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本营(3)
【四、小姨是三舅的铁杆崇拜者】
小姨自一省事就成为三舅的忠实依恋者,依恋得有些变态。最有说服力的佐证是晚间去厕所,只要三舅在家,总缠住他陪同,当然若厕所里没有他人,总是三舅站在门口,待她踩上蹲石后再背向她;有他人时三舅总候在外面。那时,大本营驻地的厕所除局办公楼、发电厂和“八大家”宅院外,都是露天旱厕,大本营人俗称“茅房”。小姨由三舅陪厕最早的理由是茅房里灯黯淡,又常常因灯泡坏了或停电看不清蹲穴,心里打悚,容易踩空;随年龄增长,小姨缠三舅陪厕的理由变成了“怕狗”,露天旱厕是吃屎狗痴迷耽守的地方;再往后就是“怕流氓”了。姥姥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吵架一个顶八个——胆儿都哪去了?再让你三哥陪,人家笑话死,更笑话你三哥。那时,三舅额上已现青春痘,唇上拱出细弱的毛绒,嗓音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像地下室里的回声,有了磁性。他功课优秀,又兼备捣蛋男孩的野性,但不知为何在小姨跟前,他总生出莫名的腼腆,很顺从小姨。听了姥姥话,他的脸再露腼腆相,表态说不再陪小姨去茅房了。小姨闹着说,不嘛不嘛——现在流氓太多了,在大街上那贼眼光是逮住人家瞅。人家现在憋得慌,再晚一会儿就尿裤子了!
姥姥慨叹着说,可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呀。
三舅说,小妮子咱可说好,你已经十二岁了,我再陪你最后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要自己保卫自己,别再撒娇了,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小姨终结了由三舅伴解的怪癖,反而和三舅黏糊得更紧了,死赖着三舅的红旗班,也要参加造反。小姨的新灵感源于那一次学校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做报告的是大舅。
大舅的王牌报告是白骨坑的故事:日伪时期,大本营井下发生过一次瓦斯爆炸并引起塌方,近百名矿工丧命于坍倒的坑木和矸石下。三天后,近百具尸体被吊罐提溜上来,摆放到一个废弃的干涸洗煤池中,这个池坑以后就被称为白骨坑。尸体乍入坑时没有立即覆土掩埋,供死者亲属认领。人们翻找时,竟然发现大舅没死,他是被硫黄燃烧的气味呛昏了……大舅成白骨坑中唯一生还者。
同学们听大舅白骨坑故事至少都二十遍了。大舅在家炫耀似的唠叨,使小姨至少听过白骨坑故事一百遍,像正值嗜睡年龄的同学都讨厌邻居家公鸡叫鸣,她腻歪极了,视为校园生活中最痛苦的事情。又因这个打鸣似的重复唠叨的是自己的大哥,让小姨觉着在同学面前甚丢脸面。但是,那一次大舅来做报告倒使得同学很开心,因为学校策划了一新招:吃忆苦饭,边听边吃。忆苦饭以小组结伙预先在某个热忱同学家蒸就,配方被统一要求:地瓜面掺槐树花。正值大寒季节,槐树开花还早,就以白菜帮替代,再适量加点盐料。这是小姨第一次吃忆苦饭,像多数家长,姥姥也专门给小姨她们的忆苦饭里偷掺了些白面和豆腐渣,并磕入生鸡蛋调面。同学们捧着忆苦饭,只待大舅正式开讲前对着话筒那一声如断了枝似的熟悉的干咳,便犹如得到命令,开始大口大口吞饭。那一天,煤屑在空中霏霏起舞,然后坠入碗中。大本营人都有着吞食煤尘不腹泻不便秘不反刍的超凡肠胃机能,很快吃光了忆苦饭,剩余时间只得再听大舅婆娘似的唠叨了。不曾想,那一次同学们听大舅的报告很是过瘾,有的同学还鼓掌喝彩。大舅的文化接近文盲,近来被新成立的红旗造反兵团一事正堵着心窝,校长提供了一个场合发泄,如何发泄得舒畅?自然是说脏话。说日本鬼子个头矮,矮到什么程度?比喻说,腿旮旯那么矮。腿旮旯为当地土话,即腿裆;说地富反坏右就是“舔腚眼子”的,乞尾哈巴狗的意思,舔谁的腚眼子?舔日本鬼子的腚眼子。这话是在影射红旗兵团中的许多人平时爱发牢骚,影射红旗兵团中地富反坏右分子占相当比例。后来,“腿旮旯”和“舔腚眼子”成小姨同学们平日骂人、调侃使用率最高的词。
这时,三舅他们突然出现。
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的三舅和他的同学们仿佛天仙下凡,会场一下子沸腾了,同学们全像才啄破壳的小黄毛鸡仔站起身仰起了脖子瞻仰这些不速之客。这些就是他们崇拜的大本营神话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呀!
三舅拿过话筒,瞳仁里闪着夜猫眼睛里才有的炯炯光泽,说了声:同学们请坐下。同学们全坐下了,唯有小姨依然孤零零亭立着。三舅又重复了一句,同学们请坐下。有同学拉扯小姨的衣襟,小姨甩开同学的手,骄傲地大声吆喊:这就是我的三哥!
那一次,三舅教同学们唱了一首新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第二天,小学几十个三舅粉丝成立了一个红小兵兵团,小姨自然成了团长。但接下来粉丝团成员几乎全被父母一顿好揍,这倒不都为孩子与父母的派别立场相忤,这其中许多父母本身已参加了红旗兵团,但也都一律打孩子。打孩子是大本营人朴实而有效的家教方式,最暴虐的莫过于“扒光了打”,这是一种双重惩罚和折磨,不仅是皮肉疼,在邻居、同学面前暴露自己的裸身,对于一个行将进入青春期、始知朦胧性事的孩童来说丢人呐——更是心理惩罚。观摩打孩子是我孩童时一件大趣事。那一次,一女同学去邻居家玩耍,将邻居家五斗橱上的食堂饭票揣进自己的衣兜,败露后被爸爸扒光了打,我们爬窗看。直到今天,那女同学白生生的光身子依然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异性胴体。
大本营父母那一次打孩子的动机是一致的:无论派性斗争惨烈到何种地步,都是成人间的矛盾,与孩子无关,打孩子为得阻止孩子掺和,为得保护孩子。
几天后,红小兵们全退出了组织,小姨成了个光杆团长。
小姨没被打是因为姥爷早已过世,缺少了家规最权威的执行人。大舅长小姨二十六岁,代为行使姥爷生前的暴力执法权本无可非议,但大舅从来不敢。姥爷是打孩子家风竭力倡导者,却对小姨宠得不可理喻,从来没动过小姨一指头,有一次为小姨错事懊恼,竟扇自己的耳光。小舅年长小姨一岁半,童年时,只要他俩聚一起时小姨哭泣了,姥爷二话不说就打小舅。小姨谙达这个门道,凡对小舅不满时就在姥爷面前佯哭,狺狺地,狗叫一样的声调。小舅对小姨常常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说:让你以后嫁给狗!姥爷临终前要交代后事,说传男不传女,招呼舅舅们都聚近了,而女人则候在另一间屋子,舅舅们各自揣度姥爷的心事,是安葬事宜还是吐露有什么秘密的遗产?等来了姥爷的一句话:谁若敢动小妮子一指头,我就每天回来揍他。
变为光杆团长,红小兵兵团成了孩童曾经的一场假结夫妻的“过家家”游戏、梦寐,过后就散伙。如此,小姨就完全成了三舅主要革命活动的仅有的痴迷志愿者,总追着三舅自行车跑,总坐在三舅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三舅的腰,闭起眼睛,陶醉得如沦在酣梦中。三舅常常拨拉她的手,说,你快成大姑娘了,别让人家笑话——大本营不兴。小姨说,那怕啥——自己的妹妹谁管得着?不久,小姨突然就有了一辆旧自行车,也是凤凰牌,二六女式型号。有三舅的同学泄露是从邻市造反派那里求援得到的。这下子更方便了小姨,参加红旗兵团的活动更积极了。方才十二岁的小姨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逐着一帮男小伙子的自行车队疯窜,自然短时间夺得了许多人的视线。
大舅对二舅说:再不管管,这妮子早晚得出事。
【五、大舅高低没说服三舅】
不过,大舅对付小姨仍然一点儿招没有。
如果训斥小姨,小姨即以双手分别捂住两侧的鼻孔和耳孔,同时向上翻白眼球,装着要死了的模样,当然,小姨此招“自戕”儿戏法谁也吓不住。若大舅训斥得严厉些,小姨还有一天赋本领应对:掉泪。小姨只要想掉泪,将眨动的黑眼珠抑住不动弹,扮出一种失神状惨淡状,鼻翼再一抽搐,眼泪就扑簌滚出。她曾经在一次年级组织的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时,全程泪雨涟涟,时时还擤出清鼻涕,以“怀着真诚而深厚的阶级感情”评语被班主任定为那一学期的三好学生。几个舅都说过:小妮子的眼泪比矿上的消防车都管用。
所以大舅训斥小姨就是在枉费口舌。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由三舅做思想工作。忖度一霎儿,大舅说,小刚,喊你三哥回来。
小舅说,以什么理由喊?
大舅说,自己想!只要想喊他来你就能喊得来,喊不来别怪我……
小舅这一回又成了大舅的人。他找到三舅说,你快回家一趟吧,小妮子让人欺负了。
三舅急火火回到家,见冲着门的屋庭内摆放了一桌菜肴,包括平时三舅喜欢吃的大葱白拌猪耳朵、大青豆拌花生米、汆萝卜丸子和邻近四叶湖小鱼炒辣椒等,还见到大舅、二舅和张麻脸候着,唯没见到小姨。三舅顿然明白了,说,鸿门宴呵!
三舅问,不是说小妮子被人欺负了?
大舅说,这样下去那是早晚的事!
开始就这么议论了几句小姨的事,考虑到小姨是个女孩子,三舅也同意劝说小姨不再往派性斗争是非堆里掺和,但也担忧拢不住小姨的脾性,这是后话。
酒过二三巡,喝酒人展开了争论,后来衍变为火药味十足的辩论。具体讲,大舅一方与三舅辩论的焦点是“赵黄算不算走资派”。
三舅将话题转到赵局长居住的“八大家”。
煤炭开采前,大本营是块不毛之地,没拟地名。东部和北部分别为多年后作为旅游开发景点的栗花崮山区占据,每逢五月,山区里总弥漫过来山栗子花菲菲的气息;西部是像四片树叶缀在一起形状的四叶湖,那浮在水面的小木渔船,在静谧、胭脂一般颜色的晚霞沐浴下,很难让大本营霾城人想象那湖是他们的近邻;南部是一览无遗的旷荡地,被百姓称为运河平原,再南迤三十公里为京杭运河主河道,当年国人开始采煤后,就着岸堤辟了可泊百吨货船的码头。一九三八年,矿区为日军所占,在此设营,驻扎了一个步兵中队,“大本营”埠名自此而生。
被称作“八大家”的地方即八个宅院,在红卫兵的那个年代,是大本营档次最高的宅舍。八大家是为当初八个日籍煤矿高管而建,虽然设计简易,但也全是日式:青色的谷仓顶式房脊,帽舌一样的屋檐,院墙以栗花崮青石垒砌,院内有正房三间、偏房两间,有专门的厨房和冲水茅房。三间阳室内最惹眼的莫过于保存完好的关东水曲柳木地板。把那么上等的木板铺地下,任脚踩踏,大本营人哪见过?哪想过?凡住进八大家的户还有一个生活优越,即每院都安了一个自来水龙头。那时,除八大家外,大本营所有平房、棚房住宅都是在某露天处的地面探出一个公用水龙头,为至少几十户人家生活供水,每逢放水时间,总排起取水人长队。红卫兵那个年代,八大家的七个宅院为局里部分领导和高级技术专家合住,分别合住二三家,唯独赵局长一家独住一宅院。三舅和大舅一番酒桌辩论会话就多集中在了赵局长一家该不该单独居住八大家一个宅院。
多年以后,年逾五旬并走向厅级领导岗位的小舅,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双方辩论的一些零碎观点内容——
三舅:当然不该!这就是特权,就是蜕化变质,就是腐化,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是脱离群众。
大舅(同时代表大舅一方,下面不赘):人家不该住谁该住?难道还要日本鬼子住?
三舅:我说让日本鬼子住了吗?日本鬼子不住就一定空着?我们有那么多工人……
大舅:就是因为工人多才不好住,让谁住不让谁住?怎么分配?那不乱套了!分配给领导住群众没意见,分配给群众住,没分到的就会有意见。
我们这些曾经的贫苦工人、农民,就是有了共产党,有了赵局长他们才脱离了苦海,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群众心里很清楚,八大家就应该由赵局长他们住,谁打下的江山,就该由谁来住,他们再住得好一点,群众没有一点意见,群众最知道感恩图报!
三舅:大哥你的话是和马克思彻头彻尾唱反调!马克思提出,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目的是让每一个穷苦群众过上幸福生活,而不是只让个别人过幸福生活、搞特权。历史上那么多农民起义,推翻了一个又一个腐化朝代,一开始群众都很拥护,以后就是因为官僚们开始腐化堕落,一点点滋生和扩张物质享受特权思想和行为,才脱离了群众,才使得政权由小到大变了质,才又被人民推翻。所以,毛主席、党中央发动这次“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在我们党内高层,在各级党组织和政府机构中,防微杜渐。
大舅:别卖弄那些骇人听闻的名词了——还防微杜渐——住八大家就算是哪个“微”?哪个“渐”?
三舅:一点没错,因为广大群众意识不到,所以就要贴大字报宣传群众教育群众。毛主席早就说过,我们应该宣传群众,教育群众。不知你们这些保皇奴才们意识到了没有?就是因为赵黄和以赵黄为代表的一些特权人物住在八大家,八大家才一天到晚从不停水,才挨着八大家建了灯光篮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