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新解(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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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徐爱录(4)

评析

此段以文豪韩愈和贤儒王通之间的对比作为开篇,引出下文关于王通仿作经书而没有别立著述的行为对错的探讨,意在说明天下人务虚词而不重实质,已经背离大道越来越远了。王阳明对王通这种做法是非常赞许的,他认为韩愈虽然文章写得好,但在真实的操行上,韩愈比王通差了很远很远。想必我们很多人都听说过韩愈,而不知道王通是谁,这正说明了天下由来已久的重文辞而轻实质的倾向。但用文辞教化天下,必然使人舍本逐末,忘却天理,最后只会扰乱天下。所以,王阳明反复强调要务本尚实,反朴还淳,崇尚先圣经典的宗旨,将“理”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去。

原文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代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要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译文

徐爱说:“有些时候,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作为它的注解,人们大概也是难以读懂的。”

先生说:“《春秋》必须有《左传》才能明白,这样,《春秋》不就成为歇后语、谜语一样了吗?圣人作如此艰深隐晦的文章又何苦呢?《左传》大多是《鲁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凭借《左传》才可读懂,那么,孔子删削它又有什么必要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认为‘《传》是案,《经》是断。’比如,《春秋》上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大概也难以做出确切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一句话,差不多也是承袭后世儒生的说法,没有理解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春秋》写‘弑君’两字,弑君是罪过,为什么还要问弑君的经过呢?征讨的命令该天子发布,写‘伐国’,就是说征讨有罪的国家,为什么还要问伐国的经过呢?圣人传述六经,只是端正人心,只是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孔子会常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每个人能够理解的程度做出相应的回答,但也不愿多讲,只怕人们在言语上过分投入,所以他才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是些灭天理纵人欲的事详细地告诉别人呢?那样等于是助纣为虐呀!因此《孟子·梁惠王上》讲道:‘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这就是孔门家法。世俗的儒者只讲霸道的学问,因而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出于功利心态,与圣人作经的宗旨南辕北辙,他们怎么想得通《春秋》的道理呢?”说到这里,先生感叹道:“如果不是诚达天德之人,我很难与他谈论这个问题!”

他接着说:“孔子曾说:‘我还见过史书中有不明确的地方。’孟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除《尚书》,即使是尧、舜、禹这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也仅存数篇。除此之外,难道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吗?之所以仅留下这些,圣人的意图再明了不过了。圣人只是要删繁就简,后儒则要雪上添霜。”

评析

这节作者提出的问题是相当深刻的。相信后世很多治学的人都会觉得《春秋》晦涩难懂,必须参照《左传》和相关史书才能明白里面究竟说了什么,但王阳明提出了发人深省的看法,他认为那不过是后世的儒者画蛇添足的做法,《春秋》的微言大义已经很明了了。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看不懂,现在人们常说自己看不懂,是因为他们想了解事情发生的细致过程。但孔子和王阳明都认为没必要对具体的事件展开深入细致地描绘,后世的学者之所以喜欢在这方面下功夫,正是因为他们崇尚霸道的学问,喜欢探究人犯罪的过程,对狡诈的心理做出深入剖析。孔子作《春秋》只是为了明大义于天下,至于作恶的过程则闭口不提,因为那是有悖于圣道的。

原文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必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徐爱说:“圣人著经,仅为了去人欲,存天理。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肯详细地告诉人们,就很好理解了。那么,尧舜之前的事,为何统统省略而丝毫不可得见?”

先生说:“伏羲、黄帝时代,太过于久远,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是不难理解的,那时民风淳朴,没有喜欢追逐华文的现象。这就是上古社会,非后世所能比的。”

徐爱说:“《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也要删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