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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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儿童分析技巧(4)

我们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幼童其实随时都准备好了去迎接焦虑,在某种程度上大一点的孩子也是一样。即便他们在刚开始分析的时候展现了一种积极的态度,我们也必须对他们的负面移情有所准备,因为当分析触及那些与情结相关的素材时,孩子可能会迅速出现负面移情。一旦分析师捕捉到负面移情的信号,他应当令分析工作继续进行,并建立起与他本人相关的分析情境,同时在解析的帮助下溯回原始客体与情境,从而消解孩子的部分焦虑。分析师必须在某个紧要的关键点迅速地切入潜意识素材,由此打开通向孩子潜意识心灵的通道。同一种“游戏思维”(play thought)的表征通过各种形式不断重复(在彼得第一次治疗时,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不断变换车子的排列,把它们前后或并排排列,以及他重复让马、马车和机车彼此相撞等等),以及孩子选择玩何种游戏、其频度如何,这些都能够告诉我们这个关键点位于何处,因为我们可以从游戏内容里测量到情感反应。如果分析师错过了这个已在素材里有所反映的紧迫点,那么孩子有可能中断游戏,表现出强烈阻抗,变得焦虑甚至想要逃离。在素材允许的情况下,通过及时解析,分析师可以切断孩子的焦虑,或者将它限制在可控范围。当然,这种方法也可以应用在自分析一开始就出现积极移情的案例。一旦出现焦虑与阻抗,或者当分析开始出现消极移情,我们就必须立即进行解析,对此我已经用充分的理由进行了说明。

解析的及时性固然重要,解析的深入性也不可或缺。如果说我们不能看轻呈现出来的素材的紧迫性,那么我们也不得忽视:我们不仅要追溯表征的内容,也要深入心灵层面,追溯与之相连的焦虑与罪疚感。在儿童分析时,倘若我们以成人分析原则为模版,首先刺探与自我和现实最接近的心灵表层,那么我们将无法建立起分析情境,也不利于减少孩子的焦虑。这一点已被实践反复验证。同样,如果只对符号进行纯粹的翻译,或者解析时只处理素材的符号化的表征,而不关心与之相连的焦虑与罪疚感,那么儿童分析也无法进行。如果解析不深入到被素材与相关焦虑激发的层面,不触及潜在阻抗最深的位置,不努力降低最暴戾最明显的焦虑,那么解析在儿童身上将毫无效果可言,只能激起更大的阻抗,而不再有消解的可能。但正如我从彼得案例抽取的片段中所试图澄清的那样,解析(如上文所述)并不能完全解决心灵深层次的焦虑,但也不会限制心灵表层(虽然它能很快刺入深层)的分析工作,即儿童自我及其与现实关系的分析。在儿童分析中,儿童与现实的关系的建立,以及更强大的自我在他们身上出现,是随着他们自我发展的过程逐步实现的,这是分析的结果而非前提。

到目前为止,我们主要讨论与勾画了早期分析的典型开始及其过程。下面我想要谈谈我碰到的一些不同寻常的困难,这些困难促使我在分析时使用了一些特殊的分析技巧。楚德[26]刚到我的诊室时显得非常忧虑,她的案例使我明白了对某些病人来说,迅速解析是减轻焦虑、让分析活络起来的唯一途径。另一个小病人鲁思四岁零三个月,具有很明显的矛盾心态,她一方面对母亲和特定的一些女性有强烈的依恋,一方面不喜欢其他人尤其是陌生人。比如在非常小的时候,她就无法适应新保姆,也很难自如地和其他孩子交朋友。她不仅遭受着无法掩饰的焦虑而常常面临焦虑发作的情况,也有其他神经官能症状,而且她总的来说是个忧虑的孩子。第一次来诊疗时,她坚决拒绝与我同处一室,所以我在分析时,特意请她的姐姐在场。[27]我的意图是想建立起积极移情,使她最终有可能愿意进行独立分析。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包括单纯地和她玩耍以及鼓励她说话等等,这些努力都是白费功夫。在玩玩具的时候,她身子总转向姐姐(虽然姐姐并不对她回应),完全忽视我的存在。她姐姐告诉我,我的努力都是白费的,我不可能赢得她的信任,哪怕我花上整周的时间而不是区区几个小时。这迫使我找寻其他的解决方法,而这方法再次证明了解析在减轻病人焦虑和消极移情方面的重要作用。一天,鲁思还是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姐姐身上,她画了一个杯子,里面是一些小圆球,上面画了个盖子。我问她这个盖子有什么用,她也不回答我。她姐姐重新把我的问题问了一遍,鲁思回答说:“是为了不让球滚出来。”在这之前,她翻过姐姐的包,然后把它紧紧地扣起来,“以免包里有东西掉出来”。她对包里的小钱夹也做了相同的事,为了让硬币不掉出来。于是对我来说,加上之前她在诊疗里的表现,她的这些表现的意义便显而易见了。[28]我冒了个险,对鲁思解析道:杯子里的球、钱包里的硬币以及包里的东西,都代表她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她希望把它们都紧紧地关起来,这样她就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解析的效果惊人,鲁思第一次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而且开始用一种不同的、更加放松的方式玩游戏了。[29]然而,我仍然无法对她单独进行分析,当我和她同处一室时她就会焦虑发作。但随着分析的进行,她的消极移情在逐步减少,并渐渐地被积极移情所替代,所以我决定在姐姐在场的模式下继续分析。这样进行了三周后,姐姐突然病了,把我置于暂停治疗或冒焦虑发作的风险继续治疗的两难之中。在她父母的允许之下,我采取了第二种方案。保姆把小女孩领到我诊室门口后就走开了,任凭她在那里尖叫哭闹。在这种非常痛苦的处境中,我开始尝试用一种非分析的、充满母爱的方式安抚女孩,像普通人都会做的那样。我尝试安慰她,逗她高兴,让她和我玩,但是毫无效果。当她发现除了我没有别人时,她倒是跟着我进了房间,但仅止于此。她脸色变得苍白,大喊大叫,显示出严重焦虑发作的迹象。于是我坐在玩具桌旁,开始自顾自玩了起来[30],一边玩一边向这个坐在角落的惊恐的孩子描述我正在玩什么。突然我有了灵感,把她之前治疗时的游戏素材作为我游戏的主题。到后来,她也开始在洗脸池旁玩了起来,给洋娃娃喂奶喝,还给了一大壶牛奶。于是我也学她的样子玩。我让一个娃娃睡倒,告诉鲁思我想要给她喂东西吃,然后我问她应该吃什么。她从尖叫中挤出她的回答:“牛奶。”然后,我注意到她把两只手指伸进嘴巴动了动(她有睡前吮吸手指的习惯),然后又迅速地拿了出来。我问鲁思她想不想吮吸手指,她说:“想,但得用正确的姿势。”我意识到,她是想重建每天傍晚在家发生的情境,所以我让她在沙发上躺下,在她的要求下给她盖上毯子。然后她开始吮吸她的手指。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睛紧闭,但明显平静了许多,也停止了哭泣。与此同时,我继续玩洋娃娃,重复她在前几期治疗时的游戏。当我像她之前做过的那样,把一个湿海绵放到其中一个洋娃娃旁边时,她突然号啕大哭并尖叫着说:“不,她不能用那块大海绵,那不是给小孩用的,那是给大人用的!”我必须说明,在她前两次治疗中,她带来的很多素材都表明她对母亲的嫉妒。我将这些素材与她不同意使用大海绵联系起来——大海绵代表父亲的阴茎。我在解析中详细说明了她对母亲的嫉妒与憎恨,因为母亲在性交的时候将父亲的阴茎放入体内,于是她想从母亲体内偷走阴茎和孩子,杀死母亲。我向她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感到害怕,并相信她已经杀死了母亲,或将被母亲抛弃。我是通过洋娃娃将解析的内容传递给她的:我假装对着洋娃娃解析,当她看见我和洋娃娃一起玩的时候,假装娃娃害怕尖叫,然后我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我又在她自己身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解析,通过这样的方式我完全地建立起了分析情境。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鲁思明显变得更安静了,她的眼睛睁开了,也允许我把我正在玩的桌子移到沙发旁边,让我能够在游戏和解析的时候更靠近她。渐渐地她坐了起来,饶有兴致地观察游戏过程,甚至开始参与游戏。当这一次治疗结束保姆来接她的时候,她显得很快乐,还友好甚至深情地跟我说再见,令保姆惊讶不已。紧接着下一次治疗时,在保姆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显得有点焦虑,但不再有焦虑发作的情状,也没有号啕大哭。反而她立即躲到沙发上,身体自发地摆好前一日的姿势,闭上眼睛并且开始吮吸手指,于是我得以坐在她身旁,直接开始上次的游戏。前日的游戏按照顺序重新进行了一遍,但是更加简短,也更为缓和。几个疗程之后,我们进步如此之大,以至于除了治疗一开始时有点焦虑的蛛丝马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焦虑发作的迹象。

对鲁思病症的分析告诉我们,焦虑发作其实是夜惊的重复。两岁时,她的夜惊非常严重。[31]那时她母亲正处于怀孕状态,鲁思想要从母亲体内偷走婴儿,并用各种方式伤害和杀死母亲,这个潜意识愿望带来的罪疚感,引发了她激烈的反应。母亲在睡前说的晚安,她会理解成永别。[32]因为她怀有抢夺与杀害母亲的欲望,她很害怕被母亲永久地抛弃或者再也开不见她,也害怕那个温柔地与她道晚安的母亲,会在夜里变成“坏母亲”袭击她。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无法忍受与人单独相处。与我独处意味着被“好母亲”抛弃,于是她将害怕被“坏母亲”惩罚的恐惧移情到我身上。通过分析这个情境并对此进行解析,我成功地消除了她焦虑发作的症状,使得正常的分析工作得以开展。[33]

我在另外一个案例中,运用了分析鲁思焦虑发作症时所用的相同技巧,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楚德治疗期间,母亲生病住院了,此时恰好是楚德袭击母亲的虐待幻想占主导的时期。我已经详尽描述过这个三岁零九个月的小孩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攻击性,她总是被攻击性带来的焦虑所压倒,把自己藏在沙发背后的靠垫中。但这个孩子并未有真正的焦虑发作的症状。然而,当她因为母亲的病请假回来恢复治疗时,她的确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明显的焦虑发作。这焦虑发作是她对攻击冲动的反应,即她对自身这种冲动的恐惧。在楚德发作期间,像鲁思一样,她采用了一种特别的姿势,也就是她在晚上开始焦虑时常常采用的姿势。她总是爬到角落,紧紧抱住坐垫,这些坐垫被她称为孩子。然后她吮吸自己的手指,还尿了裤子。我对她的焦虑进行解析后,焦虑发作就停止了。[34]

我自己后来的经验,以及妮娜·塞尔小姐和其他精神分析师的经验,都在其他案例中印证了此种技巧的有效性。这两个治疗案例已经过去了几年,有一点对我来说是很明确的,即对幼儿以及大童深入分析的前提,是对呈现出来的素材要有很好的把握。对素材的重要性进行准确快速的估量,了解素材对于整个案例结构的启示,知晓素材与病人当时情感状态的关系,以及对潜在焦虑和罪疚感的迅速洞察——这些都是进行正确解析的主要条件,亦即只有在这些条件下,解析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进行,才能直达被焦虑激发的心灵层面。如果我们能始终坚持这一技巧,那么分析中焦虑发作的可能会被减至最低。然而,对于在日常生活中就会焦虑发作的神经官能症儿童,在治疗一开始就可能遇到发作的情况,那么坚持这一技巧会大大降低发作的可能性,使分析得以正常开展。对焦虑发作症的分析,也证实了游戏分析技巧中某些原则的有效性。在楚德的案例中,一开始我也分析了同样的素材,虽然那时焦虑发作并没有真正发生,但与这些素材相关的深度焦虑还是明显存在的。通过持续且深入的解析,我成功地逐步减少了小病人的焦虑,并让它们以温和的小剂量的形式释放出来。在她母亲生病住院、治疗过程被打断时,焦虑无处释放,它不断累积直至后来爆发。通过后面几次治疗,焦虑发作又被成功制止,重新以“小剂量”焦虑的面貌出现。

我必须补充一下关于焦虑发作的理论性质。前文业已提及焦虑发作其实是夜惊的重复,也指出病人焦虑发作或者想要努力克服它们时的情状,其实是他们夜间睡眠时焦虑情境的再现。我亦提到过一种特定的早期焦虑情境,它们构成了夜惊和焦虑发作的基础。通过对楚德、鲁思以及莉塔的观察,加上这些年来的经验,我认识到焦虑或者说焦虑情境,主要发生在女孩身上,而男孩所遭遇的更多是阉割焦虑。当女孩意识到母亲要摧毁、掏空她的身体,并攫取她体内的孩子,此时焦虑情境到达顶峰。我将在本书第二部分对这个问题进行详尽叙述。在此我只想提醒读者注意我在早期分析中收集的素材,这些素材与弗洛伊德在《抑制、症状与焦虑》一书中的陈述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弗洛伊德在书中指出,男孩的阉割恐惧在小女孩身上体现为对爱丧失的恐惧。孤独的恐惧与被母亲抛弃的恐惧,在我所引的小女孩案例的素材中,有非常明显的体现。但是我认为,这种恐惧有其更深刻的根源。它们基于孩子对母亲的攻击冲动,基于弑母并偷盗母亲体内小孩的渴望,究其根源,乃是早期俄狄浦斯冲突所致。这种冲动不仅导致焦虑,或引起受母亲惩罚的恐惧,还带来被母亲抛弃或者母亲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