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儿童分析技巧(2)
另一个例子是六岁大的厄娜,她是一个强迫症患者。[12]她的神经官能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如厕训练造成的。在分析中,她很具体地向我展示了她的经历。例如,她让一个玩具娃娃坐在积木上,把其他仰慕它的娃娃排成排,看着它排便。然后的游戏中她还是玩同样的主题,但这次我得加入她的游戏。我得扮演成被屎弄脏的婴孩,她扮演妈妈。一开始,她对孩子是赞赏并爱护的,可不一会儿她就变了,变成了一个愤怒而严厉的母亲,开始虐待她的孩子。通过这个游戏,她向我描绘了她童年早期的经历与感受,那时她刚刚开始如厕等训练,她相信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失去了曾在婴儿时期拥有过的丰沛关爱。
在儿童分析中,我们不能因为儿童的强迫性重复行为,而将他们的外在行动和潜意识幻想看得太重。儿童固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喜欢用行动表现(acting out),而成人也常依赖这原始机制。他们在分析时获得的愉悦,为继续治疗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刺激,虽然我们得明白这也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当分析开始后,小患者通过解析已经消解了部分焦虑,于是他体会到一种放松感,促使他继续接受治疗,这往往是在最初几次治疗后就出现的。因为他们其实原先并没有被分析的内在需要,这种放松感让他们领悟到分析的作用与价值,于是有效的治疗动机产生了,正如同成人了知自身患病需要治疗一样。孩童的领悟能力证明了他们其实能够与现实相联系,不符合我们先前对这些小小患者的期待。关于儿童与现实的关系,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
在分析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儿童对现实的理解,一开始是很微弱的,而后随着分析的进行渐渐增强。例如,小患者开始能够区分假扮的母亲和真实的母亲,他也能够区分玩具弟弟和真实的弟弟。他会坚持说,他对玩具弟弟做这做那都是假的,他还是很爱真实的弟弟的。只有在战胜了强烈且顽固的抗拒心理之后,他才会理解他那些攻击行为其实针对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对象。当这个幼小的孩子领悟到这一点,他其实已经向适应现实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我三岁九个月的小病人楚德,在仅进行了一次分析之后便随母亲出国去了。六个月之后,她回国继续跟随我治疗。当时,促使她谈论旅途的所见所闻着实花了些时间,谈起来时她也只聊了和她梦境相关的那部分:她和母亲回到了她们在意大利去过的一家餐馆,服务员没能给她们红莓酱,因为红莓酱用完了。通过此梦的解析[13],加上其他一些现象,我们可以知道她还未从断奶的痛苦以及对妹妹的嫉妒中恢复过来。虽然她向我报告了各种显然无利于分析的日常琐事,还反复提及六个月前第一次分析时提过的细节,但唯一让她提起旅行的原因,是一次挫折事件,该挫折事件与分析情境中的挫折体验密切相关。除此之外,她对谈及旅行毫无兴趣。
患有神经官能症的儿童往往不能够接受现实,因为他们不能忍受挫折。他们否认现实,以此来回避现实的伤害。他们未来能否适应现实,最基础的、起决定作用的一点,要看他们是否能适应俄狄浦斯情境带来的挫折。在幼童身上,坚决拒绝接受现实(往往伪装成顺从与适应),其实是神经官能症的一个指征,它和成人患者逃离现实如出一辙,仅仅在表达方式上有所不同。所以,早期分析的结果之一,就是能够帮孩子接受和适应现实。如若能成功达到这个目标,且不谈其他收获,仅教育方面的困难就会减少,因为孩子已经能够忍受现实带来的挫折了。
我认为我们已经能够体会到,儿童分析中的方法角度与成人分析有不少差别。我们走了一条横穿自我的捷径,通过将自己置身于孩子的潜意识中,并由那里起步逐渐接触他们的自我。幼童的自我较弱,所以他们的超我所带来的过度压力比成人更厉害,我们要通过减少这些压力,来强化儿童的自我,并帮助他们的自我发展。[14]
前文我业已谈及在进行儿童精神分析时,解析能够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一点可以从很多方面得到验证,比如解析之后他们游戏内容得到拓展,移情作用得到强化,焦虑随之减少等等。但有时候,他们确实无法在意识层面处理这些解析。我发现,这个能力要到后期才能发展起来,它是随着自我的发展,以及适应现实能力的提高而渐渐养成的。性觉醒(sexual enlightenment)的过程也是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神分析仅仅是将性理论与出生幻想(birth-phantasy)相关的材料挖掘出来罢了。只有在去除了潜意识的抵抗之后,孩童才会渐渐形成性觉醒。故而必须对儿童进行完整的分析,儿童才可能有性觉醒,也才可能完全适应现实。如若不能达到这个结果,那么很难说此次治疗已经成功、可以结案了。
儿童的表达模式与成人不同,整个分析情境也相异。然而,不管是儿童分析还是成人分析,遵循的主要分析原则还是一致的。解析的持续进行,阻抗的渐渐消除,不断移情至旧的经验(无论这种经验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这些都能帮助我们建立并维系正确的分析情境,与成人并无二致。要达到这样的结果需要一个必备条件,即分析师必须使用与成人类似的分析方法,而不得在儿童身上施加一种非分析的、教育化的影响,而且处理移情的方式也必须与成人分析类似。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分析情境中了解儿童的症状,获知他们的困难所在。通过移情,他们早期的症状或困难,乃至小时候的顽皮表现,都可能得以重现。例如,他们可能再次尿床,在某种特定情境下重复小时候做的一些事情,甚至三四岁的孩子会像一两岁的婴儿一样牙牙学语。
在分析初始阶段,孩子通过分析而新明白的道理主要以潜意识的方式工作,所以他们并不会觉得必须立刻修复他们与父母的关系。这种进步一开始是以情绪而非理性的方式展现的。根据我的经验,当孩子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他们会放松下来,这样与父母的关系大为改善,同时孩子的社会适应性也变强了,也变得更好管教了。通过分析,孩子超我的要求弱化了,自我的抑制减少了,自我变得更为强大,从而执行超我的要求也变得更加容易。
随着分析继续进行,孩子从某种程度上能够开始用批判的拒绝,来替代压抑的过程。在分析中后期,我们能够发现,他们对于曾经主导他们的施虐冲动(sadistic impulses)变得不那么热衷,而对于他们不认同的解析,他们也会以最强烈的阻抗来反对,有时还会嘲笑之。[15]比如,我就曾经听说有非常小的孩子,对他曾经真的想要吃掉他母亲,或把她撕成碎片的想法嗤之以鼻。而与之相伴的罪疚感的减轻,也能使曾经完全被压制的施虐欲望获得升华。反映在游戏与学习中,我们可以发现抑制消除了,儿童重新获得新的游戏兴趣,也拓展了游戏活动的范围。
本章中我阐述了从早期分析实践中所获得的分析技巧,并以此作为本书的开篇。因为对于儿童精神分析方法而言,这些技巧是很基础的。幼童心灵的特殊性往往会一直强有力地延续,所以我发现的这些技巧对于研究大一点的儿童也是不可或缺的。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潜伏期与青春期的儿童,他们自我发展得比较完整,所以分析技巧也需要进行一定修正后方可使用。在后文中,我们将进一步探讨这一个主题,在此不再赘述。至于分析技巧要更接近于早期分析还是成人分析,这取决于儿童的年龄,也取决于每个个案本身的特性。
一般说来,我在下面陈述的原则,是各个年龄层儿童分析技巧的基础。因为儿童和少年感受到比成年人更为严重的焦虑,我们必须找到通向他们焦虑以及罪疚感潜意识的通道,并且尽可能迅速地建立起分析情境。幼童往往通过焦虑发作来宣泄焦虑;对于潜伏期儿童,焦虑表现为不信任地拒绝;而在情绪强烈的青春期,焦虑再次变得外显、尖锐。不同于幼童期的是,因为这时他们的自我已经发展了,所以常常表现为伴随着挑衅和暴力的阻抗,这很容易导致分析的中断。对各个年龄层的儿童来说,如果负面的移情作用从一开始就被系统地治疗与消解,那么他们的焦虑会在很大程度上得以释放。
但是,为了获得儿童幻想与潜意识素材,我们得接受各个年龄层儿童都喜欢用的间接的象征性表征。一旦孩子的焦虑减少,幻想变得更加自由,我们就能获得通向他们潜意识的通道,还能在更大的程度上活化他们在潜意识指挥下表达幻想的方法。[16]对于那些一开始完全没有幻想素材的案例来说,这种方法还颇见成效。
最后,我在此对本章做一个简短的小结。儿童的心灵具有更为原始的特质,在分析时也必须使用更合适他们的分析技巧,我们发现游戏分析是一个好方法。通过游戏分析,我们能够了解孩子遭受深度压抑的经历与固着,并在其发展过程中施加有效的影响。此种分析方法与成人分析方法仅在技巧上有所不同,原理上并无差异。移情情境与阻抗的分析,婴儿期遗忘和压抑的去除,以及原始场景的再现,所有这些都可以通过游戏分析达成。我们也可以看出,所有心理分析方法的标准,都可以运用到这个技巧上。游戏分析与成人分析技巧的效果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游戏分析的过程更适用于孩童的心灵。
【第二章】早期分析技巧
在本书第一章中,我一方面阐述了儿童殊于成人的特殊心理机制,另外一方面也指出了其相似之处。这些异同促使我们寻找一种特殊的分析技巧,于是我开发了游戏分析法。
在心理分析室的矮桌上,我总是会放很多简易的小玩具,比如木头小人(有男有女)、货运马车、载客马车、小汽车、火车、动物、积木和小房子,还放着纸笔和剪刀。即便是非常拘谨的孩子,也至少会看一眼这些玩具,或者碰碰它们。我会观察他们如何开始玩玩具,又如何把玩具放到一边,他们对玩具的大体态度,能让我大致了解这些孩子的情结(complex)所在。
我将通过幼童分析的案例,来展示游戏分析技巧的原则。三岁零九个月的彼得是一个很难管教的孩子。他强烈地依恋着母亲,却也对母亲充满着矛盾心态。他无法忍受挫折,在游戏中极其拘谨,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极度害羞、哀怨的孩子,也不太像个小男孩的样子。有时他的行为具有攻击性且满怀轻蔑,和其他孩子特别是他的弟弟无法融洽相处。本来对他的分析也仅仅主要是出于预防性考虑,因为他的家族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病史。但在分析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他很明显患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他在行为上的深度抑制,导致他无法满足学校生活的正常需要,迟早要以退学告终。[17]
第一次诊疗的时候,他一开始就拿了些玩具马车和小汽车,先是将它们前后排列,然后又并排排列,接着又变换了好几次排列方式。期间,他拿出了两列马车,让它们对撞,马腿就踢在了一起,他边玩边说:“我有了个新弟弟叫弗里茨。”我问他马车在干什么,他回应道:“哦,这样子不太好。”随后就立刻停止了相撞游戏,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玩。后来,他又用同样的方式把两批玩具马相撞,我说:“看这儿,两匹马就像两个人撞在一起了。”一开始他说:“哦,这样子不太好。”但接着又说,“是的,这是两个人撞在一起,”并补充道,“马儿也撞在一起了,现在它们要去睡觉了。”然后他用积木把它们盖起来,说:“现在它们快死了,我要把它们埋起来。”第二次诊疗的时候,他很快把小汽车和马车按照第一次的方式排列起来,先是前后排列,然后并排排列。跟第一次诊疗时差不多,他又把两列马车撞在了一起,然后把两辆机车撞在了一起。接着,他把两个摇摆玩具并排放在一起,把里面用来悬挂和摇晃的零件指给我看,说:“你看它会摆晃,也会撞来撞去哦。”我指着这些摆晃的摇摆玩具、机车、马车和马,对他解析道:“你看,他们其实是两个人,是你的爸爸妈妈,把他们的‘thingummies’(指性器官)[18]撞在一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