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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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去往欧格瑞恩(2)

我跟伊斯特拉凡打交道期间,他并没有克慕恋人,不过我无法怀疑眼前这个人。他有可能是无意识中被别人利用了,不过他本人是很真诚的。他刚刚还给我上了一课:希弗格雷瑟也可以在道德的层面来应用,专业的玩家会最终取胜。他只用了简单的两招便逼得我走投无路。钱他已经随身带来了,厚厚的一摞卡亥德皇家商业信用纸币,没有任何的凭证,所以我不会因此而获罪,正因为如此,如果我要擅自挪用也不会有任何的障碍。

“如果你找到了他……”他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捎一个口信?”

“不,我只要知道……”

“如果找到了他,我会尽量托人把他的情况转告给你的。”

“谢谢你。”他说,一边冲我伸出双手,这是一个表示友好的姿态,卡亥德人是不会随便摆出这个手势的,“我衷心祝愿你能够达成使命,艾先生。我知道,他——伊斯特拉凡——他相信你来这里是为了帮助我们。他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对这个人来说,世界上除了伊斯特拉凡之外别无他物。他是那种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我问他:“你有没有话要我代为转告?”

他说:“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迟疑片刻后,他小声地说道,“那夙思,无所谓了。”随后他便走了。

两天后,我离开了埃尔亨朗,这次我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而去。跟欧格瑞恩大使馆的办事员和官员们打过交道之后,我没想到去往欧格瑞恩的许可这么快就会下来。对他们来说,这同样是大出所料;我去取文件的时候,遭遇到的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尊敬态度,因为某个权威人士的参与,那些个协议和法令对我都不再具有约束力,为此他们都很是愤愤不平。卡亥德没有任何的离境法规,所以我无须办理任何相关手续。夏天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到,卡亥德的大地是多么适于徒步行走。乘坐动力驱动式交通工具出行时,有专用的道路,沿途还设有客栈,步行者也有同样的待遇。在没有客栈的地方,步行者也能得到热情的款待。各个领地镇子里的居民、村庄里的村民、农夫还有领主都会给游客提供食宿,按规定是招待三天,而实际上都会比这个时间长得多;最妙之处在于,当地人不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大惊小怪,他们会真心地欢迎你,似乎你的到来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我在赛斯河同艾尔河之间那片壮丽的斜坡地上踯躅徘徊,消磨着时间,在这些伟大领地的旷野中逗留了几个早晨。人们正在收割庄稼,所有的人、工具、机器全部上阵,要赶在变天之前将这一大片金色收割完毕。那一星期里,我走过的地方都是金灿灿的,天气也都是那么温和。晚上,我住在没有亮光的农舍或是点着炉火的部落大厅里。入睡之前,我会走出屋子,走进庄稼地,踩着那些干燥的禾茬仰望星空。秋风大作,周围一片漆黑,那些闪耀的星星仿若座座遥远的城市。

其实我很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因为我已经发现——尽管这一点对一位特使来说无关紧要——这里的人对于陌生人是如此友善。我惧怕重起炉灶,费劲地用另一种语言向另一帮听众讲述自己的事情,何况还可能再次遭受失败。我前进的方向更多是向北而不是向西,还不停地调整着路线,因为我很想去卡亥德与欧格瑞恩争端的发生地——西诺斯谷区域——看看。虽然天气还很晴朗,温度却已经开始下降了。最后,在快要走到萨西诺斯的时候,我开始转而向西,因为我想起来,在边界线上有一道防御线,从那里出卡亥德也许不是那么容易。而这边的边界则是艾尔河,河道很窄,不过跟大陆所有的河流一样非常湍急,夹带着冰块。我又折回往南的方向,走了几英里之后,看到有一座桥,这座桥连接了两个小村庄,卡亥德的帕瑟艾尔村和欧格瑞恩的西乌温辛村,两个村子像两只睡眼,隔着咆哮的艾尔河相望。

卡亥德这边看桥的守卫只问了问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随后便挥手放行了。欧格瑞恩这边的守卫则叫来了一名检查员,审查了我的护照和文件,用时大约一个时辰(卡亥德计时的一个时辰)。他扣下了护照,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再来取,给了我一张西乌温辛共生区中转站用餐住宿的凭证。在中转站主管的办公室,我又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主管看了我的文件,又跟共生区边防站——我刚刚就是从那里来的——的检查员打电话核实了我那张凭证的真实性。

我翻译为“共生区”的这个欧格瑞恩词汇,我无法准确地加以说明。它所源自的那个词意为“一起用餐”。现在这个词涵盖欧格瑞恩所有的国家或政府机构:整个国家、组成这个国家的三十三个次国家或者说地区、组成这些次国家的次次国家、城镇、农业公社、矿区、工厂等,一起组成了共生区。“共生区”这个词适用于上述所有这些机构;“共生区成员”这个词通常是指那三十三个地区的首领,他们组成了大欧格瑞恩共生区的行政及立法管理机构,但也可以指公民、民众。这个词的泛指义跟特指义没有什么区别,既可以指称整体也可以指称局部,既可以指整个国家也可以指每个个体,正是这种怪异的用法、这种不严密,恰恰体现了这个词最为精妙的含义。

最终,我的文件通过了核查,我也因此合法入境。一大早吃了早餐之后,一直到第四个时辰我才吃上了第二顿饭,这已经是晚餐了:卡迪克芽粥,还有冷冰冰的切片面包果。尽管驻扎着大批的官员,西乌温辛仍然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很小的村子,一个极其沉闷的乡下地方。共生区中转站名字虽然很长,地方却不大。中转站的餐厅只有一张桌子、五把椅子,没有火;食物都是在村里做好之后直接端过来的。另外的一个房间就是宿舍:六张床全都灰尘遍布,还有些发霉。宿舍里只住了我一个人。西乌温辛的人似乎在晚餐之后都直接上床安歇了,我也只能照做。乡村那种极度的安静让人产生耳鸣的感觉,我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我睡了一个时辰,随后便被一场噩梦弄醒了,梦里有爆炸、侵略、凶杀和大火。

梦境特别糟糕:我在黑暗中的一条陌生街道上跑,身边是许多无脸的人,身后则是熊熊燃烧的房子,还有孩子的尖叫声。

最后我站在了一片开阔的田地上,脚下是干巴巴的庄稼茬,身边是一道黑黢黢的树篱。透过云层,我看到头顶上的天空中有一轮暗红色的半月和几颗星星。寒风刺骨。近处,一个巨大的谷仓耸立在黑暗中。越过谷仓往远处望去,我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火光。

我光着腿光着脚,只穿了衬衣,马裤、赫布衣和大衣都没穿;不过,我的包裹还在,包裹里头只装着换洗衣物、红宝石、现金、档案、文件,还有安射波。一路上,我睡觉时就拿这个包裹当枕头垫着。显然,即便是在噩梦中我也没有忘掉它。我拿出鞋子、马裤和镶着毛边的冬季赫布衣,穿戴停当。身后半英里就是西乌温辛,周遭的一切还是那么阴冷、幽暗,一片寂静。随后我出去找路,很快便找到了一条,路上还有别的人。他们跟我一样也是逃难的人,不过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跟在他们身后,茫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只知道自己要离开西乌温辛。前行的过程中,我慢慢明白过来:有一队人马从帕瑟艾尔那边过了桥,袭击了西乌温辛。

他们突袭了村庄,放了火,随后便撤退了。在此过程中没有发生战斗。不过,突然之间,许多亮光从黑暗中射向了我们。我们仓皇躲到路边,看到西边来了一支有二十辆卡车的陆行商队,正在疾速驶向西乌温辛。每辆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时都伴着车灯的闪亮和车轮的辘辘声,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与黑暗。

我们很快来到了一个共生区农业中心,在那里被人截下来盘问了一番。我一路跟随着这群人,想要蒙混过关,可是很不走运;这群人中有些人没有随身带着身份文件,那些人也很不走运。农业中心的人把他们,还有我这个没有护照的外国人,从大队伍中隔离了出来,安排到一个谷仓里过夜。那是一座庞大的半地下石砌建筑,仅有的一道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也没有窗户。不时会有人打开那道门,随后便有一位佩带格森音波“枪”的农场警察把一名新难民推进谷仓。接着门便会再次关上,谷仓内也就恢复一团漆黑,一点光线都没有。眼睛出现了幻觉,便看见黑暗中有点点荧光和耀眼的光斑。谷仓里很冷,有一股浓重的尘土和谷物的气息。大家都没有手电,都跟我一样是仓促离开被窝的;有几个人几乎是全裸的,要靠路上别人给的毯子来遮蔽身体。他们一无所有。如果说他们该有什么的话,那也就是他们的身份文件了。在欧格瑞恩,没穿衣服也会比没有身份文件强。

大家四散坐在这个庞大、空旷、灰尘遍布、伸手不见五指的谷仓中,偶尔会有两个人低声交谈片刻。这些同监囚犯之间没有什么同志情谊,也没有人抱怨。

我听到左边有个人轻声说道:“我看到他在街上,就在我家门外,脑袋都被炸飞了。”

“他们那些枪会发射出金属片来,是劫掠枪。”

“蒂埃纳说他们不是从帕瑟艾尔来的,是从奥伏德领地坐卡车来的。”

“可奥伏德跟西乌温辛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们不能理解,却也不曾抱怨。没有抗议,就算是被枪弹和烈火赶出了自己的家园,又被自己的同胞关进了一个地窖。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们也没有去寻求原因。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地轻声交谈——欧格瑞恩语十分柔和,相形之下,卡亥德语听起来就像是一些石块在铁罐子里晃荡的声音——渐渐地沉寂下来,大家都睡着了。黑暗之中,有一个婴儿闹腾了一会儿,又被自己哭声的回音吓得大哭起来。

门吱的一声开了。外头已经是大白天了,明亮的阳光像刀锋一般射入人们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其他人后头走了出去,又机械地随着人流往前走,这时却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开始我并没有反应,因为欧格瑞恩语是可以发出“利”这个音的。门开了以后,就有人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叫这个名字。

“这边请,艾先生。”一位行色匆匆的红衣人说道,这下我就不再是一个难民,跟那些无名氏划清了界限。我曾经和他们一样身份不明,跟他们一起沿着一条漆黑的路逃亡,又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一起待了一整晚。现在,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认出了我,我也就得到了认可,确确实实地存在了。这真是让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兴高采烈地跟在那人身后往前走。

当地共生区农业中心的办公室里一片忙乱,不过他们还是抽出时间来招待我,并为昨夜给我造成的不便表示了歉意。“如果你当初不选择从西乌温辛进入共生区就好了!”一位胖胖的检查员叹息道,“如果你选择例行的通道就好了!”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我如此特别的礼遇;这一点显而易见,不过他们的态度并未因此发生一丁点儿的变化。特使金利·艾应该得到高贵人士应得的礼遇,也确实享受到了这样的礼遇。下午三时的时候,我已经在去往米什诺里的路上了,坐的是八号行政区东胡姆斯凡叙姆共生区农业中心为我派出的专车。我有了一本新护照和一张可以在沿途所有中转站通用的免费住宿凭证,此外还有一份通过电报发来的请柬,邀请我前往共生区行政区入境通道及港口地方首席专员厄斯·叙斯吉斯先生在米什诺里的府邸。

小汽车上的收音机是跟发动机联动的,因此车子行驶时收音机也在运转,这样一来,整个下午——我们行驶在欧格瑞恩东部广袤平整的农田之中,这片田地里没有围栏(因为没有牲畜),河流纵横——我都在听广播。收音机里讲到了天气、农作物和道路状况,警告我开车要小心,还播报了来自三十三个行政区的各色新闻、各个工厂的生产情况、各个海港及内河港的航运信息。接下来,它唱了很多尧米西圣歌,然后又跟我讲了讲天气。听过了埃尔亨朗那慷慨激昂的广播,眼下的这个广播便显得无比温和。广播里没有提及西乌温辛袭击事件,欧格瑞恩政府显然是想要防止而非激起民众的兴奋情绪。收音机里不时重复播报着一则政府简报,内容很简单:东部边界的秩序正在得到恢复,很快便会完全恢复。我喜欢这则简报;它让人心安,毫无煽动性,有着格森人身上我一直很欣赏的那种沉稳和坚韧:秩序将得到恢复……现在,我很高兴自己离开了卡亥德,那片土地本来就毫无凝聚力,现在又被一个有孕在身的妄想狂国王和一个极端自我的摄政王推向了武力的边缘。我感觉心满意足:在平静的灰色天空下,以每个时辰二十五英里的车速平稳地穿过这片阡陌整齐的广阔田地,向着一个相信秩序的政府所在的都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