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威尔经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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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百万默里

游民问题也许很容易就能解决

1

默里·巴尔(Murray Barr)是个前美军陆战队队员,身高足足有6英尺,体格粗壮像头熊,他一旦摔跤(几乎天天都发生),要两三名壮汉才能把他扶起。巴尔有着黑色的直发,皮肤呈橄榄色,街上的人都管他叫“老灰”,他缺了很多颗牙,但总是笑容可掬,人人都喜欢他。

他最喜欢喝的是伏特加,但对啤酒很不屑,觉得喝起来像“马尿”。在他所住的里诺市街道上,1.5美元就能买到250毫升的廉价伏特加。口袋里有钱的时候,他花钱也不手软,会买750毫升一瓶的那种;身无分文时,他就到赌场走一圈,将赌客留下来的酒,一口饮尽。

里诺市市区的自行车车队警察帕特里克·奥布莱恩说:“警察局管治无业游民时,我们一天会抓他好几次,这种事不断上演。巴尔被我们抓到之后,我们帮他醒酒,但几个小时后他又回到街头,旧戏重演。很多游民酒喝多了,就会动粗和破口大骂,巴尔也是这号人物。但他非常有幽默感,我们有时也就不怎么追究。他口不择言时,我们就说:‘巴尔,你知道你挺喜欢我们的。’而他也会说:‘是呀,我知道。’然后还是继续对我们满嘴脏话。”

奥布莱恩的搭档史蒂夫·约翰斯说:“我当警察15年了,这15年里,我们不断对巴尔捉了又放、放了又捉。”

约翰斯与奥布莱恩都劝巴尔戒酒。多年前巴尔接受了一项戒酒治疗,他的行动虽受到软禁般的限制,其间表现却无比良好,后来更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很卖力。但治疗结束后,巴尔又故态复萌。奥布莱恩说:“一旦巴尔结束治疗,就没人可以管束他,而这正是他最需要的。我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曾经是军人吧。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师,有段时间存了6600多美元的积蓄,准时上班,该干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他们恭喜他,让他重回社会,结果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后,他就把钱花光了。”

巴尔通常都醉得不省人事,无法在监狱的酒鬼监禁室醒酒,警察必须先把他送到圣玛丽医院或马绍医疗中心去。圣玛丽医院急诊室的社工玛拉·约翰斯一周中总有好几天会看到他。她说:“救护车把他送来,我们先把他弄清醒了,酒醒了才送去坐牢。我们打电话请警察来接他,其实我就是这样跟我丈夫结识。”玛拉后来嫁给了史蒂夫·约翰斯。

她继续说:“巴尔就像变化环境中一个不变的常数,来时总是笑口常开,他叫我‘我的天使’。我在急诊室走动时,他会说:‘我的天使,真高兴见到你。’我们会不断开玩笑,我求他不要再喝酒了,但他总是一笑置之。有时一阵子没看到他,我会担心,会打电话给验尸局。当巴尔不酗酒时,我们就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和我丈夫会去他工作的地方吃晚饭。我和我丈夫约会,打算结婚时,巴尔说:‘我能不能来参加婚礼?’我几乎觉得巴尔来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得保持清醒才行,你在喜宴、酒吧上买醉的账单,我可付不起。’我和史蒂夫共组家庭,我怀孕之后,他曾把手放在我的大肚子上,为孩子祝福。他心地非常善良。”

2003年秋天,里诺市警察局开始严格取缔游民在市中心讨钱的行为,报纸大幅报道,警方在当地的谈话性节目中饱受批评,批评者认为扫荡乞讨行为如同人身骚扰,游民又不是要对里诺市怎么样,只是讨生活罢了。奥布莱恩说:“有天早上我听电台的谈话节目,他们简直是把警察批评得体无完肤,痛批取缔游民行动是多么不公平。我当时心想,这些人可没试过在寒冬的陋巷中,去寻找冻死的尸体。”他愤愤不平,在里诺市市区,游民不缺食物,因为福音厨房、天主教服务中心,甚至麦当劳快餐店,都赈济无食物可吃的饥民;游民乞讨是为了找酒喝,而酒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和约翰斯执勤的时间,至少有一半是在处理像巴尔这样的人,而个案社工也跟警察一样多。发现有人在街头昏倒时,人们就会打电话给救护员说“一个倒下”,赶来的救护车中有4个人,而病人往往要在医院住上几天,因为露宿街头又经常酒醉,意味着一定会生病。救护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都要花钱,而且绝不便宜。

奥布莱恩与约翰斯打电话给救护车服务单位,然后又打电话给当地的医院。奥布莱恩说:“我们列出3个有长期酗酒问题又最常被捕的人名,并从两家医院当中的一家,追踪这3个人的下落。其中一人不久前还在坐牢,因此他流浪街头才6个月,但累积的医疗账单已高达十几万美元,而这还是只算规模较小的那家,因此另外一家大医院的账单金额应该更高。另外一个从波特兰来的游民到里诺才3个月,却累积了656500美元的医疗账单。还有一个人即使没有时时刻刻酒不离手,账单也达到505000美元。”

这三人中的一人便是巴尔,约翰斯与奥布莱恩都了解,如果把巴尔过去10年住院的医疗账单都加起来,再加上滥用药物与酗酒的治疗费用等,他个人的医疗账单之高,不会输给内华达州任何一个人。奥布莱恩说:“要是不管巴尔,要花的费用可能高达100万美元。”

2

15年前,在警察殴打罗德尼·金事件1991年3月3日,非裔美国人罗德尼·金(Rodney King)因超速被洛杉矶警方追捕截停,他拒捕袭警,遭到警方用警棍暴力制服,此事引发了1992年洛杉矶暴动。——编者注发生后,洛杉矶警察局深陷危机之中,各方都指责警方种族歧视、纪律松弛和充满暴力倾向,而且认为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现象遍布警局内各个阶层。在统计学的语言中,洛杉矶警察局的问题属于“正态分布型”;也就是说,如果你把问题依据统计数字制成图表,看起来会是一个“钟形曲线”,一条线两端的警察数目都不大,绝大部分的问题位于中间。这种“钟形曲线”思维,几乎已在我们脑海中定型,使我们自动用它来组织经验。

不过当民权大律师沃伦·克里斯托弗(Warren Christopher)领导的一个特别委员会,开始调查洛杉矶警察局时,却发现其中另有隐情。在1986年至1990年之间,该局8800名警察中,有

1800人遭到“过度使用暴力”或“使用不当策略”的指控,显然应该是膨胀的中央地带,却鲜少遭到什么控诉,而且,只遭到两次不满控诉的警察超过1100名。要知道,这些都是未经证明的指控,而且警察被指滥用暴力,是一个难以避免的现象(纽约警察局一年约有3300个不满控诉案件)。有180名警察牵涉4件以上的控诉案件,44名牵涉的控诉案件在6件以上,16名在8件以上;有一名警察所遭到的控诉高达16件。如果你要把洛杉矶警察局的难题制成图表,它不会像是一个钟形曲线,倒会像一根曲棍球杆,符合统计学的“长尾理论”(power law distribution)——所有的活动并不集中在中段,而是集中在某一端。

克里斯托弗委员会的报告不断提到,问题集中在少数警察身上。有一名警察遭人指控“滥用暴力”13次、“使用暴力”28次,另外还遭到1次“开枪”与5次其他名目的指控。另外一人则遭到6次“滥用暴力”、10次“使用暴力”、3次“开枪”与19次其他项目的指控。第3名警察有27次“使用暴力”记录,第4人同样被指控有35次。还有一名警察的档案上,写满了诸如“用枪托痛殴跪在地上、双手被铐嫌犯的颈项;毒打13岁少年;将嫌犯从椅子上推下;嫌犯趴在地上双手被铐,他却对其背部与头侧拳打脚踢”。

这项报告让人不禁觉得:如果你解雇这44名有严重问题的警员,洛杉矶警察局不就会在转眼之间,变成一个运作良好的警察单位?不过报告也暗示,问题表面上看起来不难解决,但实际上却不然,因为这44名坏警察是这样恶劣,当局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示警察单位的现行除恶机制已经睡着了。如果你误以为洛城警局的问题属“正态分布”的钟形曲线,你可能会提议,通过加强对中段警察的训练,或是较好的选才方式,来改善警察的表现,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然而,对少数有问题的警察而言,用在中段的温和药方,起不了什么效用。

在20世纪80年代,当游民现象首度成为问题时,大家也都以为问题属钟形曲线:绝大多数的游民几乎长期处在生活没指望的状态。这种想法引发的结论是,如果有这么多游民、这么多问题,问题怎么可能解决?15年前,波士顿学院一名叫丹尼斯·卡拉汉的研究生,在费城一个难民聚居的地方住了7周,搜集论文资料。几个月之后他回到老地方,没想到几个月前见过的游民全不见踪影,他说:“我那时明白,其实大多数游民都想好好活下去。”

卡拉汉成立了一个数据库,去追踪在游民收容系统中,来来去去的都是哪些人,这也是美国首次产生这类数据库。他的发现,彻底改变了我们对游民问题的认知;游民问题并非“正态分布”,而是“长尾分布”。他说:“我们发现80%的游民进出得非常快,多数只会在收容所待上一天,或者通常是两天,且出了游民收容所之后就永去不回。若有人非得住进收容所,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死都不要再回来。”

另有10%是卡拉汉所谓的“定期游民”,他们每次会定期来住3个星期,尤其是冬天;这群人多半很年轻,极为依赖毒品。最后那10%是卡拉汉最感兴趣的,也就是曲线最远一端的群体,他们是住在收容所中的长期游民,经常一住就是好几年。这群人年纪较大,许多有身心上的疾病,也是我们经常会想到的,睡在人行道上,到处行乞,醉倒在公共场所,在地下道或在桥下栖息的那些人。卡拉汉的数据库显示,纽约市在20世纪90年代前5年,大约有25万游民,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不过其中只有2200人长期居无定所。

这一批人的医疗保险与社会成本超出许多人的预期。卡拉汉估计,纽约市政府花在这2200名游民身上的钱,每年至少为6600万美元。卡拉汉说:“收容所的安置床位,每年的花费为242400美元,我们说的是挤得水泄不通的行军床。”波士顿地区一项最尽力照顾游民的波士顿游民医疗计划(Boston Health Care for Homeless Program),最近追踪190名长期游民的医疗花费。在5年的时间里,有33人死亡,7人被送到疗养中心,但该组织发现,5年中仍有181834次的紧急送诊记录,每次急诊最少要花1100美元。加州大学圣迭戈医学中心追踪15名酗酒游民后发现,在18个月内,这些人被送急诊的次数总计高达417次,平均每人的医疗费用达10万美元。圣迭戈有一名跟巴尔情况相似的人,被送急诊次数为87次。

圣迭戈市紧急医疗主任暨游民观察计划的执笔人詹姆斯·邓福德说:“如果是住院治疗,通常都是患吸入性肺炎的人。这些人喝醉了,呕吐物进入肺中,演变成肺气肿。另外他们还因为雨中露宿,导致体温过低;这群人有多重感染,住进重症监护病房,也有许多人是在被车撞倒的情况下被送进医院。他们的神经脆弱,动不动就跌倒摔破头,造成内出血,如果不及时止血,便会送命。最后一种情况至少要耗去505000美元的医疗花费。他们在酒瘾发作时会感到极度不适,且通常患有严重肝病,抵抗感染的能力因此大为降低。问题没完没了。我们要为这群人做化验,花费极大;护士看着同样的病人不断上门,不堪折腾,嚷着要辞职。而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把他们照料到能够站起来走一段路的程度。”

游民问题就像洛杉矶警察局的坏警察问题,症结只出在几个麻烦的个案身上。这算是个好消息,因为当问题集中时,你可以集中精力来思考如何处理,而坏消息是,这些麻烦的个案实在麻烦;他们是身上带着肝病,有精神疾病或有多重感染,随时随地会倒在街头的人,这群游民需要社会为他们投入时间和精力,更要花不少医药费,而政府与慈善机构已经为长期游民花费无数。卡拉汉认为,正视与解决游民问题所花的钱,远比漠视问题要少。巴尔消耗掉的医疗费用,绝不亚于内华达州任何人,即使聘请一位全职护士照顾他和给他一间公寓,恐怕也要不了那么多钱。

美国总统小布什在2002年任命菲利普·曼加诺(Philip Mangano)担任跨部会游民问题委员会(U.S. Interagency Council on Homelessness)执行长,监督全美国20个联邦计划。曼加诺身材瘦削,华发盖顶,所到之处均像磁石一般,他致力解决游民问题是从马萨诸塞州开始,不遗余力提倡“长尾理论”。在过去两年中,他穿梭于美国的各城镇之间,向各地的市长与市议会解释游民问题的真正成因,强调兴建施粥厨房与收容所,到头来只会使得长期游民一辈子都是游民。如果你认为游民问题是中间曲线宽广、无法处理的问题,就会觉得只能用兴建施粥厨房与收容所来了事,但是如果这是一个边缘问题,就能找到办法解决。截至目前,曼加诺已说服两百多个城市,大规模重新评估现行的游民政策。

6月中旬,曼加诺在前往爱达荷州首府博伊斯市途中,曾在纽约停留,他说:“我最近到圣路易斯市,跟当地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交流意见。他们碰见一群非常难缠的游民,什么方法都不管用。我听了之后便建议说,何不拿些钱租几间公寓,带着钥匙去跟这些人说:‘这是公寓钥匙,如果你现在愿意跟我走,我就给你这把钥匙,你可以住进公寓里。’他们采纳了我的建议,后来愿意住进来的游民越来越多。我们的意图是,舍弃老旧的观念,不要再给游民计划当冤大头,源源不断地提供经费,改而投资在可以实际结束游民现象的办法上。”

曼加诺是历史迷,有时听马尔科姆·艾克斯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美国民权运动中的重要人物。——编者注的演讲,听着听着便睡着了。他在谈话中经常会提到跟民权运动、柏林墙有关的事,他更是经常把美国的反抗黑奴制度史挂在嘴边。他说:“我主张废除奴隶制,我在波士顿的办公室,就设立在波士顿公园第54军团纪念碑的对面,离威廉·劳埃德·加里森发表演说,主张立即废除黑奴制度的帕克街教堂,与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发表著名演说的特雷蒙教堂都只有咫尺之远。我深信对社会不公现象不能只是处理,而应予以终止。”

3

丹佛市中心的老青年会(YMCA)位于城中商业区的第十六街东边,建筑物主体是一栋美观的石材建筑,一共六层楼高,于1906年落成;与其相连的建筑物则是在20世纪50年代扩建的,一楼是健身房与运动场所,二楼以上的楼层则是数百间单人房公寓,每间都有微波炉、冰箱与中央空调,过去几年间,这些公寓由科罗拉多游民联盟持有与管理。

即使是从大城市的标准来看,丹佛的游民问题也极为严重。丹佛的冬天比起其他地方来不算太冷,夏天远比邻近的新墨西哥州或犹他州凉爽,因此丹佛对穷人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市政府的估计是,市中心约有1100名长期游民,其中的300人沿十六街中段的购物走廊,或在附近的公民中心公园栖身。城中许多商家担心,这些驱之不去的游民会吓走上门的顾客。此外,北边几条街有一个外观普通的戒酒中心,每年收容的人数多达282800人,其中许多是醉倒在街头的游民,有些更是因为喝一种被称为“提克医生”的漱口水而昏醉。丹佛市社会服务经理罗克萨纳·怀特说:“你可以想象这会对肠胃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18个月前,丹佛市也跟曼加诺签约,在联邦政府与地方政府经费支持下,科罗拉多游民联盟推出的这项计划,迄今已帮助了106人。这个计划是以巴尔那类人,也就是对丹佛财务系统最具危害性的游民为对象。游民联盟寻找流浪街头时间最长,有犯罪记录,以及有滥用药物或精神病史的人。处理禁药问题的主任拉切尔·波斯特说:“我们收容了一位60岁出头,可是看起来好像是80多岁的女性游民。她长期酗酒,每天早上起来的例行公事就是找酒喝,摔跤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另外还有一名我们第一周收容进来的人,他嗑止痛药就像吃饭,而且得一直接受心理治疗;他一共坐了11年的牢,出狱后流浪街头3年。如果这听起来还不够惨,再告诉你,他的心脏有一个破洞。”

丹佛市吸引游民上门的策略,跟曼加诺在圣路易斯市推行的策略一样:你想不想免费住进一间公寓?登记的人将来不是住进YMCA的单人房,就是住进市政府在其他地点承租的建筑里,条件是只要符合游民计划的规定即可。目前在YMCA过去用来打壁球的地下室中,设立了一个指挥中心,负责游民个案的人员就在此办公。每周5天,每天早上8点半到10点之间,社工会跟参加计划的每一位游民接触,细心评估他们的情况。会议桌的墙上挂着几面大白板,上面写满了医生的看诊时间、上法院的时间与服药时间。波斯特说:“我们会探望这些游民,并评估他们住进来后的生活情况。有时我们跟某些人每天都有接触,理想的状况是,我们希望每隔几天就与这些游民接触一次。现在真正让我们担心的人有15人。”

这种服务的成本大约是:每名游民每年101000美元。丹佛的单人公寓,每月平均要376美元,每年约4400美元;这表示收容与长期照顾一名游民,最多要花151500美元,大约是此人流浪街头会造成政府负担的1/3的费用。而这项计划的最终目标是,一旦此人安定下来并找到工作,便更有能力自行负担房租,因此政府每年需要支付的金额可减至6600美元。加入此计划的公寓户数越来越多,政府希望未来10年可以再增加800户。

当然在现实上,解决问题并不是这样干脆利落。这项计划的设立初衷是,让贫病交加的游民能够安定下来,最后能够就业,但这只是一个希望而已。对有些人来说,这根本是缘木求鱼,毕竟这些人是最棘手的案例。波斯特说:“游民中有一个年轻人,才20几岁就有肝硬化,有次大出血,血液里的酒精浓度高得离谱,酒精含量测试值为0.49,足以致命。在我们安置给他的第一间公寓,他把所有的朋友都邀来大开派对,把公寓搞得一塌糊涂,还打破了窗户。当我们给他第二间公寓时,他又故态复萌。”

波斯特说,那个年轻人可以几个月滴酒不沾,但一旦破戒就会大肆破坏,把公寓搞得不成样子。社工们对他非常伤脑筋,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波斯特刚跟纽约市的同事通完电话,他们谈到一次又一次地给游民机会,等于变相鼓励这些人不负责任。对某些人来说的确如此,但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如果这些人重回街头,政府就要花更多的钱。

目前政策的背后思考逻辑是,政府的一切协助都是暂时的和有条件的,避免让受助游民产生依赖。但一个嗜酒如命,才27岁就有肝硬化问题的人,协助能不能产生效果,以及能有什么效果,都令人存疑。波斯特说:“最难搞的是那些老油条,他们觉得再流浪街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夏天来临时,他们就会说:‘我哪需要遵守那些规定!’”对付长期游民的对策,必须与“正态分布型”的社会政策相反,让适用的对象产生依赖感是最好不过,因为你希望那些流浪在外的人进入系统之内,在YMCA地下室的社工人员监督下,重新建立生活。

“长尾理论”的游民政策令人焦虑的症结也在此。从经济观点来看,这个办法非常有道理,但从道德角度来说,却有失公平。丹佛无疑有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要兼做两三份工作才能勉强度日,这些人才是需要帮助的一群,却没有人给他们一把公寓的新锁匙;得到救济钥匙的,反而是那些饮“提克医生”漱口水与满口粗话的人。对于依赖救济金度日的单身母亲,在救济额度满了或遇到经费不足的时候,我们会立即停掉她的救济金;可是对破坏公寓的酒鬼游民,我们却屡屡给他机会。社会福利本应具有某种道德正当性,应受照顾的是寡妇、残障老兵与低收入或失业的单亲妈妈。让醉倒街头的游民有免费公寓可住,在道理上很难让人心服口服,它的出发点完全是着眼于效率。

我们也认为社会福利的分配方式不应该随意,我们不单是抽样性地救济一些贫穷的家庭或残障居民,而是只要达到正式认定标准,或在道德上具备可信度的弱势族群,都应该一视同仁给予协助。丹佛的游民计划也不是来者不拒,目前等候住进公寓的游民多达600人,有些人恐怕要等上好多年才有屋可住,有些或许更是永远都住不上。问题在于经费不够充裕,无法人人都分一杯羹,因此不如帮助几个人的成本效益大。要公平,成立施粥厨房或收容所最公平,但两者都不能解决游民问题。我们的道德本能,对解决难缠个案无济于事,“长尾分布”的问题,迫使我们做出不愉快的选择。我们要不就坚守既有方针,要不就真正着眼于解决问题,这是无法两全的事。

4

在丹佛市中心的YMCA老楼西北方向几英里外,在25号州际公路出口匝道的斯皮尔街旁,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指示牌,它连接到一个检测行经车辆废气排放量的仪器上,废气污染控制良好的车辆经过时,电子指示牌会打出“良好”的记号;超过标准量很多的车辆,它则会打出“不良”的记号。站在斯皮尔街出口观看指示牌一段时间,你会觉得几乎每辆车的测量结果都是“良好”。一辆奥迪A4如此,一辆别克“世纪”也是如此;对行经的丰田卡罗拉、福特Taurus与萨博9-5等车的反映也都是“良好”。也许20分钟过后,一辆福特Escort老爷车或一辆保时捷改装车经过时,指示牌上会打出“不良”的字样。在斯皮尔街上观察空气污染问题,跟听YMCA里的社工讨论如何解决游民问题,两者的结论是一样的:我们花了许多力气想解决这些问题,而问题却集中在少数几个严重案例上。

大多数的汽车,尤其是新车,引擎都极为干净,一辆2004年的斯巴鲁如果性能良好,仅会排放0.06%的一氧化碳,几近于零。但在几乎所有高速公路上,车龄长、保养不良或车主刻意改装……形形色色的原因加起来,就能使少量汽车制造出超过10%的一氧化碳,比标准量高出近200倍。在丹佛,正是这5%的汽车在道路上制造了55%的废气。

唐纳德·斯泰德曼(Donald Stedman)说:“跟人一样,汽车年龄越大,越容易出问题。我们指的是各种机械故障,例如计算机系统有问题,喷油门瓣关不上,以及接触器失灵等,造成了高排放量。”斯泰德曼研究化学,是丹佛大学的汽车排放检测专家,他说:“在我们的数据库中,至少有一辆‘黑乌贼’,每行驶一英里要喷出70克的碳氢化合物,足以抵上一辆本田思域的废气量。不只老车有问题,高里程的新车,例如出租车,一样是问题车。20世纪90年代洛杉矶一名地方法院检察官,发明了一套成功的监测与管控办法,但知道这套办法的人却不多。洛杉矶地检处发现,所有来自贝尔车行的出租车都是乌贼车;其中一辆每年喷出的废气量,甚至超过该车的重量。”

在斯泰德曼看来,现行的废气检测制度意义不大,丹佛有100万驾驶员每年须去验车,检查汽车排放量,而车主得从工作岗位请假,去排队等候,还须缴交15美元到20美元的验车费,去做一个他们90%的人都不需要的检验。斯泰德曼说:“不是每个人都去做乳癌筛查,也不是每个人都做艾滋病的筛查。”定点的废气排放检验,其实不太能测出问题来,对解决少数车辆所造成的问题也无关痛痒。跑车迷开的高性能引擎跑车最容易造成污染,但他们往往会在验车当天,换上一个干净的引擎。也有人跑到没有正规检验设施的穷乡僻壤去验车;或在高速公路风驰电掣后,引擎尚热时去验车,因为受污染的引擎此时看起来仍是干净的;还有人不应该通过检验,却被放行,因为肮脏的引擎变化极大,有时可以短时间内干净燃烧。斯泰德曼说:“丹佛那套新的检测办法,对治理空气一点作用也没有。”

斯泰德曼提议以机动检测取而代之。20年前他发明了一个手提箱大小的仪器,在车辆行经高速公路时,利用红外线即时监测与分析车辆废气的排放情形;斯皮尔街的废气检测指示牌即可安装一个斯泰德曼设计的仪器。他更表示,丹佛可把六七个侦测仪器安装在面包车上,让面包车停在高速公路的匝道,并出动警车驻守,只要有车辆未通过标准,交通警察便可当场将可疑车辆拦下。6辆面包车每天可以监测303000辆汽车。斯泰德曼估计,丹佛当局目前要花2200万美元对汽车驾驶人做实地检测,但这笔费用却足以让市政府当局找出那252500辆真正的祸首。不出几年,丹佛都会区的汽车废气排放量,可减少35%到40%,丹佛市政府当局不用再处理废气问题,而是可以终结它。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采用斯泰德曼的方法?这又不涉及道德议题,我们对警察拦截违规车辆的做法早就习惯,加一个污染防制仪器,应不会招致反弹。然而我们出自本能的社会倾向却反对我们这样做,因为大家心里都认为,污染问题“人人有责”,是大家共同造成的。我们早已发展出一些办法与制度,不会纵容或坐视问题变大。美国国会通过了相关立法,环保署也制定了若干规定,汽车行业制造车辆的环保标准比以前更高,因此空气也改善了。但斯泰德曼并不在乎华盛顿或生产汽车的底特律做了什么,要防制空气污染固然跟立法有关,但跟遵守法律更相关。这是一个政策执行与否的问题,而不是政策制定问题。

斯泰德曼的提案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他希望用装有检验仪器的6辆面包车,解决丹佛的空气污染问题。但这么大的问题,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吗?

正因如此,克里斯托弗委员会的发现不能令人感到满意。我们每遇到普通官僚机制不能解决的大问题,便成立特选的高级委员会,希望拟出全面的解决办法。但该委员会最深入的发现是什么?上司在评估一个有殴打羁押嫌犯习惯的警察时,只轻描淡写地评论道:“该名警察平时的行为均相当守法,公众亦对其有信心。”上司不阅读下属实际档案时,就会做出这种乌龙报告,克里斯托弗委员会的报告暗示,只要身为上司的警官仔细阅读下属警察的档案,洛杉矶警察滥用暴力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因此问题不在于政策,而在于执行。听起来,洛杉矶警局只需要遵守现有的法规,不过这却不是希望警方能有大幅度改革的社会大众所乐于听见的;解决“长尾分布”性质的问题,不但违背我们的道德本能,也与我们的政策本能相悖。因此我们很难不下这样的结论:长期以来我们把游民看成没有希望的群体,原因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而是不想知道怎么做会更好。老方法的确简单多了。

“长尾理论”的解决方法对右派没有太多吸引力,因为它涉及要对不值得受到特别照顾的一群人给予照顾。它也对左派缺乏诱惑力,因为它强调效率多于公平,充满芝加哥学派冷冰冰的成本效益观点,即便可以解决游民问题,减少空气污染或改良警察纪律,这些崇高的目的都不能完全让社会大众心动。丹佛那位大名如雷贯耳的约翰·西肯鲁普(John Hickenlooper)市长,过去曾把解决游民问题视为政府第一要务,2006年夏天他在丹佛年度的市政重大演说中,对游民问题的关注度超过对其他任何议题。他选择在丹佛的公民中心公园发表演说,这也充满象征意义,因为这里是游民的群聚之地。他曾多次在当地的谈话性节目中,谈到丹佛市是如何努力解决这个问题,也曾委托专人研究,游民群体是如何损耗丹佛的资源,但是他也透露:“还是有人在我走进超市时,把我拦下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帮助这些游民与无赖。’”

5

一年前的一个清晨,玛拉·约翰斯接到她丈夫打来的一通电话。史蒂夫已经到办公室了,玛拉说:“他的电话把我吵醒了,而且他在电话中泣不成声,我以为是哪位同事出什么事了,想不到他告诉我说:‘巴尔昨晚死了。’”他死于胃出血,那天,警察局的一些警员曾经为他默哀以示悼念。

玛拉继续说:“我几乎每天都会想到他。以前每到圣诞节时,我总是会替他购置一份圣诞礼物,确定他有手套可戴,有毯子可盖,有外套可穿,我们彼此关怀。有次某个酒醉的病人从病床上跳下来,向我冲过来,巴尔见状立即从他的病床上跳下,挥拳对那人说:‘你别想动我的天使一根毫毛。’如果定期追踪巴尔,他的表现好极了;他会有固定的地方住,有工作,每天定时上班,绝不碰酒,所有该做的他都照做。有一类人,如果有人盯住,他们本可以成为社会良好的一分子。巴尔就需要有人看住他。”

然而,里诺市当然无法提供一个合乎巴尔需要的环境,一定是有人认为此举的成本太高了。玛拉说:“我告诉史蒂夫,如果没有人认领巴尔的遗体,我可以去领。我不会让他就这样被送到无名墓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