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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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乌鸦(4)

【三】

那个收水费的人喜欢你吧。晓明说。

他老是不乐意给那个收水费的男孩钱。总是同一个,又小又瘦,永远斜叼着烟,耳朵后边还夹一根,眼神明明老实巴交却努力装出吊儿郎当的神气。其他收水费的人管他叫老四,看上去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平时没固定工作。

晓明也一定看出他老实来了。在村里遇到别人收就二话不说给了,如果是老四来收总不痛快给。

收过了。晓明总是这么说。出门忘带水票了。

老四取下嘴边的烟,涨红了脸:没带按规定就得再买一次。

这个月真买过了。

老大知道要骂我哩。老四有点央求的神气了。

你们老大是谁?还老大老三老四,真把自己当黑社会了?晓明不屑一顾道。他就是对着老四口齿特别伶俐。他说:就是不交!不能惯你们这毛病。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老四涨红了脸,好像要发火。但看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我一眼,终究没发作,他把烟放回嘴里,走了。

晓明说他老偷偷看我。他也从来不向我收水费,只有看见晓明的时候才上前纠缠,而且也不真的凶,蔫不唧地你一句我一句,实在不给也就算了。十月、十一月的水费就这样被我们赖掉了。

在大唐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穿过树林去航天大院那边散步。离村子不算远,走过去就是柏油大路,林荫道,马路宽了,人也少了,一下子就把昼夜喧哗的唐家岭扔在身后了。晓明老对我说,将来买房子还是在北边买。上地,或者肖家河那边。那边租房的人多,出租贵,但是买房的话,房价不贵,和中关村、双榆树或者万柳那边比,价格还有上升空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像个指点江山的君王。我取笑他:有价格上升空间又怎样?你现在能买得起一套房?这辈子能还清房贷就不错了,还卖?

他就呵呵地笑。他有时候老实起来也像老四。也许喜欢我的人都一样。

其实我俩都知道,就凭现在的收入大概哪儿的房都买不起。最多能买下唐家岭村民的房子,可是这种房子又何必买?租几年也就够了。我们那个小屋房东非说有二十五平方米,年后说随时可能要拆,涨成五百元一个月。水费按人头一人十块,电费八毛钱一度,比外边的贵四毛。房东是个大婶,晓明也和她争过。她不像老四那么好说话,多说几句就立眉毛:我们这儿的电费就这么个价!全唐家岭都一样!有本事你住小区去!

晓明气得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来,因为的确家家都是这样的。房东不管收水费,所谓水费,其实就是村里人对外来住户变相收的一种保护费,按人头收,不管用多少,好几万人,算下来每个月也得收几十万,能养活不少村里闲散人口。我们还算幸运的,因为管我们这片的是老四,最老实的收水费队员。水费能赖掉就赖掉,多少也是钱呢。一人十块,都够吃一顿了。

但是有一天我下班看见老四和几个同伙在打人。围着一个同样瘦弱的男人,拳打脚踢。老四不算打得最狠的,但是也在外围虚张声势踢了几脚。

我走过去说:老四,你怎么打人呢?

他回头看见是我,忙住了脚。他同伴取笑他:这就是那个你老收不上钱来的姑娘?看样子是个大学生呢,真秀气,怪不得你手下留情。

老四说不出话。我脸一阵发烫,立刻走开了。后面一阵哄笑。那个被打的人还躺在地上没爬起来,我心里直替他可惜:也没趁乱之际爬起来就跑。但是,他跑也跑不出大唐去。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总归是在这里,吃喝拉撒,摸爬滚打。

我晚上和晓明说:今天老四在街上打人了。

晓明哦了一声。过会儿说,以后你遇到他就给他水费吧,他们也有规矩,不容易。

【四】

很久没有同学聚会,因为远,也因为出不起份子钱。晓明说,省下来的一分一厘,将来就是我们房子的一砖一瓦。电费高,我们不怎么在出租屋里用电脑。最多有时候坐在床上看看电影。时值冬天,顶楼的暖气烧得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地方就飕飕地漏风。又不敢买电暖气,八毛钱一度的电谁烧得起?

夜里睡不踏实,早上又醒得早,两个人都渐渐没精打采起来。早上费尽力气挤上车也没座,只能一直在人堆里以扭曲的姿势站着,下车浑身疼。

晓明感冒了。起初觉得只是普通的感冒,后来越来越严重,一直咳嗽。我听见他给他妈打电话时也在咳。房间就那么大,走出去站在楼道里打电话又冷得够呛,只能慢慢地踅回来,继续在屋角打。我听见他妈在那边哭,说宁可在老家托关系找个好工作,也别在北京受洋罪。以前从没觉得晓明的手机那么漏音,在这样寂静的寒冬,一句句都清晰得好像对着我耳朵说的。我假装看书,没看他。

他放下电话,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搂着我。过一会儿说:真对不起,我没用,让你吃苦了。

我说:等租完这一年,咱们也都转正了,工资也高了,就换个好点儿的房子,不住这儿了,这样你也就不感冒了,好不好?

晓明说:好。但那天他睡得不踏实,直翻身。

我没碰他。每当这时,我就觉得一双晶亮的小眼睛在暗处看着我。渐渐习惯了,我也不害怕了,甚至觉得那眼神有一点儿像老四。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畏缩,更多的却是偷偷地关切。

我对它说:晚安。

每次对那双眼睛说完晚安,睡意便沉沉袭来。梦里面总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翅膀掠过梦境。呼扇着,有风,不冷,很快活。

【五】

快过年了,晓明的感冒终于渐渐地好了。我们照常手拉手地到楼下去吃砂锅米线,吃麻辣烫,发年终奖那天,还吃了一次涮羊肉;晓明脸都吃红了,眼睛非常亮。

他对我说:我妈让我回去,我不回。有你在,唐家岭也是天堂。

我说:咱们还年轻,吃几年苦,就都过去了,将来没准儿还会怀念这儿呢。

除了365和暖气以外的一切,我都怀念。他哼了一声。

我说:也许我会怀念365路。

那是真的。有时候为了车上不挤,我晚上会特意晚一点回,过了九点半,再坐365的人就少了,空荡荡的车厢不开灯,带着零星几个疲惫的躯壳,一路晃悠到我们的唐家岭。在车上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陪着我,一双眼睛,注视着我的奋斗、我的疲惫和我的迷惘。下车时晓明站在路牌下面等着,我一下车他就握着我的手,说怎么这么凉?快去吃饭。

有时候我在公司附近吃过了,有时候没有。我们都特别喜欢那家砂锅店,比别家要多一个鹌鹑蛋,米线也更粗,有嚼头。我一边吃,一边把米线都捞出来给他。他口里说不要不要,但是也都吃下去了。我们吃完饭再拉着手穿过主街,走过几条小道,三次左拐一次右拐,就到我们小屋。有一天我下班早,去批发市场买了几十块铺地板的泡沫塑料,彩色的,没入冬前还能盘腿坐在上面,把电脑搁在床上,看电影。入了冬就不敢坐地上了,凉。

这是离开学校宿舍以后第一个冬天,才知道北方的冷是真的寒彻骨髓。那是种让人坐立难安的冷,怎么待着,坐着,站着,躺着,都不合适,不知道哪里就有股阴险的小风悄悄从门缝里钻进来,像只坏鸟用尖利的指爪挠伤裸露的皮肤,冻得发痛。连鸡皮疙瘩都被冻住了,得钻进被窝里稍微暖和一点才跟着知觉醒过来,齐刷刷地在手臂和大腿上立起来。

我说:冷,真冷。晓明不说话,搂紧我。他身上也没什么温度。入了冬洗澡变得很困难,用“热得快”烧一次水只够洗一个人的澡。一个人洗完,又得等半天才烧好第二桶,够第二个人洗。差不多得一两个钟头才能把两个人的洗澡大业完成,这时候好不容易洗热的身体早就凉下来了,连同欲望一起。

春节他公司放假晚,我早两天,白天和晓明一起出去,他上班,我在中关村家乐福里转悠,或者回学校图书馆,用校友卡进阅览室看书。很难得的清静日子,就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等他下班,我对他说,上班不好玩,真想再考个研,还能住学校。他说,女硕士也留不了校,你想继续读博,成为第三类人?

你性别歧视。我说。

没有。他看上去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暴躁。公司刚招了个女博士,代替了我的组长,结果一接手就休了产假。领导说了,以后再不招女的了,哪怕是博士。可我的组长还是她顶着的,也没给我涨钱。

那是他放春节假的前三天,他很少见地迟到了两次,说我不按时起床,挤不上365,耽误了他。

我们分头回家。我回湖南,他回河南。在离大唐最近的售票点挤破头排了半宿队才从黄牛那里买到了票,每张加了五百元。总共一千块钱,够两个月房租,还能买老四一百张水票,可以省掉一百次讨价还价。买到票的当天晓明脸色灰败,说在北京太难了,真他妈太难了。

回来的票晓明说他在网上订好了。让我也订自己的。我没订着卧铺,还是花了点钱从黄牛那里买了一张硬座。

过年的时候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短信也有一天没一天地发。我对自己说这很正常,晓明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打电话。

妈妈问,爸爸也问:男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我笑着说:等明年。明年一起回来。

大年初三,我问晓明,你别忘了,初六回北京上班。

他过了好久好久才回复我。上次他主动发短信还是群发拜年祝福。

他说:小乐啊。

就是这么欲言又止的语气。先叫一声,想说又说不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静静坐着等他下面的话。十五分钟之后才终于来了第二条。

北京太苦了。唐家岭的日子太苦了。我不回去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过了一会儿又发了一条:原谅我。永远爱你的晓明。

【六】

湖南的冬天很冷,可就这冷也比大唐要暖和,因为家里会烧炭火。妈妈喜欢在火边煨新剥好的橘子皮,一种又暖又甜的香慢慢充满整个屋子,她就在这香气里烘腊肉,更香。

我睡了好几天。一睡着,就梦见大唐那个阴冷的小房子。我害怕回去,可又不得不回去。毕业以后的书没地方搁,都搬过去了,在那个小房子里放着,整整齐齐地码着,和晓明的书放在一起,冬天受了潮气,好像连书页都冻住了,不大翻得开。我们平时也不怎么看书。我们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哆哆嗦嗦地坐在被子里。十一月份才铺好的塑料泡沫地板,没在地上踏几天,严冬就来了。只能进屋就换成棉鞋踏在上面。晓明不信邪继续穿袜子上去,就感冒了。感冒了好久。又想起那次他和我吃火锅,笑着对我说:有你在,唐家岭也是天堂。不知怎的,这些琐事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一想起来眼泪就流个没完。

我对自己说:逃兵,他原来是个逃兵呀。

回到北京,将晓明剩下的东西打包寄回他老家的那个周末,北京极冷,但是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的高天下面,柿子树的枯枝高高挑着几点红,是去年没落下来的打霜柿子,衬得蓝天迢远。一只乌鸦还是喜鹊稳稳地站在最高处,纹丝不动。老四和几个收水费的人靠在墙角懒洋洋地晒太阳,看见我,一个人吹了声口哨:姑娘,你男朋友没回来?光剩你一人在大唐受苦?

那个人不是老四。老四的表情我没看,转身回到小屋。在床上拥着被子坐着,当那些冰凉的被子是城墙,可以拼命挡住我想要回家的冲动。牙关都咬痛了,没出血。疼极了是不会出血的,也喊不出,就是被打了记闷棍的疼。

我不能回家。我也无家可回。妈妈根本不要我回家,她充满期待地问:什么时候你和晓明结婚?等你们生了小孩,买了房,我和你爸就不打工了,去北京照顾你。

她永远都不知道我住在大唐这样的地方,比我们镇上还糟糕的地方。

有个周日我实在懒得出门,就睡了很久,很久。一直睡到半夜被冻醒。这房子的暖气还不好,可春天其实很快就要来了。为什么晓明不愿意等到春暖花开再回老家呢?他都没有看到那片树林开花的样子。那片林子原来是一大片桃树啊。春天里开桃红的花,粉白的花,好多蜜蜂蝴蝶飞来飞去,我远远地看着,没进去。没人陪我进去。

晓明回老家以后我总迟到。夜里失眠,早上老起不来。天气暖和起来后,我甚至焦虑到每晚穿戴整齐和衣而睡,预备闹钟一响就冲下楼,可总是定了闹钟也听不见。梦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更奇怪的是在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北京城,等到了公司上空,就轻轻落下来,收束翅膀,重新变成个正常的上班族。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真的已经在单位的工位上了。那天我是公司第一个到的。好像是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刚醒。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衣服是昨晚就穿好的,身上只有略微一点皱。一切仿佛都很正常。只是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了。

记忆里一整段完全空白,让那一整天我都工作得心神不宁。事又特别多,等交完最后一张表格,我又累又困,在工位上又趴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夜里八点半。周围黑黢黢一片。我突然想:不会又在家里了吧?打开灯,还好周围办公桌的杂乱无章在光明里一览无余。白天人来人往的繁忙此刻被超现实主义的寂静取代。我收拾东西,坐已经变空的365路车回家。

此后,和那天一样的情形始终没有再发生过。

因为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所以给人一种过得飞快的错觉。又过了一段时间,差不多都是夏天了,村里有人来找我收水票。不是老四了,换成了一个更魁梧,年龄也更大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是大刘。文刀刘。以后就是他管这片儿的水费,水费也涨了,每人头每月二十。

我一边给钱,一边问:老四呢?

你不知道老四去哪儿了?大唐要拆迁了,老四已经去南方打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