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庸十二钗(6)
当痛苦太深时,语言总是显得那么迟钝。只有在此时,阿朱才说出了肺腑之言,这也是她关于爱的箴言。生命的尽头,她用最后的机会向他倾诉衷肠。这个小小的心愿,只是盼他平安,盼他安好无恙。在面临死亡的瞬间,萧峰的信任与爱重仿佛给了她一双翅膀,她眼中散发着异样的神采,寄托着无限的深情。这一刻,幸福却又凄迷。
阿朱死了,死如秋叶之静美。再没有什么比青春的萎谢和鲜花的凋零更令人感伤了,然而萧峰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不会去枉自伤春悲秋。阿朱死去的时候,萧峰感到的并不是悲伤。命运再次向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世界在恍惚中凝固成空白。而他的胸臆之间,正经历着一场幻灭。这一刻,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他触摸到了生命更深更广的层次,他从天上看见了深渊:
……(萧峰)想要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天龙八部》第二十三回)
人生最苦涩的莫过于泪,比泪更稠的是血,然而终究还有比血更咸涩的,那便是生命本质的大荒凉与大虚无。当空虚袭来的时候,曾经强烈的仇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个烙在心灵之中的封印,也就在慢慢地解除。
伟大的灵魂总是注定以残酷来锻造,塞上牛羊空许约,那个断了翅的誓言是那么刻骨铭心。金庸心狠,将这些沧桑悲苦,直写过万载千秋去。只有到多年以后,萧峰才会默默对自己说出那句藏在心里的话: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世上就只一个阿朱,又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天龙八部》第四十九回)
亢龙终究有悔。阿朱之死,如同当头一棒,唤醒了萧峰,她清净的女儿心思将他的灵魂洗涤清静。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仇恨会让人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而光风霁月转瞬即逝,死亡将会使仇恨与愤怒化为河流。
所以阿朱是一个引路之人啊。就像能无师自通学会易容术那样,她也能随水赋形,深深地通晓如何化解仇恨。萧峰从此不再为悠悠身世所累,不论幸与不幸,他获得了自由的心灵,一颗不再为仇恨所束缚的心灵。他不会在仇恨中沉沦煎熬,不为怒气而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当他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也就从无所希望中得到了救赎。那个带着戾气和狂乱的迷途英雄,懂得了原谅,懂得了宽恕,破解了命运加诸身上的重重咒语。他勘破这一切,成为了真正伟大的英雄。
是以没有乔峰,阿朱不成其为阿朱;而没有阿朱,萧峰也无法成为后来的萧峰。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两人的血脉和灵魂却融合在一起,在有生之年的生命演化里,雕刻了以后的萧峰。就像歌里唱到的:
多谢在生命中化身做知己的你为我做个奉陪
要不是有那张笑容支持这灵魂早无法解脱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天龙八部》第二十三回)
阿朱之美是智慧之美,她以一种最优美的姿态坦然赴死,如同一个末世的传奇。在生与死之间,在得与失之间,有着那场漫天的雨雾,而萧峰所苦苦追寻的答案,阿朱早已用她的笑容给出了一个解答。
她为他而生,亦为他而死,她曾经美丽的存在就是为了烘托出他生命的辉煌。这亦是为千古以来的英雄豪杰写下了一个词语作为绝配,他们永远要她的红巾翠袖揾去悲壮的泪水,要从她的软语温存中获得心灵的安慰,他们的慨叹在她义无反顾的奉献中化为满腔柔情。这个词就是:知己红颜。
08 念奴娇·恶之花
世界是一个圆形的沙漠,
天庭已经关闭而地狱处处皆空。
我们被愤怒、被仇恨、被爱情、被死神生吞。
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有时候,在天才的灵感之下,神奇的运笔如同上天的赐予,不自禁地写下一段段谵语。云烟满纸的《天龙八部》读至阿朱之死,已是泪眼模糊肝肠相摧,以至高无上的死亡之倾毁,将情节一波波烘托至了悲剧的大高潮。然而个中高手仍能草蛇灰线勾连辗转,在这满目萧瑟之中,只因阿朱轻轻的一句遗言,由小小的竹片牵出了一个对仗的下联,迢迢的长路便还要踏棘而行。在辽宋大理兵戈相鏖的江湖上,在八荒六合情天孽海的铺排中,小说家以大笔力,于这层峦叠嶂之中悬一帆苦海孤航,让情节于高无可高之处,又一次轻飘飘地拔高了上去。如同要为整部《天龙》描下点睛之笔,他运起左右互搏之术,星移斗转之功,将阿朱反手而写,写下了奇特复杂的小阿紫和她惊世骇俗的爱情。
……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花开两朵,各引一枝,同根并蒂的血脉背向而驰,向着相反的方向张开了两朵迥异的花苞。如果说这部书令人心旷神怡的叙述当中,阿朱是悉心灌溉出的一株含情脉脉的忘忧草,那么有情皆孽的主题贯穿至此,伴随着命运的推动和欲望的滋生,则终于催生出了阿紫这朵娇艳绚丽的恶之花。
是以阿紫出场的第一个镜头便伴随着令人目眩的残忍之美。绿色的湖水浮起鱼儿的鲜血,紫色的衣衫映着雪白的面容。她像一个小小的异教徒,带着暗黑世界的乖僻邪谬,也带着她的天真和美丽,闯入原本属于萧峰和阿朱的世界。本是同根生的阿紫几乎是阿朱反转过来的镜像:一样的容颜秀丽善伺人意,一样的活泼机巧冰雪聪明,却只因人之初的混沌之际,善与恶分出的岔路引出长长的歧途,结出了形似神非的一对果实。阿朱善良,阿紫邪异;阿朱柔顺,阿紫刁蛮。阿朱无私,一心只替萧峰打算,阿紫却惊人地具有一种冷酷无比的自私和狠毒: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比残忍本身更让人惊心动魄的是:阿紫之邪异在于她并不疯狂,她的恶是一种人之初的本恶,像一种天然的毒素深入肺腑,一花一叶都沾满了剧毒。在星宿海植根培土的这株异胎,以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为广袤之壤,以贪嗔痴的念力为汲取之汁,秉邪气而生。是以她未经青涩就已经成形,不谙世事就已经早熟。她其实从未真正感受过不幸或失意,也并不懂得仇恨,却对人世抱有一种满含敌意的玩弄之情。她奇异地成为许多反义词的综合体:她狠毒、自私、贪婪,她也天真、美丽、执着。对于这一切,她小小的身体里有着最强烈的欲望,生活在虚伪的谎言和权柄当中,擅长毒药与谀辞,以蜜糖杀人。于是她残忍而以此为乐,她伤人而从不自知。这一切只因她的冷静来源于无知之野,欢乐取自邪恶之泉。然而阿紫亦从未体会过真正的喜悦,因为在她看来,那些恶作剧中的小小快感就是人生全部的乐趣。也因此,她对人世间的悲苦完全免疫,独身穿梭于江湖之中,那生老病死爱憎会的万般滋味,于她却片叶未曾沾身。她从来不知恐惧,不知愁苦,只因她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渴望。
然而在青石桥畔的风雨之夜,阿朱死亡的时刻却交替着阿紫的新生。从那以后,阿紫如同阿朱的灵魂分裂出来的影子,接续着对萧峰的追随,也延续着对萧峰的爱情。在很久很久之后,小阿紫对萧峰说出了那时藏在她心里的话:
姐夫,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天龙八部》第四十九回)
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天上的闪电照出了两姐妹相似的身影,照出了阿朱含笑安宁的面容和阿紫张惶惊讶的脸。照出了阿朱幸福的微笑,却也照亮了阿紫心中的深渊。她像一株暗黑沼泽里的植物,突然见到了遥远天堂的圣光。在怔忪之中,她看到了萧峰胸口狰狞的狼头,也看到了他绝世的悲痛和深刻的爱恋,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那样爱,那样痛。命运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伸出手来,向她展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她在震惊之中恐惧,却又在惶恐之中懵懂,这异样的感觉竟奇迹般地化为一种诱惑,恰如博尔赫斯所写下的诗句: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于是在那新奇的一刻,在泥涂之中生长的她,凭着人性另一面那不泯的本善的驱使,向往着“真心真意”,向往着美好和真诚。这株暗黑沼泽中的植物,开始试图向着阳光伸展枝丫。所有那些未经开发的对真与美的向往,在这一瞬突然找到了生长和宣泄的方向,如同突然拾到一件美丽而无价的珍宝,这宝物让她欢喜赞叹,让她贪恋和追寻。尽管萧峰的世界与她的世界,正如白昼和黑夜一样永不相交,然而这份爱越是困惑,也就越是强烈,越是难得,也就越是沉迷。因而这一份小小迷梦的强度,几乎是她全部生命的热望。如同在觊觎那个小小的神木王鼎一样,她想要偷窃那本属于阿朱的幸福。
不知是作者的妙笔天成抑或有意为之,阿朱与萧峰的情缘自雁门关而始,至小镜湖而终。阿紫的命运却在此时将要回头逆行,她从小镜湖而始,即将随着萧峰千里茫茫万里迢迢,从江南到塞北相随相伴,最终通向云封雾锁的雁门关。
与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相映成趣的是:在这本书里我能读到,在人们之间,强烈的仇恨也许差相仿佛,而爱却有千万种。并非只有甜蜜的爱才会美丽,它可以癫狂也可以平静,可以狭隘也可以宽容。世上有多少人,便也有多少种不同的爱,在这大部头的书中,更是如千峰万壑层林尽染,层次多端变化无穷。譬如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恋,夹杂着对美好事物的美学崇拜;虚竹对梦姑的迷恋,充满了幸福之舟渡往彼岸的诱惑;而段正淳爱他的众多爱人,则是因为他深深迷醉于充满欢乐的人间风月、红尘鸳梦。而如果说阿朱对萧峰的爱,充满义无反顾的付出,那么阿紫所理解的爱,则正是不顾一切的拥有。此时,她做出了让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异行: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天龙八部》第二十五回)
这就是阿紫对爱的天真奇异的逻辑,她说“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在江湖当中,阿紫全身进退游刃有余,有一万种心机和毒辣手段。然而在爱的世界里,她是如此懵懂,以至于束手无策如孩童。阿紫对爱情的理解,近似于小野兽的本能,如渴而饮,如饥而食。那是因为在孩子的世界里,爱就是独占,而她以为独占就能代表永恒。这样的渴求最是炽热迫切,不知罪孽,也不知惩罚,这样的爱,极不通情理却又极真极烈,只因对这个属于大人的世界,她还完全不懂。
阿紫是狡猾的孩子,也是勇敢的孩子,她射出一枚毒针,如愿把萧峰和自己绑缚在了一起。得手之际,也许她还曾心怀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在尘埃中开出骄傲的花来。然而她永远不会明白,毒针能定人生死,却无法换取幸福,她可以占有萧峰的陪伴,却无法得到他的心意。她更加不明白的是:她所谓的爱情无法为其他人所理解,她的罪恶已让她被世界抛弃。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天龙八部》第二十七回)
当年读至此处,心里竟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冷。这是阿紫第一次品味人世间真正的幸福,她伸出指尖,颤抖着触摸到了生命的丰盛充盈,这一刻,又是兴奋,又是欢喜。然而面对她悄然的改变,萧峰既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放在心上。短短一句之中,金庸透彻谙熟的笔法,已然从不祥的预感中,隐隐兆示了她的结局。
在难以言说的烦恼和失望之中,阿紫体会到了深深的失意。然而你之熊掌,我之砒霜,在此时出现的另一个被世界抛弃之人游坦之的眼里,阿紫却也成了他的向往: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天龙八部》第二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