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会之后
[俄]列夫·托尔斯泰|谢周 译
“刚才你们说,一个人自己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万事在于环境,是环境弄人。可我认为,万事在于机缘。我来讲讲我自己的经历。”
大家都很敬重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在听完我们的谈话之后,打开了话匣子。刚才我们谈论的是:为了个人的完善,首先必须要改变人们所处的环境。可我们谁也没有说过,一个人自己能否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但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就是这么个人,他总喜欢琢磨跟大家谈话时他自己产生的那些念头,并循着这些念头给大家讲述他自己的生平际遇。通常,他都会完全忘记讲述的缘由,而全身心地沉浸在讲述之中,况且他还讲得非常诚挚、可信。
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我来讲讲我自己。我的一生之所以如此,而非其他样子,这并不是环境使然,而完全是因为别的事情。”
“因为什么事情呢?”我们问道。
“不过这说来话长。要想弄明白,得讲好一阵子。”
“您倒是讲啊。”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陷入了沉思,随后摇了摇头。
“是啊,”他说,“我整个一生的转折,都是因为那天晚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天早上。”
“可到底怎么回事呢?”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陷入了热恋。尽管我有过多次恋爱经历,但这次却最为刻骨铭心。这是往事,如今她的几个女儿都已嫁人了。她姓Б××,是的,她叫瓦莲卡·Б××,”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没有隐瞒她的姓名,“她即便五十岁时,仍是个了不起的美女。而年轻时,十八岁那年,则更加妩媚动人:高挑、匀称、优雅,而且庄严,对,就是庄严。她总是把身子挺得笔直,好似非这般不可似的,同时头微微后仰,再加上她姣好的容貌和修长的身材,所以尽管她很瘦,甚至瘦得皮包骨,却仍有一股女皇般的威严气派,似乎令人难以接近,不过在她的嘴唇上、在她妩媚而又明亮的双眸里、在她可爱而又年轻的整个人身上,又始终都有一抹亲切、快乐的微笑。”
“瞧瞧,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可真能形容。”
“是啊,可无论怎么形容,都无法让你们明白,她到底有多美。不过,这并不要紧,我主要想讲的是,当时是40年代。我还是一名大学生,就读于外省的一所大学。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在当年,我们学校里可没有什么课外小组,也不传播什么理论,我们仅仅就是年轻人,过着年轻人该有的生活:学习、玩乐。当时我是一个快乐、活泼的小伙子,并且还很富裕。我有一匹剽悍的溜蹄马,我经常骑着它,载着贵族小姐们从山上疾驰而下(当时滑冰还不流行),也与男生们纵酒作乐(当年我们只喝香槟,不喝别的酒;要是没钱,就什么酒也不喝,可不像现在,去喝伏特加)。当年我最大的乐趣便是去参加晚会和舞会。我舞跳得很好,并且长得也不赖。”
“嗬,不必过谦,”一位女士插话道,“我们可是见过你早年的银版老照片。您何止长得不赖啊,您简直就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就美男子吧,这没什么关系。关键是,那段时间我正热恋着她,这是谢肉节[17]的最后一天,我参加了省首席贵族——一位温厚和善的小老头、热情好客的大富翁、高级宫廷侍从——家里举办的舞会。负责招待客人的是同他一样温厚和善的妻子,她身着深褐色丝绒连衣裙,头戴钻石额饰,就像画像上的女皇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那样裸露着衰老、丰腴、洁白的肩膀和前胸。舞会很美妙:舞厅漂亮,还有乐队,乐手们在当时非常有名,是一位爱好音乐的地主家养的农奴乐师,餐点也很丰盛,还有无数的香槟美酒。尽管我非常喜欢香槟,当晚却滴酒未沾,因为即便不喝酒,我也早已陶醉于爱情之中了;不过舞我还是跳了个筋疲力尽——既跳了卡德里尔,又跳了华尔兹,还跳了波尔卡,当然,都是尽量找机会和瓦莲卡跳。她身着一袭白裙,腰间束一条粉红腰带,一双洁白的细软羊皮手套,大致齐到她那纤瘦、尖细的胳膊肘,脚上穿一双白色绸鞋。我的玛祖卡舞被人抢去了:那个可恶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我至今都不能原谅他这件事)把她请走了,当时她刚进舞厅,而我去了一趟理发店,又去取了手套,便来迟了一步。所以我的玛祖卡舞没能跟她跳,而是跟一个德国小妞儿跳的,我此前也曾给她献过一点殷勤。不过,那天晚上我恐怕待她颇为失礼,我根本没拿正眼瞧她,眼里只有那个身着白色连衣裙、腰系粉红束腰带、修长而又匀称的曼妙身影,只有她那光彩照人、泛着红晕、嵌着酒窝的面容,以及她那亲切、可爱的双眸。不只我一人,大家都在看着她,都在欣赏她,男人们在欣赏她,女人们也在欣赏她,尽管她掩盖了她们所有人的光芒。不可能不欣赏呢。”
“虽然照理说,我的玛祖卡舞不是跟她跳的,可实际上我几乎总在与她共舞。她时常大大方方地穿过整个舞厅,径直朝我走来,而我也往往不待邀请,便急忙立起身来,于是她就微笑着感谢我的机敏。而当我和别人同时被带到她跟前,她又没猜中我的品质[18]时,她一边把手伸给别人,一边耸耸纤细的肩膀,对我微微一笑,以示惋惜和安慰。当大家把玛祖卡舞曲的舞步跳成华尔兹时,我又与她跳了很久的华尔兹,她几次都气喘吁吁地微笑着对我说‘Encore’[19]。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跳起华尔兹,轻盈得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哟,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我看哪,肯定能强烈地感觉到,当您搂着她的腰时,您不仅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能感觉到她的呢。”一位男客说道。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突然涨红了脸,生气得几乎喊叫着说:
“是啊,这就是你们,如今的年轻人。你们眼里除了身体,什么都没有。在我们那个年代可不这样。我爱得越深,就越不注重她的肉体。如今你们见到的尽是秀足啊、脚踝啊什么的,你们只会脱光所爱的女人,可对我而言,按照Alphonse Karr[20]——他是位好作家——的说法:我恋爱对象身上,总穿着铜衣铁裳。我们不是想着要把她脱光,而是尽力去遮盖裸体,就像诺亚善良的儿子所做的那样[21]。唉,不过你们反正也不懂……”
“别理他。接下来呢?”我们中有个男子说道。
“是啊。就这样我又跟她跳了很久的舞,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乐手们累得够呛,你们也知道,就像通常舞会快结束时那样,现场一个劲儿地反复奏着玛祖卡舞曲,各个休息室里面,老爷子和老妈子们也已经起身离开牌桌,等着用晚餐,仆人们端着东西,更加频繁地穿梭奔忙起来。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应该要好好利用这最后几分钟时间。我再次挑选了她,于是我们第一百次踏着舞步穿过大厅。”
“‘那么,晚饭后的卡德里尔舞跟我跳?’我送她回原座时,对她说道。”
“‘当然,假如爸妈没把我带走的话。’她微笑着说。”
“‘我不许。’我说。”
“‘请把扇子给我。’她说。”
“‘真遗憾要把它还给您。’我一边说,一边递给她那把颇为廉价的白扇子。”
“‘这个给您吧,免得您遗憾。’她说着,从扇子上拽下一小片羽毛给我。”
“我接过羽毛,满眼尽是欣喜和感激之情。我何止快乐、满意,我还幸福,如登极乐,我善良,我已不再是我,而是某个超凡脱俗、某个不知恶为何物、一心向善的圣人了。我把羽毛藏进手套,站在那里,无法从她身边挪开脚步。”
“‘您看,有人叫爸爸跳舞呢。’她对我说道,同时指着她父亲——一个高大魁梧、肩上戴着银质带穗肩章的上校军官,此刻他正站在门口,跟女主人和另外几位女士们待在一起。”
“‘瓦莲卡,过来。’我们听见,那位头戴钻石额饰、露出伊丽莎白式肩膀的女主人高声喊道。”
“瓦莲卡往门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ma chère[22],劝你父亲跟你跳跳舞吧。欸,请吧,彼得·弗拉基斯拉维奇。’女主人又对上校说道。”
“瓦莲卡的父亲是一位潇洒帅气、高大魁梧,精神抖擞的长者。他的脸颊非常红润,留着两抹雪白、à la Nicolas I[23]末端上翘的小胡子,以及同样雪白、一直延伸到唇髭的络腮胡,还有两绺朝前梳的鬓发;他那明亮的双眼中和嘴唇上,有着和他女儿一模一样亲切、快乐的微笑。他的身材很好,按军人的派头挺着宽阔的胸膛,上面稍稍点缀了几枚勋章,肩膀非常结实,两条腿修长、匀称。这是一位颇具尼古拉一世风采的沙场老将型军官。”
“当我们走到门口时,上校却推辞说,他已经疏于跳舞了,不过他还是微笑着把手伸到左边,从佩带环套中拔出长剑,交给一个殷勤的年轻人,随后把麂皮手套戴到右手上。‘全都得按规矩来。’他微笑着说道,牵起女儿的手,转了小半圈,候着节拍。”
“等到玛祖卡舞曲刚一起头,他便利落地把一只脚一跺,随后迈出另一只脚,于是他那高大笨重的躯体,配合着鞋底的踏地声和两只脚跟的互碰声,时而平稳舒缓、时而迅猛豪迈地绕着大厅舞动起来了。瓦莲卡那婀娜轻盈的身影,在他旁边翩然飘动,她那双白色绸鞋里的纤纤秀足,令人不易觉察却又非常及时地不断变换着步幅,时而迈着碎步,时而又跨出大步。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注视着这对舞伴的每一个动作。而我呢,不仅在欣赏,而且还满怀欣喜和感动地看着他们。尤其令我动容的是他脚上那双紧绷在裤脚套带[24]里的靴子——这是一双上好的小牛皮靴子,可并非那种时髦的尖头皮靴,而是一双旧式的、没有后跟的方头靴。显然,这双靴子出自一位军营鞋匠之手。‘为了让心爱的闺女进入社交界,为了装扮她,他连双时髦的靴子都不买,却穿着这种自制的东西……’想到这里,这双靴子前端的方头部分就越发让我感动了。显然,他曾经舞技精湛,可如今却变得笨重了,双腿再也不那么矫健,尽管全力以赴,他仍然难以全部完成那些优美、轻快的舞步。可他终究还是在大厅里灵巧地舞了两圈。随后他快速地叉开双腿,再重新并拢,接着稍显吃力地单膝跪地,而她则微笑着正了正被他绊住的裙子,绕着他轻盈地溜了一圈,这时,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他略显费力地起身,温存、爱怜地双手捧起女儿的后脑,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带到了我的跟前,以为我在跟她跳舞。我说,我不是她的舞伴。”
“‘嗨,反正都一样,你们现在就去跳会儿吧。’他一边说,一边亲切地微笑着把长剑插入佩带环套。”
“只要有一滴水从瓶中溢出,整瓶水往往都会随之倾泻而出,同样,我心中对瓦莲卡的爱情,也释放出了蕴藏在我内心的爱的全部潜能。当时我用我的爱,拥抱着全世界,我爱那位戴着额饰的女主人,爱她那伊丽莎白女皇式的前胸,爱她的丈夫、她的宾客们和仆人们,甚至也爱那个冲我生气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至于对她的父亲,连同他那双自制靴子和像她一样亲切的笑容,我当时更是体会到了一种欣喜而又温存的情意。”
“玛祖卡舞曲结束了,主人招呼宾客们用晚餐,可Б××上校谢绝了,说他明日要早起,便与主人夫妇道了别。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要被带走,然而她跟母亲一起留了下来。”
“晚饭后我和她跳了先前说好的卡德里尔舞,尽管我似乎已经幸福无限,可我的幸福还在不断增长。我们只字未提爱情。我甚至既没问她,也没问自己,她是否爱我。对我而言,只要我爱她,这就足够了。我唯一担心的便是:会不会有什么事情来破坏我的幸福。”
“当我回到家里,脱去衣服想要睡觉的时候,我发现,这样的事情绝无可能。我手里有一小片从她扇子上拔下来的羽毛,还有她的一整只手套,这是她乘马车离开、我依次扶她母亲和她上车时,她交给我的。我看着这些东西,尽管睁着眼睛,眼前还是浮现出了她挑选舞伴、猜中我品质时的情景,仿佛听见她用动人的嗓音说:‘是骄傲?对吧?’——随后便欢快地伸出一只手给我;忽而仿佛又见到她晚餐席间一边举杯轻啜香槟、一边蹙着额头用温存的眼神望着我的情景。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回想起她与父亲配对起舞的场景,我仿佛看见她轻盈地在他身旁转动,怀着对自己、对他的骄傲和喜悦之情,望着那些观赏他们的宾客。这时我便情不自禁地对他和她产生了同样的温情和感动。”
“当时我跟我已故的哥哥单独住在一起。我的兄长总体说来不喜欢上流社会,也不参加舞会,他那时正在准备学士考试,生活得极有规律。他已经睡下了。我看了一眼他埋在枕头里、被法兰绒被子盖住一半的脑袋,不由得爱怜起他来,惋惜他既不了解,也没能分享到我现在的幸福。家仆彼得鲁沙手持蜡烛迎上了我,他想帮我宽衣,但被我打发走了。他那副睡眼惺忪的面容和乱蓬蓬的头发,也让我觉得深受感动。我尽量不弄出声响,踮着脚尖走进自己的卧室,坐到床铺上。嗬不,我太幸福了,我难以入眠。加之屋里暖气太足,热得难受,于是我没脱制服,悄悄出了卧室,来到前厅,穿上大衣,打开户外大门,出门到了街上。”
“我离开舞会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等回到家里,再坐了一会儿,又过了大概两小时,因此,当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已亮。正是谢肉节期间的典型天气,有雾,饱含水分的积雪在道路上渐渐融化,所有的屋顶都在滴水。Б××家住在城市的尽头,附近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一端是一处游乐园,另一端则是一所女子中学。我穿过我们那条空寂的小巷,来到外面大街上,渐渐开始有了些行人,还遇到一些运送劈柴的马拉雪橇,雪橇的滑木碾过薄薄的积雪,已经可以触到硬路面。马儿们不紧不慢地摆动着湿漉漉的、套在锃亮车轭下方的脑袋,车夫们身上罩着粗麻布,脚上穿着大筒靴,跟在雪橇车旁啪嗒啪嗒地走着,街上的楼房笼罩在雾中,显得格外高大——眼前这一切景象,都让我倍感亲切,让我觉得意义非凡。”
“当我来到他们家附近的那片空地时,我看见,在远端的游乐园方向,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还听到有笛声和鼓声传来。我心情一直很舒畅,耳边还不时回响着玛祖卡舞曲。但是,这却是另外一种生硬、难听的曲调。”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便沿着空地中间一条车辙形成的湿滑道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百十来步,我透过雾气,影影绰绰地看见许多黑色的人影。显然,这是一群士兵。‘大概在操练吧。’我想,便与我前方一个穿着油渍斑斑的短皮袄子、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的铁匠一起又走近了些。士兵们穿着黑色军装,面对面地站成两排,手持长枪贴着裤腿立定。他们身后站着一名鼓手和一名笛手,正在不断地翻来覆去演奏那难听、刺耳的曲子。”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我问在我身旁停下来的铁匠。”
“‘在用夹鞭刑[25]惩罚一个鞑靼逃兵。’铁匠生气地说道,望着队列的远端。”
“我也往那边看去,发现在两排士兵中间,有个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逐渐向我移近。这离我越来越近的,原来是个赤裸上身的人,他两只手分别绑在两个士兵的长枪上,被他们牵着。他身旁跟着一位高大的军人,身穿军大衣,头戴大檐帽,他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眼熟。受刑者全身抽搐,双脚噗嗒噗嗒地踏着湿雪,承受着来自两边密集的抽打,慢慢向我走来,时而向后仰倒——这时那两个用长枪牵着他的军士就把他往前推,时而向前扑倒——这时那两个军士就撑住他,把他往后拽。紧跟在他身旁的,是那位迈着坚定步伐、大摇大摆地走着的高大军人。这是她的父亲,是他那红润的脸、他那雪白的小胡子和络腮胡。”
“每挨一次打,这个受刑人就好似吃了一惊似的,把他痛苦扭曲的脸转向抽打袭来的那个方向,龇牙咧嘴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直到他离我很近,我才听清这句话。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呜咽:‘兄弟们,发发慈悲吧。兄弟们,发发慈悲吧。’可兄弟们并没有发慈悲,而当队列跟我完全齐平时,我看到,站在我对面的一个士兵果断地向前迈出一步,呼的一声大力挥起棍子,狠狠地抽打在这个鞑靼人的后背上。鞑靼人挣扎着往前,可两名军士拽住了他,接着,同样的击打又从另一边落到了他的身上,接着又从这边,接着又从那边。上校跟在旁边,时而看看自己脚下,时而瞧一眼受刑者,间或鼓起腮帮,吸一口气,然后再从嘬起的嘴唇里,缓缓把气呼出去。当队伍经过我站立的地方时,我匆匆瞥了一眼受刑者那夹在两排士兵中间的脊背。这是一个伤痕斑斑、血肉模糊、红一块紫一块、完全不成样子的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的躯体。”
“‘哦,上帝啊。’我身旁的铁匠说道。”
“队伍渐渐远去,棍棒继续从两边抽打着这个步履踉跄、全身抽搐的人,依然响着鼓声和笛声,高大魁梧的上校仍然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受刑人身旁。突然,上校停下脚步,快步冲向一个士兵。”
“‘我要叫你尝尝厉害,’我听到他愤怒的声音,‘看你还敢打马虎眼?还敢不?’”
“于是我看到,他抬起那只强壮有力、戴着麂皮手套的大手,朝一个惊恐万状、瘦小羸弱的士兵脸上打去,因为这士兵没有用尽全力去挥棍击打鞑靼人那通红的脊背。”
“‘重新拿些棍子来!’他喊道,回头时看见了我。他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恶狠狠地拉下脸,急忙扭过头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似有人当众揭发了我一桩最无耻的行径一样,于是我垂下眼睛,赶紧离开这里往家去了。一路上,我的耳朵里时而回响着急促的鼓声和吱吱的笛声,时而传来那句话:‘兄弟们,发发慈悲吧。’时而又听到上校那自负、愤怒的声音在喊叫:‘看你还敢打马虎眼?还敢不?’同时,我心头却几乎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令人作呕的忧愁,我好几次都停下脚步,觉得似乎马上就要把我体内因这一情景而起的全部恐惧呕吐出来。我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可我刚要睡着,立马又听到、看到了这一切,于是猛地坐了起来。”
“‘显然,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起上校,‘假如我也知道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就会理解我见到的这一切,也就不会为此痛苦了。’然而,尽管我绞尽脑汁,还是没能理解上校所知道的那些事情,直到傍晚,我去找一位朋友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才终于睡着。”
“怎么样,你们以为,我当时就断定,我见到的这件事情是坏事?决不。‘既然事情做得那么坦然,并且大家都认为必须如此,那么,应该是他们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一直琢磨着,极力想要明白这一点。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后来还是没弄明白。也正因为没弄明白,我才没按原来的打算去从军,不但没去从军,而且什么也没干,正如你们所见,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人。”
“嘿,这我们可知道,您是如何一无是处的,”我们中有个男的说道,“您倒还不如说:要是没有您,有多少人会一无是处呢。”
“嗨,这全都是胡说八道。”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带着诚挚的懊恼语气说道。
“那么,爱情怎样了呢?”我们问道。
“爱情?爱情从这天起就逐渐消逝了。当她习惯性地面带微笑陷入沉思时,我立刻就会想起广场上的上校,就会觉得有些尴尬、不快,也就越来越少跟她见面了。于是,我们的爱情就这样消于无形了。所以,真是世事无常,人生的逆转难料啊。可你们却说……”他结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