脸,陡然叫她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不安,明明是在谈着所谓的“生意”,却分明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婉初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这样就一路颠沛流离地跑来,只是她自己太自信金钱的力量了。她气自己傻,气自己蠢,蠢得可笑又可悲,便低了头不叫人看去她那昭然若揭的脆弱。
代齐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俊秀的脸上冷艳动人。她还是忘了他,即便是相对咫尺的距离,却也把自己遗忘到了天涯。
婉初不料他如此唐突,正要扭开,他却已然松开手。
“你到底想要什么?”婉初不想问,还是得问。这一步棋走到现在,没有悔棋的道理。难道叫她回头去求沈伯允吗?
代齐眉头稍挑了挑,扬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得让我好好想想……不如这样,你在我这里住几天,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要。”
“通州只能撑四天。如果四天后你跟我要我给不了的,我拿什么跟你交易?”婉初按捺住心头的焦急,冷冷瞧他。
代齐又是一笑,手在她肩头似有似无地拍了拍,笑容里却疏无笑意。他蛊惑般轻轻丢了一句:“放心,自是你出得起的。反正你也没有旁的办法,大不了就是跟沈仲凌一同殉城嘛。死都不怕了,多等几天又何妨呢?”
是的,他说得没错。不过是多等几天而已,她果然是走投无路了。
窗外月亮分外的圆,荏苒几盈虚,澄澄变古今。婉初的头靠在窗台上,茫然地望着月光。
她觉得自己好笑,为什么就相信他了呢?想来不过见过两面,怎么想,他对她的态度都有些不善。
难道就是因为他从桂立文手下把她给救了,对他就没了防备,反而生出些感激,这些个感激进而变成了信任?
傅婉初啊傅婉初,但愿你没信错人。
沈仲凌如今怎样了?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如果救不了他,她宁愿和他死在一处,也不能把他推给别人。
可如果他愿意呢?婉初心里多怕这个“如果”。山盟海誓都能转眼成空,何况他们连山盟海誓都没有。她不停地问自己,傅婉初,你在赌什么呢?
第二天,代齐先着下人送了一整套的晚装、首饰到她房间里。婉初不知道他这唱的是哪出戏,问他:“齐少这是什么意思?”
代齐促狭一笑:“晚上大帅府有个宴会,你陪我去。”
婉初心里焦急地想知道他开的条件:“齐少,你可想好……”
代齐却只是笑笑,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唇中间:“嘘……别总问了。再问我可就更不知道要什么东西了。总得给我些时间想想。你快换上衣服,带你去转转。你这样的稀客,总得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吧。”然后转身出了她的房间。
婉初颇是无奈,只好换上那礼服。
翠色的洋裙,鸡心领子镶着一圈浅色的蕾丝花边。那翠色从上到下渐渐深过去,腰那里内衬了鱼骨,收成一个贴身的弧度,越发显得楚腰款款。一走起来,盈盈翠翠的,好像婷婷菡萏出尘荷盖。
开车的是康云飞,见了婉初也是一阵惊艳。要在平时见着这样的小姐,少不得上前恭维几句。可今天代齐在他身边,这个少爷向来冷面冷心,对男女之事从来不屑一顾的。所以他不好意思多看,老老实实地开起车来。
到了桂帅官邸,门前早是车水马龙,那样一种繁华气派。
康云飞替两人拉开车门。代齐先下了车,转过车身把婉初扶出来。长臂一弯,等着她挎上。婉初望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饶有兴趣的笑,心里再不乐意,面上的礼貌也是不能输的,只好伸出手挎上他的臂弯。
代齐仿佛很是享受她这样的“身不由己”,嘴角便盈满了得趣的笑。
可一进了大厅,这笑便冷了。仿佛这世间没什么值得他动容的人、事,连敷衍的冷笑他都不屑给。目光疏冷,孤高冷傲的眼神让人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代齐和婉初出现在晚宴上的时候,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代齐自然是国色倾城,婉初也是端丽佳人。
代齐虽然声名在外,可从来没人听说他交过什么女朋友,带过什么女伴。但今天突然就带着一位翩然的小姐出现,大家都窃窃私语,互相打听着她的来历。
婉初觉得这些个人对他的态度很是诡异,殷勤地上来打招呼,却又不敢深谈,也不敢靠近,仿佛怕他一样。
音乐响起来,这一场是一曲华尔兹。代齐问她:“会跳舞吗?”
婉初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会的,现在怕是忘得差不多了。”
代齐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年纪轻轻,记性这样差。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说着胳膊一转,就把她的手握住,轻轻一用力就带着她滑进舞池。
婉初许多年都没再踏进舞池了,开始的时候脚步总是零乱得跟不上拍子,时不时地踩上他的脚。
代齐却总是耐心地再带她起来,慢慢地,找到了感觉,婉初就跳得流畅多了。代齐一身白色西服,配着她翠色的袭地长裙,滑翔、旋转,那样的流畅明亮,引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婉初心事重重,对跳舞本就意兴阑珊,脸上不免有丝沉重。机械地踏着舞步,思绪早不知道飘向何处了。
桂立文拿着一杯白兰地看着舞池里转动的两人,愤恨地磨牙:“看他能护你到几时?总有一天让你们好看!”
代齐俯在她耳边低声笑着道:“看到那个桂帅的侄子了吗?你要是还这样心不在焉地冷着个脸,我就把你送到他那里去。”说着几个旋转,眼见着就往那边转过去。
婉初自是看到桂立文,也看到他眼里森森的怒气。被代齐这一吓,只好强挤出微笑。代齐看她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唇角又挑了挑。
傅婉初,你也有今天。
她的表情让他又想起姐姐的那只猫。
姐姐的那只猫是进大帅府后在路边捡来的。虽然品种高贵,可是瘸了一条腿,估计因此才被遗弃。可虽然是只被遗弃的猫,但它向来都是高傲野狂的,除了姐姐谁都不让碰。
他记得那时候他才八九岁。有一天,大帅来看姐姐,那只猫就抓了大帅一爪子。大帅抬起脚就把它踢到门外。
他正好从门外经过,那猫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肚子却上上下下地鼓动着。
他平时都不敢碰它,那天却奓着胆子把它抱起来。那只猫出奇的安静。一双剔透的眸子,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绿色,就那样惘然地望着他。
他站在门边,然后他听到什么声音,低沉的、呜咽的、压抑的。他想跑开,却一点都动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桂帅出来看到他抱着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拉起他的手,抚了又抚:“齐儿都这么大了。走,大帅教你骑马去!”
那猫被大帅随手一扔:“砰”的一声又摔到地上,再也不动了。
代齐的心里却是又疼了一下。
连跳了几支曲子,这一支曲罢,婉初头上出了细密的汗,强挤的微笑也让脸僵麻。
代齐看着她那样子,一手扶住她修长的颈,一手拿了前襟口袋里的手帕给她轻轻擦去额上的汗。
婉初想躲开他这样亲密的举动,可头被他不动声色地牢牢卡住,半分也不能移动。
荣逸泽虽然也是浮浪于行的,但那轻浮里仍有可转圜躲避的余地。但代齐的刻意亲昵里总有一种叫人难以喘息的威压。婉初只好僵硬着身子等他饶有兴致地细致地擦完汗,才极其为难地低声说:“齐少,我真的累了。”
代齐这才松了手,也不勉强她继续跳舞,引着她往边上去。
人群里突然挤过来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头上是新卷的发卷,一圈一圈的,随着她的移动快活地跳着。
女孩极其自然地挎上他的胳膊,甜腻腻地叫了一声:“齐哥哥!来了也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不来呢!”她早看到傅婉初,却只装作没看见,却不时地瞟她几眼。
代齐不着痕迹地抹开了她的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傅婉初,傅小姐。这位是桂帅九姨太的妹妹,陆佳宁。”仿佛特意在“九”字上停了一下。
陆佳宁极是不高兴别人这样介绍她的。在外头谁不介绍一声:这是大帅的小姨子。可那股子气也没生多久,她素来知道他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可她就爱他那样。
她姐姐总跟她说:“佳宁,代齐那人,你想都不要想。”
可为什么不能想?她是桂帅九姨太的妹妹没错,可他不也是三姨太的弟弟吗?不过就是桂帅偏爱他,让他从军、参政,手里有些实权罢了。她怎么就不能想了?
这些年少见他出席过什么社交,也没传过什么绯闻,对女孩子们向来是冷漠不理会的,那是和社交场里的那些个公子哥不一样的。她只觉得他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等闲的女孩子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可自己不一样,她对自己的样貌向来有信心。只要她姐姐求大帅,只要大帅点头,那他们肯定是能成的。
可姐姐说来说去,只那一句话:“谁都可以,代齐那人,你想都不要想。”
婉初见陆佳宁那双满怀热切情意的眼睛,就明白了几分,下意识想把手从代齐臂弯里抽出来,不想却被他箍着,动也动不了。她抬头看看他,他却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陆佳宁。
婉初只好无奈地看着别处。
陆佳宁看着婉初如此不识趣,居然还挽着她的齐哥哥,有心让她难堪,便笑着问:“傅小姐是谁家的小姐,怎么从来没见过?别是哪个书院里的新花魁吧?”
她自顾自地咯咯笑了一阵,却见这话并没有伤到谁,还收了代齐一记冰冷的眼神,又嘟起嘴道:“齐哥哥,你真偏心,还说给我做寿,我等了一天都没见人影。姐姐过生日的时候,你还陪着打了四圈麻将!不行,你得赔礼!”
“明天让人送件衣服给你,当是赔礼了。”代齐不冷不淡地说。
陆佳宁还想纠缠,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大帅到。”
代齐身形一顿,趁着人们都往入口处张望、会聚的时候快速拉着不明所以的婉初往边上走去。两人闪到重帷幔幔的玻璃门后的小露台上,代齐低声说:“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然后稳了稳心神,趁人不注意又走进了厅里。
婉初看他那紧张的神情、严肃的声调,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小心地躲在帷幔后面。可又忍不住好奇心,挑起一条缝隙偷偷看过去。
桂帅由众人拥着进来,两鬓虽然斑白了,身材却是魁梧。他声音极是洪亮,大声地和宾客们应酬着。
代齐似是极不情愿地挪到他身边,然后换了个淡淡的表情,低声叫了一声“大帅”。
桂帅笑得更是爽朗:“看看你们,我才离开了几天,你们就在这里偷偷办起舞会来了。分明就是觉得我老古董,不愿意带着我玩了。”
“大帅说的哪里话,大帅才正是英姿焕发的年纪。这舞会是姨太太们办的,我不过是被拉着凑个热闹。您知道,除了带兵,我是顶不爱这些的。”代齐说。
桂帅又是哈哈一笑:“还是你最称我的心,瞧瞧在外头那些个不争气的东西,想想就来火。走走走,让他们闹去,我跟你说说南边驻军的情况,还有我新买的大炮。”
代齐点头称是,随着桂帅去了三楼。
婉初看他们走上三楼,也不知道代齐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哪里也不敢去,只好在这里等他。厅里又跳起了舞,婉初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就转过去四下里看看。
这是三楼的露台,雕栏白石,是此时流行的西洋风格。露台下是个小喷水池,仔细听听,还能听见咕咚咕咚的水喷出、落下的声音。
水池下面埋着灯,大概有舞会的关系都点了起来,五彩缤纷的,一齐投到水池的正中间。婉初靠在栏杆边,一手托腮,看着这景物,耳边是隐约热闹的音乐,真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
突然间天旋地转,被人拦腰抱起。待放下,才发现已然被人禁锢在怀里。
耳边扑来浓浓滚烫的酒气和轻浮的声调:“小美人,在这里等我呢!”
婉初听到那声音,全身都生出了凉意。“是你?放开我。”说着就使劲地挣开他,可被他死死箍着。
桂立文淫笑着:“可不就是哥哥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啧啧,看着真孤单。不如让哥哥陪你玩玩吧。”
说着,低头嗅在她颈间。一阵少女的芳香让他心头一荡,眯了眯眼仿佛很享受道:“真香。可想死我了!”
婉初今天的衣服领口开得有些大,被他这一摩挲,浑身上下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然后心里泛着恶心。
小露台上却连一个能自卫的东西都没有。情急之下抬起脚狠狠在他脚背上踩去。婉初穿着细跟的高跟小皮鞋,那鞋跟像个粗钉子一样落在桂立文的鞋子上。
桂立文一吃疼就松开了她。
婉初这才脱了禁锢,跑到门边刚想推门进入大厅,桂立文却快步挡在门前。婉初只好退到一边,强作镇定道:“齐少马上就来,我劝你放尊重些!”声音微微颤抖。
桂立文却“噗”地笑了出来,声音里尽是讥诮:“他这会儿不知道多忙,哪有工夫管你?我说,小美人,代齐有什么好,不就是一张好皮囊?要说有用,那还得是哥哥这样的。让哥哥陪陪你,吃了甜头就知道哥哥的好了。保管让你快活得欲仙欲死,以后再不想那人。”
婉初听他越说越粗鄙下流,脸早羞愤得通红。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了几步,遇到了阻拦,侧眼一看已经到了露台边。
桂立文笑得更放荡了:“再躲呀,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婉初冷冽地说。
桂立文哪里相信她,依旧淫笑着往前走:“你跳一个看看,老子活了这么大,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就是没见过美人儿跳楼。”
那露台栏杆并不高。白石砌的宽宽的一条,婉初手脚并用,转身一跃,就站在栏杆上面了。
桂立文愣了一下,仍旧笑:“我就不信你会跳。”
婉初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眼见就要抓住自己,索性一闭眼就往后倒下去。
耳边先听到一声闷哼,意想里的下坠感持续了几秒就停止了。
婉初感觉到腰被人圈着,半个身子已经吊在半空中,全身的重量都系在腰上的胳膊上。婉初睁开眼睛一看,却是代齐。
代齐脸上殷红着,不知道是慌乱还是什么别的。婉初的腰在他的臂弯里,代齐再一用力把她给捞了上来,扔在露台上。
婉初经过这一场,腿都有些软了,坐在露台上喘着粗气。再看桂立文躺在地上,已然晕过去。这时又有风吹过来,身上那些冷汗一激,更是说不出的寒冷,只能抱着双肩摊坐在地上。
代齐抬起被石头磨破的手掌,伤口洇出了些血,在空中甩了甩。再看看地上坐着的狼狈的傅婉初,头发都乱了,衣服领口往下掉了半截,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肌肤。裙子也划破了,她不停地把领口往上拉,想遮盖裸露的肌肤。
那样子,真是狼狈又可怜。
代齐脱了西装外套给她披上:“你胆子真是不小,说跳就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婉初摇摇头,拢紧了外套,苦笑着说:“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这句话“砰”地就砸在他的心上,生生地疼。比命重要,是这样的吗?那么和沈仲凌的命比起来呢?
在他最苦的日子,方轩林跟他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等他好好地活着了,姐姐却说尊严和家门的荣耀最重要。可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回到代齐的住处,这一场惊吓下来,婉初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梦里纷纷乱乱的,那些旧事、旧人、战火、狰狞的桂立文都纠结在一处,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搅得她一整夜都不安稳。
她早早就睁开眼睛,起身挑开窗帘,外面才是蒙蒙亮。有浓丽的橘色自暗墨里隐隐而出,都堆在了大片大片的房屋树木与天的交汇处。
静下来听到幽幽的声音,再仔细分辨一下,竟是有人在唱戏。
婉初光着脚走到靠着花园边的窗户往外看,花园中间立着一个清俊的身影,寂寂寥寥,仿佛自千山万水间萧瑟而来。
一姿一势,举手投足间就有万般风情。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珠帘高卷。画屏低扇。曙色宝奁新展。绛台银烛吐青烟。荧荧的照人腼腆……”
“是谁家玉人水边,斗骄骢碧桃花旋。坐云霞飘摇半天。惹人处行光一片。猛可地映心头,停眼角,送春风,迎晓日,摇曳花前。青袍粉面,侬家少年得娘怜,抵多少宋玉全身,相如半面。”……
声如黄莺啼啭,缥缈婉转远山。那样风华绝代,却又孤寂难言。
婉初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记忆里也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却不知道从哪里寻觅。
按捺住性子用完了早餐,婉初忍不住问他:“齐少可想好了?”
代齐心道,你就这样着急?抬眼瞧了她一眼:“傅小姐昨天没睡好?”
婉初也知道自己眼下淡青,只能苦笑:“还好,早上起得早了些。”
“可是早上被我吵到了?”
“不是。齐少好嗓子。”
代齐哼笑了一声:“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难得傅小姐赏识。”然后顿了顿:“傅小姐也喜欢听戏?”
“我听不太懂,也就凑个热闹。”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想来如果当初不是母亲爱听戏,也就没有后来那许多纷争了吧。
“听说当年老王爷家,那是藏了不少名角的。”
婉初凄然一笑:“齐少怕是不知道,我七岁就随母亲离家了。很多东西记得不太清了。”
记不清了?原来于自己的刻骨铭心,在别人那里却只是烟絮坠无痕。这一出戏,他自己唱得未免寂寞了些。
“齐少,还有两日……”
代齐漫不经心地笑了:“晚上陪我听戏,回来告诉你我要什么。”
婉初眸子一亮,闪得他心底一颤。
南地兴昆曲,这一场是慕小尘慕老板的《紫钗记》。
慕小尘,虽然名叫小尘,却是目下无尘,等闲不出来唱堂会。这一场不过是应了师兄杜玉楼收山之邀,不得不唱。两人俱是昆曲名家,杜玉楼的绝唱自然吸引着城中贵人前来捧场,门票也自是一票难求的。
康云飞关系多、人面广,加上代齐的名头,自是拿下了最好的包厢。包厢在二楼的正中央,正对着戏台子。
代齐和婉初一同上了二楼,刚到包厢前就听到里头有妇人聊天,代齐眉头皱了皱。
康云飞挑了帘子进去,没多久苦着脸出来,低声道:“是九姨太她们。说是她们的票订晚了,那边位置不如这边看得清楚。听说这边是齐少订下的,就说要和齐少凑在一起热闹。”
代齐摆摆手。
康云飞忙前头挑了帘子,代齐携着婉初进来。
包厢里只有五个位子,里头早坐着三个贵妇。
七姨太见他进来,堆出个笑脸道:“齐少,今天可真是沾你的光。看看立文弄的那叫什么位子,什么都瞧不见。那么巧听说这个位子被你订了,我们就自作主张挪过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哪能呢,难得太太们瞧得上。”
两人款款坐下,代齐指着贵妇给婉初介绍:“七姨太,九姨太,宋将军夫人。傅婉初,傅小姐。”
婉初只好点头示好。
七姨太笑着道:“上次舞会就瞧见傅小姐了,齐少只顾着和你跳舞,也舍不得介绍给我们认识。害得我回头被人烦死,都来问齐少带来的是哪家的闺秀。”
说完又上下瞧了瞧婉初,啧啧叹道:“傅小姐好相貌,和齐少站在一处,真真一对璧人。”宋夫人忙跟着附和。九姨太只是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婉初也只好敷衍着跟着笑。戏还没开场,客人们多在私下闲聊。
婉初靠着代齐坐下,代齐看她有些局促。婉初小声说:“我很少听戏,昆曲又听得不太明白,回头怕是要打瞌睡的。”
代齐面上冷冷,听她这么说,便给她说戏。从起源、流派到行当家门,声音虽不大,旁人却都听得到。
宋夫人笑道:“我们只知道看戏、看扮相。齐少却知晓得这样多。”
七姨太团扇轻摇,颇是得意道:“宋夫人那是不知道的,我说我们齐少那扮相出来,怕是慕小尘慕老板也要逊色三分。可惜我也就听他票过一回。”
宋夫人“哟”了一声:“没这个福分听齐少唱,真是可惜了。”
“七姨太那是过奖,不过是逗大帅开心,胡乱玩玩。”
婉初看了看他眉头轻蹙,桃花眉眼,想着他早上没穿戏服都那样姿态,上了装、扮了相那该是更有一段风流。七姨太的话倒是不假。
这边鼓、板刚起,身后垂帘一挑,陆佳宁闪了进来,嗔怪道:“你们凑这里听戏,独独不叫上我!”
包间里的众人被她一叫,都回头看她。七姨太看她进来,笑着说:“佳宁怎么来了?怎么转了性听起戏来?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个吗?”
陆佳宁嘟着嘴:“许你们听,不许我听?这是个什么道理!”转了一圈,却发现没有座位。
陆佳宁站着直跺脚,推了推立在边上的康云飞:“还不去给我加个座,难道让我站着?这样没眼力见!”
康云飞却是为难了:“小姑奶奶,这包厢里是不能加座的。也加不下了,你看,我都站着伺候呢。”
陆佳宁自打进来,代齐都没正眼瞧过她,心里自是有火。现在被他的侍从官堵了话,更是心里不快活。看见婉初坐在那里,便往她身边一站,很是不逊道:“这是我的位子!”
婉初暗笑她骄横,因她是小女孩,不愿意跟她一般见识。出门在外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笑着说:“刚才吃东西急了些,这会儿觉得积食了。其实我也不大爱听这个,正好让给陆小姐……”说着站起身来。
陆佳宁却是嘟囔:“什么‘让’,这本就是我的位子。鸠占鹊巢!”
九姨太听她说得不像个样,狠剜了她一眼。
婉初也就是淡淡地笑了笑,同众人微微颔首招呼:“各位随意,婉初先告辞了。”
代齐看她那样子,又是解气却又是觉得有趣。不待她转身,一拉她手,转瞬间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周围的人脸上俱是讪讪,只道这齐少平日里冷漠高傲惯了,今天居然做出这样大胆的行径来,一时也觉得窘迫,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
“现在你有地方坐了吧。”代齐扬了扬下颌,冲着陆佳宁说。
陆佳宁更是气闷,却又憋气着不愿意走。恨恨地坐下,把椅子拖得离二人远些。
婉初从没跟沈仲凌这样亲密过,更何况是个陌生的男子?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牢牢地困住。他头微微一侧,凑到她耳边低声呢喃:“别忘了你来汉浦是为了什么。我这里大约比那椅子舒服些吧?你看旁人想坐,我还不让她坐呢。”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像一只羽毛飘过来,被风吹了一下,翻翻转转到她心头,酥酥痒痒的。
婉初还想挣扎,可一动,他的下颌就蹭到脸上,耳边又听他细语:“你要是再动一下,就不是坐在这里了。”
婉初顿时血都涌在脸上,不敢再动。代齐看着她,笑意更深。见她不再乱动,也就虚虚围着并不紧拥。
明明是被器彩韶澈的那么一个人拥着,婉初却是如坐针毡,脊背僵直。这样僵坐着撑到了唱完一折,婉初说什么也坐不下去了。
“我真乏了。”她哀求。
代齐施施然一笑:“可巧我也乏了。咱们先回吧。”
婉初如逢大赦一般从他身上跳起来,退开两步远。
瞬间远离的重量,叫他心头蓦然一空,接着是缓缓聚集的莫名的空虚。代齐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也站起了身,却是顺手把她胳膊拉放在臂弯里,丝毫无视她一副头疼的表情。
两人正要离开,本在休场中的戏台上突然鼓、板又起。众人正在纳闷中,戏台上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姿,施施然一个起势,就开声一段念白:
“绿鬓青衫宛自惊,怕君著眼未分明。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又有晴。自家姓陈,名子高,小字琼花,江南人氏。向因侯景作乱,幼时随着父亲,避难京都,织卖些草履度日,如今长成一十六岁。近闻得临川王翦平贼党,道路已通。欲待觅个同伴,央及他携带还乡,只索走一遭去。俺家身虽男子,貌似妇人。天生成秀色可餐,画不就粉花欲滴。我思想起来,若不是大士座前错化身的散花龙女,也索是玉皇殿上初出世的掌案金童。昨日有个相士,说我龙颜凤颈,是个女人,定配君王。嗳!当初爷娘若生我做个女儿,凭着我几分才色,说什么‘蛾眉不肯让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饶他是铁汉,也教软瘫他半边哩!可惜错做个男儿也么呵!”
然后曲笛声起,那人唱起:“孔翠雌雄认未真,虚度韶华十六春,都一样翠蛾颦。只争个鞋弓三寸,哪里肯妩媚让红裙!……”
这段戏用着京白,她却是听懂了。
婉初只觉得他神情古怪,轻轻叫了一声:“齐少?”只觉察到他身体越来越僵冷,半眯着眼,目光阴鸷地盯着戏台中央。然后缓缓侧到一边,冷冷笑了笑。那笑里头好像藏着千年冰霜,直冻得人心都静止了。
他的手本就莹白,此时紧紧攥着,指节都白出灰来。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桂立文却一派神清气爽地挑衅着冲他们邪笑。
九姨太和七姨太脸色都变了变,陆佳宁却不明就里,问道:“姐姐,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这小生扮相真美。”
宋夫人低声说:“这是《男王后》。”然后又瞥了瞥代齐,看他那神情,再也不敢多言。
代齐安静了片刻,冲包厢里的人颔了颔首,默不作声地挽着婉初离开。
陆佳宁看他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九姨太看着她那样子,只好长长叹了口气。
一出了戏院,代齐就把她松开来,冷冷地对康云飞说:“回玉岩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