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中国人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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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彩云

中国之大,各地风俗风貌大不相同。“陕北”一处,便让你走不完,看不够。在延安,是大河谷,延安市区和安塞县城都是狭长的地形。一路可见二十里铺,三十里铺,四十里铺。机场不远,便有宝塔山、清凉河。地形所限,这些“边远”而贫瘠的区域难以发展。然而,近代以来,这些农民蹚不过去的河谷,这些民歌飘过去、腰鼓打起来的河谷,一跃成为“红河谷”“金河谷”,朝圣者熙熙攘攘,掘金者车来车往。

往南是八百里秦川,有关中学派、秦王帝都和贵妃醉酒。往北是比兵马俑更古老的陕北高原。同受帝家的“恩宠”,朝代不同,文明大相异趣。那边厢雍容华贵,庄重威严,这地界黄土黄,杏花粉,窑洞苍凉。山羊和毛驴黄土间漫步,绿皮火车高原上穿梭。当然,最不能忽略的是处处可见的延长石油采油厂、加油站、运油车,黄色的石油工服替代羊肚肚手巾和花棉袄,成为陕北人的一道新景观。

从历史、文化和地理上,陕北都是中国非常独特的区域。行政区划上,陕北辖榆林和延安两市。榆林十二县,又分为北六县、南六县。北六县是定边、靖边、横山、神木、府谷和榆阳区;南六县是绥德、米脂、佳县、吴堡、清涧和子洲。吴起、志丹、安塞、子长等地属延安。陕北人看来,北人豪爽,南人精干。比如,子长“鬼”。榆林的北六县又有东三县和西三县之分。不入乡土,确不知这乡土里的种种讲究。

那么,通地理、懂乡土的是什么人?

春到黄土高坡,枝叶疏,杏花粉,窑洞苍凉

也许除了乡村教师、地理学者、司机和卖货郎,便是说书人了。说书人四处行走,满地界地串,哪里有活去哪里,没有车马代步的时候,一走大半年回不了家。怎么走,怎么住,全靠腹中的记性和积攒的交情。

延安十三县都被他们编成了段子。

皇帝陵坐落在乔山巅,

蒙蒙地出了一个黄河水,

黄土高原划下一块文明地,

革命的圣地在延安城。

首先说吴起本是一个好地方,

待亲戚肯吃荞面饸饹羊腥汤;

子丹、吴起紧相邻,黏米的油糕山杏仁;

子长县的麻辣煎饼醸皮四季有,咬一口煎囎囎、辣生生、咸唧唧、酸溜溜叫把人的酣水流;

延长的梨就是一个美,咬一口没有见豁豁尽是一包水;

延川县紧靠黄河畔,狗头枣大的像颗鸡蛋;宜川县好比柿子塬,吃一口比豆腐绵来比糖甜;

……

说陕北,话陕北,书匠贺改明满肚子自信。他说:“陕北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他身材挺拔,方方正正的红脸膛,标准陕北汉。原本生在延安,婚后随婆姨牧彩云去了安边。18岁学艺,四十年说书,几乎走遍了陕北地界。出陕北,北上长春,南下广州,西行西宁,全国一半的省份他都去过。

这一次,他和婆姨牧彩云、搭档卢响铃到了安塞。书里唱了:“安塞县的腰鼓把美名传,奥运会打出了个全世界。”这是黄土高原的腹地,山高、坡陡、沟深,相对高度有二三百米,是红军打游击的地方。

三人来参加化子坪镇杨庄科的庙会。根据场合不同,陕北说书分庙会书、家书和地摊书。家书用以辟邪、庆生、祝寿、迎亲,庙会书则用以请神、敬神。陕北人识字者少,农民业余最大的消遣就是听书。说书像乐会一样,夏天在树荫底下,冬天在窑洞炕头上,说书人或怀抱琵琶,或一把三弦,弹奏起来,摇头晃脑,说古论今,嬉笑怒骂,把在场农民听得如痴如醉。

说书人来得古老。秦汉时,在宫廷已有了管理说书的“稗官”,这是皇帝专门设立用来搜集民间“街谈巷语”“里巷风俗”的官职。1957年四川成都市郊的一座汉墓中曾出土一个汉代说书俑,它袒露上身,左臂掖鼓,右手握锤欲击,好像正在讲故事;大唐年间佛教兴盛,和尚们为求经书通俗,将佛经改为“俗文”,依韵编排,化导大众。讲前以歌开场,讲后唱歌才散。到了俗讲,演唱增多,于是“道”场变“歌”场。

牧彩云说书。一把三弦,一张绣口,说尽多少事

在清朝《延绥镇志》中有关于陕北说书的最早记载:“刘第说传奇,颇靡靡可听。闻江南有柳敬亭者,以此伎遨游王公间。刘第即不能及其万一,而韶音飞畅,殊有风情。无佛称尊,不即江南之敬亭乎?”

江南多文人雅士,敬亭说书,与达官显宦、文人学士、秦淮名妓等多有交游。而陕北说书一度曾是“下贱”的行业。说的书都是口语,“琵琶”不叫琵琶,叫“蝎子”;二片木板不叫“快板”叫“楞子”。说书的不叫“说书人”叫“书匠”,木匠、铁匠、泥瓦匠的“匠”。但书匠的地位还不及工匠,工匠卖的是力气和技艺,书匠靠的是口活。说书是老天爷给盲人留下的饭碗,凭一双腿跋山涉水,凭一把三弦一张嘴,谈古论今。明眼人看不起、不愿意学,盲人也“不让明眼人说书”。据说,一代说书大师韩起祥的师兄马步云,为了能够学说书,甚至不惜用剪刀剜掉一只眼睛。

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说书大师张俊功开始,才招收明眼人说书。三人都是张俊功的徒弟。卢响铃46岁,人长得瘦削,有文人气。牧彩云从艺晚,但她是陕北女人说书的第一人,凭这一点就是书匠中响当当的人物了,声名盖过很多师兄。

从艺以来,夫妇二人先是步行,后骑摩托、搭公共汽车,开面包车。婆姨牧彩云现在出了名,一场书1500元起,一年能有十多万元的收入。两三年前贺改明买了一辆桑塔纳,出行方便许多。贺改明豪爽又心细,出行的大小事宜都由他来安排。牧彩云随身带iPad,路上无聊时看看段子,发发微信,打发时光。

从定边到安塞,两百多公里的路,雨天湿滑,他们开了四个多小时。一路上春雨绵绵,杏花如烟似雾,给粗犷的高原添了几分诗意。一路放着陕北大唢呐。过了一道道山,再走一道道梁。我爱这样的高原景象。贺改明也很兴奋。陕北可不都是黄土高原,安边镇在沙漠边缘,红柳滩、盐碱地,看不见山,一年到头黄沙漫天。

安塞是延安的下辖县,这里离他的老家延安晋塔村很近了。山中有野物,他说,十几年前就跟书匠们一起扛着猎枪在这里打野兔呢!一到镇上,贺改明便四下里寻找弹弓,没有野兔,还可以打打麻雀。

山上的猎物越来越少,政府收缴了农户手中的猎枪,封山育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新玩意儿,山里的孩子玩弹弓的也少了,贺改明跑了几家玩具店、五金店竟然都没有卖的。他有些失望。

“有点这个心思用到正经事上,得能挣多少钱哩。”牧彩云来了一句。

“我就是爱玩。”贺改明说,“玩玩不行?”

两人都是急脾气,说话有时戗戗着好像要动刀枪,闹将起来斗离婚的时候也有。

不过,“爱玩”让贺改明交下了不少朋友,大家管他叫“二哥”。书匠一家亲,在江湖上行走,全得靠一帮书匠们互相帮衬。他与这里的杨书匠认识十几年。老杨带着四五个人到镇上迎二哥,杨庄科在更深的沟里。

隔着车窗,两个婆姨弯着腰使劲往里看,她们是书匠的女儿。

“还没见过女书匠哩。”她们笑嘻嘻地说。女书匠在陕北也稀罕。

牧彩云下了车。她很容易把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不仅因为妆扮:大红风衣,鲜艳;黑色长靴,锃亮;圆当当的脸上一抹红唇,一头短发精明利落;更因为派头:她走起路来永远是昂首挺胸的,仿佛骑着一匹马,很有“陕北第一女书匠”的味道。

传统的陕北婆姨心灵手巧的多,抛头露面的少。牧彩云的豪爽之气接近塞外女性。说书人走南闯北,很多学书的女人遭不了罪,吃不下苦,不肯下功夫,女书匠仍不多见。像牧彩云这样,会说古书、唱腔形象俱佳的女书匠更是凤毛麟角。

书匠们一番寒暄,接着往山沟沟里开。盘山公路一道道弯,老杨家位于公路一个拐角处的平台上,屋后就是几十米深的大深沟。屋里坐满了一炕的人。老母亲盘腿吸着烟袋,爽快利落;老父亲寡言,蜷在墙角。庙会是村里的大事,两个女儿也带着老公孩子回家来。她们穿着牛仔裤,烫了波浪的卷发,跟城里人一样的打扮。陕北人早婚,不到四十岁,她们已经是十七八岁孩子的妈了。

书匠新得一把二胡,边拉边唱

书匠们各自闯江湖,也难得一见。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聊着天,几个书匠凑在一起便能唱一台戏。老杨从橱柜顶上取出一把新做的板胡,卢响铃拉了一段,声音还有些涩。他善吹拉,弹唱也有一手。一会儿书匠们就开始唱上了:

你给谁做了一双牛鼻子鞋

你的心思我猜不出来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

有了心思就把鞋拿来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沟

见不上妹妹我不想走

远远看见妹妹不敢吼

抓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山遮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

神仙挡不住个人想人

长不过的五月短不过的冬

难活不过人想人

你在那山上我在沟

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

捞不成的米饭熬成粥

谈不成恋爱咱交朋友

书匠们各有所长。有的乐器更好,有的喜欢弹唱,有的书词最通。这一帮人里,牧彩云嗓子最好。她一边唱一边打着拍子。声音甜美洪亮,音调如沙梁般有高有低,众人连连鼓掌叫好。陕北人唱的歌词“土”,可这“土”里带着热烈奔放,直接表达爱意,陕北人称为唱“酸曲”。说书人走村串巷,常唱些酸曲来招徕听众。那《延安十三县》里唱陕北婆姨是这么唱的:“哎,延安府的女人们实在美,把一朵红花盖脑心,夏天大女子不穿裤子系些裙裙,把大腿撩的一满白生生,风刮的裙裙忽碌碌转,把七十几的老汉爱的都把牙疵转……”

女人们笑说牧彩云应该去上星光大道。然而2009年陕北书匠崔苗在央视有过一场表演。崔苗是书匠里的后辈,再加上电视表演的限制,两分钟的说书小段不足以展现说书的魅力,书匠们觉得很遗憾。但是,其他书匠也很难再有机会登台了。“人家毕姥爷说,你们陕北说书已经表演过了,观众已经不稀罕了。”书匠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们很珍惜、也很愿意有走出去的机会。

庙会上他们要唱三场,每场两三个小时。热闹一阵,大家起身去庙会排练。庙会在一个山坡的坡顶,开车还有七八里路。越往山里走,路越窄。都是土路,下完雨坑坑洼洼,山路的一侧就是几十米的深沟,另一侧零零散散有几户人家。大家在车上坐得提心吊胆,贺改明紧皱着眉头,这么个破地方。

这个陕北的小庙,刚好在一座山头上。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米,墙面斑驳,彩绘两只猛虎,仿佛马上就要扑过来。“佛莫老爷”头戴珠帽,披一件黄色斗篷。满墙都是八卦和祥云。门口一副对联: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书匠们在寺庙檐下一角摆上书案,装好扩音设备。一个黝黑的男人走过来,厉声说道:“说书的,你们要好好说!去年我们请了戏班子,今年想做点不一样的。说好了明年还请你们,说不好没得活干!”他是庙会的“会长”,掌管庙会上的大小事宜。

牧彩云没有接话,呵呵笑了笑。庙会她跑得多了,更大的场面她见得多了,这还能难得住她?

书匠们在为庙会演出做准备。山顶的这座小庙,寄托了附近多少村民的信仰

庙会开始前先要进行请神仪式,要由一个书匠陪同进行。牧彩云不说神书,仪式都由卢响铃出面。会长嘱咐卢响铃,庙里供奉的是“佛莫老爷”,可别唱错了。会长面对佛像下跪,点上香,地上洒些酒,卢响铃单膝跪地,朝神灵叩拜之后,一边快拨三弦一边念念有词。

伏羲道香,德香五味香,五清净自然香,灵宝惠香,庙童真香,朝山见香,

此香满把上在金炉之内,上朝天门下落地府,中插人间祸福,

有香者感动天地神君,无香者不敢举动诸神。

请神之后还要参神。说书场子安在寺庙檐下一角。卢响铃唱完参神,牧彩云手拿快板,唱了一段《鸿雁捎书》。

白云朵朵遮住天

说一段烈女王宝钏

宝钏女清早吃罢了饭

武家坡前把菜剜

先剜一拨曲麻菜

后剜一拨刺榴酸

曲麻菜好比薛平贵

安塞庙会。书匠与庙会会长一起进行请神仪式

刺榴酸好比王宝钏

……

庙会考验人。要说神书、说古书、说新书;说长书,说短书,还要能说小段段。以前佳县白云山庙会上还有赛书会,书匠们要一决高下,评出个书圣来。

两人又合作一段《珍珠倒卷帘》:

正月里来是新年,

秦彭马武夺状元,

状元夺在秦彭的手,

马武倒打九环连哎九环连。

二月里来龙抬头,

王家小姐上绣楼

王侯公子千千万,

绣球单打薛平贵的头。

三月里来三月三,

桃园结义兄弟三,

三战吕布虎牢关,

张飞怒打紫金冠紫金冠。

四月里来四月八,

梨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为别的事,

单为弟子樊梨花樊梨花。

五月里来五端阳,

白蛇黑蛇命不强,

三杯药酒显真身,

吓的许仙一命亡一命亡。

《珍珠倒卷帘》说的都是历史人物,王宝钏也是古代人物。她不顾父母之言,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被父母赶出家门,薛平贵入伍后,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后来薛平贵成为朝廷功臣,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夫妻团聚。京剧《红鬃烈马》、秦腔《五典坡》、越调《王宝钏》等都有关于她的故事。

传统说书段内容主要有历史演义、爱情故事、侠义故事、公案故事等,大多出自古典戏曲、小说以及鼓词等通俗文化作品。这些以忠义等为主题的故事,承载着社会教化的功能。而说书人口传心授,在演绎时为了加强效果常常加入自己的所见所得,于是就有了“纪录历史”的功能。

陕北说书人被视为东方式的“游吟诗人”,行走路上,所见所想,张口即得。以前盲人说书,还兼有打卦、算命的营生,盲人要靠着村民牵引进山、出山。吃百家饭,住百家炕,盲人对村人的家事了如指掌。自从有了手机,书匠们不用再挨家挨户地串。有庙会人们就打电话过来提前定下,书匠们按约定的日子到来。演出完毕,各自回家,也不再多逗留。书匠和乡亲们的熟悉程度淡了许多。

牧彩云穿了一件玫红色毛衣,在这个小庙里非常醒目,像站在台上的一个演员。她不爱跟乡亲们热闹,手拿耍板,眼睛看着前方,心思都在书里。她的女高音通过扩音喇叭传遍山野。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但村民们仍三五成群走上山来。婆姨们照看着娃娃,男人们蹲在檐角,继续听书匠们唱已经听了多少遍的故事。小小的破庙竟容纳了几十人。

杨书匠一家也来了。两个女儿因为家里穷,一天的学都没上过;书匠寡言的父亲十几年前打工落下一点纠纷,心结难解,一直想去北京上访。会长说,“佛莫老爷”有求必应。对于这些村民来说,无论是远在北京的“万众创业”,还是近在陕北的石油开发,他们都难以泽被。在这座偏僻的小庙,拜一拜“佛莫老爷”,求一世平安;听一听陕北说书,得一时慰藉,这恐怕是一年中最安心的时刻。

说书人走南闯北,行踪不定,加上牧彩云名气大、活路多,要找到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第一次见她是在3月的青岛。那时的北京柳絮飞舞,阳光明媚,是温暖的春天。而青岛海浪大,风凛冽,把穿短袖的游客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切切。而陕北天气寒,说书人出门多,他们就从容了许多。鲜绿色的毛呢大衣穿在身上,下高原、进城市,牧彩云的打扮仍不过时。

那儿的舞台比杨庄科大。他们受邀作为表演嘉宾参加靖边人高玉涛发起的“路遥文学奖”活动。农村听书的人少了,但商业演出多了。政府的推介会、当地的商业展览、节庆、开幕,都喜欢请民间团体来助助兴。在北京,牧彩云曾与董卿同台演出;在广州,他们参加过全国曲艺团长高峰论坛。

女书匠的到来,已被写在活动的新闻通稿上。3月中旬的时候,定边县文化馆给牧彩云打电话,告知这个活动。当时他们还在志丹演出,第二天两口子就赶回了定边,跟组织者见了面、录了像,很快就得到演出邀请。榆林航班少,四个人的说书班子干脆开车到西安,从西安飞青岛。演出只有一个晚上,而算上路程书匠们花了四天,油钱、饭钱都出了不少。四个人往返的机票就要七八千元。然而她跟主办方说,钱不是最主要的,看着给。

他们对这次演出很珍惜。“这是个机会,”牧彩云说,“来参加活动的都是名人,能宣传宣传自己。”

书匠们把全部家伙都用上了。以前一个书匠、一把三弦就能开始说书,右腿上绑“耍板儿”—这是打击乐器;手腕上还系一个“蚂蚱蚱”,让三弦的声音一下子热闹起来。现代人喜欢热闹,书匠们用更多的乐器来吸引观众。贺改明把平锣、鼓、木鱼等四五种乐器焊在一个铁架子上,相互牵引,用踏板来操控。卢响铃拿出一把板胡,板胡红色漆身,发着油光。另一个搭档陈孝斐负责笛子演奏,这排场,像一个小型演奏会。

会场在青岛崂山区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休息片刻,书匠们就叮叮咣咣地开始操练。他们说,咱得跟人家好好演,演好了不挣钱心里也舒服,演不好拿了人家钱心里也不爽气。

这种场合不能说古书。时间短,观众没耐性,得说应景的新书和段子。有时,需要书匠临场发挥、即兴创作。牧彩云初中毕业便辍学在家,没读过路遥作品,但知道,清涧有个路遥纪念馆。主办方提供了一些会议材料,有路遥作品和纪念文章,牧彩云一边仔细翻看着,一边问我路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讲了路遥的创作故事,并告诉她《平凡的世界》激励了很多人,几乎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坐标。她翻看着主办方提供的纪念文章,感叹路遥去世太早。

晚上演出的时候,四个人都穿上了唐装。牧彩云红衣红裤,对襟上衣和裤脚各绣两朵大牡丹。这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弹起三弦我定神听

站在舞台上我真高兴

我们都是路遥的家乡人

为这路遥文学奖颁奖来助兴

陕北说书开场前一般要先说唱“书帽”,然后开说正本。书帽通常为吉庆套话或带有劝世意义的唱词,起到安定书场、静慑听众的作用。在正本中,对常见的故事类型、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都有基本的套路,俗称“书套”,书匠在改编时可以借用。比如,讲人物,一般都从童年开始讲起。

黄土高原黄土情

小米饭哺育我们陕北人

陕北人杰地又灵

黄土高坡上出能人

单说咱们文学界

天上黄河九十九道弯

有一位世界的大名人出在清涧

人品好来本领高

他的名字叫路遥

这曲《路遥赞》让主办方很开心,也赢得了很多掌声。这次评奖从初评开始便在一片争议之中,或许是为了印证评奖的权威性,组织者邀请了四十多位文学界的作家、研究者参加,观众是从青岛当地组织来的学生和工人。民间评奖组织不易,为了照顾周到,主持人花了冗长的时间来介绍每一位到场的嘉宾。另一位主持人则利用这个机会述说了她目前遭遇的版权纠纷、文坛的论战,工人们似乎并不感兴趣,三三两两聊天、玩手机。

牧彩云又上台了。观众的眼光齐齐望向台上。她更加生猛,唱了一个关于“酒”的传统小段。

逢年过节亲戚朋友坐在一搭搭,不喝上几杯就不回家……

老汉喝得酒一多,麻柴棍棍当厕所;

小伙子喝得酒一多,分不清小姨子和老婆……

领导干部不喝酒,一个朋友都没有;

坐台小姐不喝酒,一点小费都没有……

比起乏味的致辞和颁奖环节,这太精彩了。观众兴奋地哈哈大笑,鼓掌,叫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牧彩云的风头完全盖住了其他的表演嘉宾。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说:“你说得真好,不喝点酒真是一点生意都没有。”她很满足地笑了。演出结束后,男人们收拾乐器回房间,牧彩云拉着我,说,走,你帮我去跟主持人照张相。这种场合,是认识人的好机会。在青岛的酒店,牧彩云似乎比在庙会上更游刃有余。

回到房间,贺改明却把她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唱啥呢?能瞎唱吗?什么坐台小姐都出来了!”

牧彩云反驳道:“怎么不能唱?人家都说我唱得好呢。不这么唱谁爱听?”

“你得看场合!这是颁奖呢,底下坐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贺改明对婆姨的小得意很不满。

牧彩云说书盖过男人,嘴上也不饶人,两口子吵架是家常便饭。她还想回嘴,被卢响铃拉住了:“来,喝酒,喝酒!”

书匠们出门在外,无酒不欢。房间里已经买回两箱青岛啤酒。一为演出圆满庆功,二为招待在会场偶遇的榆林学院教授吕政轩。吕教授也是安边人,长于陕北民歌研究。他说,陕北说书历史很悠久,然而现在说书、听书的人越来越少,说书的精华正在渐渐褪去。牧彩云夫妇现在都很少说长篇的大书了。陕北说书的真正传承需要把古书重新整理。他建议牧彩云把古书段子都能录像留存,将来能有很好的资料价值。

就着吕教授的话头,贺改明又批评婆姨太懒,不动脑筋。他说,你比张俊功还差得远呢,还得好好用功!两口子为琐事吵,也为说书吵。贺改明把说书当艺术,总觉得师傅去世后再没有说书大师,还得在基本功上下功夫;牧彩云觉得,说书是为了过日子,也是个挣钱的门路,还得想想怎么吸引观众。

这家酒店专门为2014年的青岛世界园艺博览会而建。世园会结束后,并没有多少游客,房间阴冷。卢响铃很体贴地把唐装给我披上。他喜好钻研,对说书的由来、流派懂得最多。

他们喜欢这种演出,因为“苦轻、接触面广、钱多”。然而卢响铃又说,他喜欢古书。现在的新书段子,以赞颂为主。“‘四人帮’在的时候就赞颂‘四人帮’。‘四人帮’倒了,还能唱吗?古书是会一直流传的。”

他随口念了几句古书:

混沌初逢不记年,

相传女娲曾补天。

补了三千六百载,

还有西北角上一块没补完。

我说此话你不信,

西北风一刮阵阵寒。

先有三皇后五帝,

神农伏羲把道传。

卢响铃说,这古书里都是历史呀!

说书说书,其实很多唱段没有书,都是靠书匠们口口相传。书匠们必须得会三弦,但是过去的书匠没有人懂曲谱,都是跟着师傅模仿着学,一个曲子一个曲子地弹。

卢响铃年轻时喜欢拉二胡,后来张俊功火了以后就跟着录音机学唱张派眉花调。后来张俊功真的来村里演出,那时他缺徒弟,村里人一牵线,卢响铃就开始跟着张俊功搭班子说书。第一年一场书五块,张得四块,卢得一块。到第二年开始挣得多。

二十年前的书匠们。说书人与说书艺术相互交付,做了一辈子的朋友

贺改明赞卢响铃在陕北书匠中数一数二,艺术只在牧彩云之上,不在其下。他说卢响铃的说唱,“像流水一样,干净利落”。

卢响铃又张口唱上了:

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响。

听说这里,有一位好姑娘。

姑娘长得真漂亮,

又会说来又会唱,

就是不能跟我配成双。

就这样一边拉话一边说唱一边喝酒划拳。书匠在哪儿,哪里就是书场。

陕北人豪爽,喝酒连下酒菜都不需要。牧彩云的酒量极大,喝酒划拳,贺改明都得靠边儿站,她从来没有醉过。

从青岛回来,三人又去了延安的甘泉县,离安塞七十公里路,那里是陕北说书大师张俊功的家乡。他1932年出生在横山县,8岁的时候爷爷带着全家逃荒来到延安地区,在桥镇乡安家坪村落户。少年时患有眼疾,于是便拜师学艺,最终成一代说书大师。2006年因病去世,亲传弟子有三十多个仍在说书。

在三人当中,贺改明学艺最早。他也是陕北有名的书匠。父亲是老红军,在延安的育幼园当过保姆兵,跟邓颖超、康克清等人都很熟。战争胜利后留在延安。农村人养儿防老,家里六个兄弟,老父亲不愿因为家事麻烦政府,一家人举步维艰,困难的时候,出门都得换裤子穿。

年轻力壮的贺改明早早开始为家里挣工分。他学说书,也为了赚钱。“那时候,我是我们大队的保管。张俊功说书正火着哩。他一来,村里人都喜欢听说书,给他拿大米、白面,好吃好喝地招待。那时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才两块,张俊功一场书下来能挣四块。我寻思说书能挣钱,就跟上张俊功走了。”

1980年师徒来到安边镇,在镇上的人民礼堂安营扎寨。张俊功前前后后说了一个月的书,贺改明把门卖票。牧彩云那时辍学在家,和姐妹们天天跑去听书。牧家住礼堂后面,出门在外,贺改明常去借水桶、借扫帚,一来二去,两人互生爱慕之情。

人民礼堂是牧彩云和贺改明相识的地方。贺改明跟随张俊功在这里连续演出一个月,场场爆满

牧彩云执意要嫁。她喜欢听书,觉得说书是个活路。但说书风里来雨里去,生活无着,没有地位。刚刚过了讲究出身的年代,户口仍然是一大壁垒。农业户口在就学、招工等各个方面都受歧视。牧家是非农业,家里瞧不上穷小子贺改明,便甩给她一句话:你要嫁由你,以后过好过坏与我们无关。

自此,两人成了亲,贺改明留在了安边镇。说书做媒,说书为生,两人与陕北说书结下不解之缘。西安电视台曾以夫妇二人为主人公拍摄一部叫《三弦情结》的纪录片。那时的贺改明仪表堂堂,又是一副好嗓子。婚后的牧彩云跟着师徒二人,帮着卖票、摇铃铃。

说书太累,贺改明的嗓子哑了。他看到牧彩云一副好嗓子,便有意教她学说书。“说书得先背古书。能说古书,那才是真功夫。”古书好比是说书的正统,如果一个书匠,只会编新段子,那么算不上是一个好书匠。古书篇幅长,而且很多人没有书本,全都是靠口传心授。记不住怎么办?“打呀!”贺改明眼睛一瞪。说书靠的是真功夫,他学艺时也没少挨打。

日积月累,牧彩云能说上《汗衫记》《花柳记》《狸猫告状》《鞭打芦花》《四仙姑下凡》《白玉楼挂画》《杨公案》《还魂记》等十二三本古书,又有《鸿雁捎书》等三十本小段。“一听牧彩云说书,人们哗啦啦全来了。”她怀念说书的鼎盛时期。人们愿意买票听书,愿意买说书磁带。

这要归功于韩起祥和张俊功两位说书大师。陕北说书的发展史是一部政治史。韩起祥把传统说书注入新内容,使说书成为享誉中国的“主流艺术”,而张俊功则把说书的趣味性发展到极致,使说书受到广泛欢迎。

任何艺术都有创作者的风格和特征,陕北说书也是如此。按主要乐器不同,有琵琶书和三弦书;按音调不同,有靠山调和眉花调。张俊功幼时跟随多位师傅,无门派之见,潜心钻研,首创眉花调,终于成一代说书大师。有人评价他说:“一腔热血,化作三根琴弦;绣口一张,说尽千古往事。”

网上至今仍流传张俊功1979年为长春电影厂投拍的电影《北斗》中的配音:

哎 孙大圣把多年的仙丹吃了不少

两坛子仙酒也喝尽了

临行时大闹了玉皇爷的灵霄殿

扒下来玉皇爷的靴子 玉皇爷的帽 玉皇爷的玉带 玉皇爷的袍

龙书案上撒了尿一泡

仙桃仙果装满了兜

蹦 蹦 蹦

一溜筋斗出了天曹

哎 驾祥云顺风飘棒打群仙盗蟠桃

美猴王大胆把天宫闹

齐天大圣的智谋高

说书分文调和武调,文调描摹穿衣打扮等生活场景,武调又称“将军令”。卢响铃说,武调如“将军下令,须急急行走”,所以叫“将军令”。张俊功这段配音,就是将军令。书词妙趣横生,唱腔高亢振奋,把围观的观众逗得哈哈大笑,影片外,这段插曲也成为著名的电影插曲。他因此一炮打响,在陕北的知名度超过同时期的电影明星。那个时候,大陆刚刚开始流行港台歌曲。然而,陕北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播放张俊功的说书磁带。

此前说书一般最多两人,且以说唱为主。张俊功不拘于传统书词,经常临场发挥,并且加入情节,把民歌、道情等唱段引入进来。乐器也从一把三弦变成可使用二胡、板胡、蚂蚱蚱、耍板儿、平锣、手鼓等多种乐器。在形式上,他随心所欲,毫无禁忌。

贺改明说师傅的“口活好”,学什么像什么。说书人一般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叙述。张俊功的脑瓜子活,不拘泥于形式,招了女徒弟以后,经常根据书本内容扮演夫妇、兄妹,像戏剧一样引入对白:

(张):“我乃雷九童。”

(牧):“我乃雷景云。”

(张):“妹妹……”

(牧):“正是。”

(张):“哥有一言不知你听也不听?”

(牧):“哎,哥呀,有什么贵言尽管讲来。”

直到兄妹二人通过对话商量,决定进城买鱼鼓、简板,卖唱糊口,这时才有了说书人叙述。以前说书人都是坐在场上,边弹边唱,被称为“坐场说书”;张俊功改成“走场说书”,一人站着主唱,其余几人坐着弹唱,互相酬唱应答,说书开始带有更多表演性。

他的徒弟把说书的表演性进一步增强。比如贺四,原本曾是一名道情演员。他扮老妇、扮小丑,以滑稽的方式逗笑,吸引不少观众。

书匠们席地而坐,商量事情

师兄弟们对此有点看不上,觉得说书还是要靠说唱为主。说书人是当代荷马,延续的是口头诗学传统,说唱是它的独特魅力。也有学者认为,张俊功加重了说书视觉性的呈现、引入了戏剧方式,有伤陕北说书的独特性。

不过张派说书受到陕北群众的欢迎,目前是陕北说书中最大的一支流派。徒弟们张罗着给他在桥镇建了一座纪念馆、开了一个研讨会。4月初,张俊功的遗孀去世,书匠们又从四面八方赶来筹备她的葬礼。张俊功没有生养,家里大小事宜全都靠徒弟们张罗。

葬礼结束,吃过午饭后,书匠们各自上路。然而,不幸的是,葬礼结束之后小师弟贺四在回子长的路上与一辆大卡车剐蹭。贺改明等几个师兄弟开车赶去事故现场。贺四的奥迪半个车头被挤得稀烂,已经无法再正常行驶了。他瘦削,圆脸,眼睛总是笑眯眯的。他是子长人。子长原名安定,地名来源于革命烈士谢子长。张派弟子各有地盘,各有活路。贺四,唱得好,能扮丑角,会运作。他雇了几个演员,成立了贺四艺术团,一场演出要收两三千块钱。据说,还在徒弟的煤矿上有股份,慢慢发达起来。也有媒体称贺四是韩起祥、张俊功之后的第三代执牛耳者。

卡车是给附近采油厂送砖的货车,不愿意报警,两人决定找个中间人作担保私了。卡车司机说,我认识你们,你们都是说书的,不会少你们钱的。双方互相打问根底,又打了一通电话,到底找到中间人作保,书匠们才放司机去取钱。

师弟没事,贺改明这才放了心。卡车司机去筹钱,几个书匠又跑到志丹县一个师兄家里找来一本《金镯玉环记》翻看。自宋代开始,这套绣像话本小说就开始流行,明清、民国时期分别再版过。说书主要靠口传心授,所依赖的本子就是这套绣像书本。现在,能看到这套书的机会越来越少,连书匠手中都很难看到。

初春的天气有些寒。牧彩云找来些树枝、柴叶,在野外点起一堆火。她说,说书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指不定在路上遇上什么事。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安排得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得边走边看,随遇而安。她已经学会“就地睡觉”的本事。以前旅馆少,有时找不到投宿的地点,她跟男人们一样,钻在柴火堆里、卡车底下,倒地就睡。

说书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

拖车把奥迪拖到延安,修好车,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贺改明急得想连夜回家,千好万好,不如家里好。贺四执意安排大家住在快捷酒店,休息一晚再出发。

早上书匠们起来,在附近店里吃早饭。丧礼结束,徒弟们感觉画上了一个句号。贺四说,师傅的事情我们弟兄管得差不多了,以后我们得齐心协力,给陕北说书找个出路!

张俊功留下三十几个徒弟,有好几个转行了。这帮说书人的市场慢慢发生了变化:以前是普通百姓请,现在是各项商业活动请。他们意识到,得抓住机会,师兄弟们得抱团儿,才能把陕北说书发扬光大。他们很积极地出去参加各种曲艺展演、电视节目、曲艺家培训、说书大赛。书匠们买了录音笔和智能手机,一来方便练习,二来他们学会把视频上传到各种网站上,给自己做宣传。陕北说书名气越响,书匠的日子才越好过。

这一帮人名气响,基本生活没问题。牧彩云夫妇不及贺四,但一场书一千五百块,一年下来也能有个十多万元的收入。辛苦的是卢响铃,他的娃娃还在上学,开销大,自己身体也不好。其他小书匠赚钱少,日子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好。为了让师兄弟们都有饭吃,贺改明夫妇盘算着,就算闲着,定好的说书价格不能变。他说,在江湖上混,不能只考虑自个儿。“你想,如果我们为了找活,把价压下来,其他书匠们怎么活?我们说好了,宁可不干这个活,也不能挤兑兄弟们。”

出延安,往西北偏北两百公里,才到三边地界。靖边、定边、安边,俗称三边,自古便是边塞地区。东晋时南匈奴贵族赫连勃勃曾在靖边城外的统万城建立大夏政权。大夏国一度轻取关中,宋朝名将范仲淹有“御夏安边”之语,这可能是安边的由来。新中国成立后,安边由于地域较小,并入定边县,成为安边镇。安边镇在内蒙古、宁夏、甘肃三省交界处,距银川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跟去榆林差不多远近,车牌十有八九都挂宁夏牌照。

牧彩云一走,一两个月回不了家。到了三边,窗外不见高原,全是坑坑洼洼的盐碱地。黄沙漫天,看不清远处的风景。矮小的狗尾巴草和红柳一滩一滩的,远远看去倒像是大地上长的一块块补丁。“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风沙太大。”贺改明说。他说延安有山有水,才是真正的好地方;等老了,说不动书了,就带上婆姨,回延安老家放羊去。

“陕北第一女书匠”的日常

这里的柳树刚刚抽芽,树干挺直,让人想起扛锄而立的汉子。卷尾巴的山羊如落在这沙地上的一块云朵,缓缓移动。公路上时而可见破败的土长城,这是古代将士戍边之所,给安边的春天添了几分苍凉。

安边镇没有窑洞,住的是北方式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汽车直接开进院子,院里三株梨树,几棵樱桃,阶前一丛兰草。开门进屋。屋里有旧式的烧煤炉和新式的网络电视。桌上的水果已经烂了。牧彩云急忙烧茶,煮上羊肉。贺改明已经点一口烟。这是难得的安宁时光。

三个儿女都在定边县城安了家,夫妇二人平时自己就住在侧屋。贺改明喜欢喝香飘飘奶茶。喝茶的时间,牧彩云已经换上了衣服。即便在家里,她仍穿连衣裙和高跟鞋,一丝不苟。

“我是个甩手掌柜,到家什么活也不干。”贺改明说,婆姨在家不容易哩。正房的客厅宽大明亮,收拾得很精心。墙上挂一幅大山水,中间摆一圈皮沙发。这几年牧彩云出了名,家里时不时有记者、摄影师、学者来,市里的省里的,甚至还有国外的。每当有客人来的时候,客厅就变成说书的舞台。

牧彩云有专门的“书房”。贺改明喜欢拍照,留下了两人的“说书档案”。墙壁上挂着她参加演出的各种合影和照片,有参加说书培训班的,有出去游玩的,有演出的,有开会的。年轻时候的牧彩云帅气、俊美。白衣黑裤,外搭一件黑色的西装马甲,有点港台明星范儿。她说,年轻时爱摆酷,喜欢黑白;上了年纪反倒开始喜欢花红柳绿,要热闹。衣柜里的演出服,都是大红的、玫红的、粉红的,还有绿色的;还要有玫瑰刺绣,都是大喜庆的颜色。

家里墙上挂着牧彩云夫妇与董卿同台演出的照片,她毫不怯场

现在,虽然说书人少了,但政府和学界对陕北文化的关注多了。她的书柜里囊括了近年来国内知名的陕北说书研究著作,比如曹伯植的《陕北说书音乐》、孙鸿亮的《陕北说书研究》。作为陕北说书的代表性人物,她跟学者们都有交往。

贺改明最佩服婆姨会“编”。牧彩云很多字都不会写,但是肯琢磨,小段子随口就来。创作需要灵感,也需要累积。书房两个抽屉里装满各类剪报、打印材料和她创作的小段子。比如《黄土地的儿子习近平》《为了找到安全水》《婆媳情》等。

七中全会春风吹起来

美水之乡百花遍地开

五千年的文明传万代

张俊功的说书要传下来

吃奶的孩子离不开娘

人民群众离不开党

吃水不忘打井人

陕北说书忘不了张俊功

晚上得了闲暇,我把《女书匠》的纪录片播给他们看。儿子在家里装了一台互联网电视。不过,除了浏览网页,夫妇二人用的不多。已经有两位导演找他们拍过陕北说书的纪录片,一部叫《三弦情结》,由西安电视台拍摄;另一部叫《女书匠》,由清涧籍的纪录片导演王一惠拍摄。

牧彩云在看纪录片《女书匠》,她说这部片子拍出了说书人的苦

《三弦情结》类似百姓故事。一开场就是夫妇二人闹着打离婚。《女书匠》是纪实性的手法,跟踪拍摄说书生活,想还原牧彩云的真实世界。导演花了很多时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牧彩云在台上光彩照人,台下与男人们划拳猜酒,面对镜头却会说一说心里的苦楚。

夫妇两人很在意纪录片中塑造的形象。她说,以前电视台找他们拍,都安排好情节和台词,两人照着演就是。而王一惠采取跟拍式的拍摄方式,两人最初不能理解拍摄意图。看到牧彩云诉苦的段落,贺改明责怪牧彩云不该多讲。他们希望,片中更多展现女书匠的正面形象,能够好好宣传宣传牧彩云。

然而片中的真实呈现触动了他们的心。一辈子说书生涯,现如今虽然生计不愁,但是风风雨雨一辈子,其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夜雨滴答,初春的陕北乍暖还寒。热水壶在煤炉上咝咝冒着热气。贺改明掐掉手里的烟,叹一口气,“这片子看得我可伤感。”他说,王一惠拍出了说书人的苦。牧彩云也说:“泪珠子在我眼窝里打转转。”

说书要往村里去。以前很多村没有公路、没有客车,两人搭车、骑摩托、骑毛驴,走哪儿算哪儿。在茫茫的黄土高原上等车,半天见不着个人影。出门在外,还要惦记着家里的娃娃,那是说不出的苦。

“有一次我们去个村里,下了车天快傍晚了。问了个人,人家说还有八里路,我们心想那就走吧,到了好好再歇着。走啊走啊走,一问人,说还有八里路。我们就继续往前走,走到天黑了,再问,说还有八里路。到底有多远?谁也不知道。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旁边都是山,我们住哪儿?”

“那时候出行住宿,哪有现在这么多旅店?都是找个庙,找个卡车底下一钻就睡了。”有时事主讨价还价,还要听着难听话,“人家就说,你们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住我们的,还想要多少钱?有时谈不拢直接往外撵人的也有。”

牧彩云说,出门人真是苦啊,要是还有下辈子,真不想学说书。

结婚以后,娃娃没大,两口子就带着儿女出门讨生活。有一年在清涧,山上有个水库。有个贼娃子想偷东西,大半夜趁人们睡觉在村里大喊了一声“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牧彩云说:“娃娃还在炕上睡着哩,我抱起孩子就往外跑。那路上什么都有,鞋、衣服、锅碗,扔得到处都是。不小心还人踩人哩。”乱了一阵,才知道是假的。那一次差点出了人命,牧彩云现在想想都怕。

牧彩云家里有一些老照片。年轻的时候,还没有青岛那样高大上的舞台呢。她说书,都是在窑洞里、在大院里、在集市上、在庙会上,环境简陋得不行,可是在哪儿都挤满了人。几个书匠挑着担子在路上走,两边都是高山,随便一站,拍出来就像西天取经。还有在沙漠里,骑着毛驴,背着三弦,天地真是苍凉;在山路上,三轮车陷进坑里,大家一起下来推车……

说书人行走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他们像西天取经的行者

陕北说书,是黄土坷垃里长出来的花。农民听不起说书了,不听说书了,好多书匠都改了行。2007年,陕北说书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牧彩云的事迹和说书艺术被收入“定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她还挂着定边县曲艺团团长的名头。入选这个名录,意味着受到官方的认可,有机会参加官方的各种演出、表彰、评选、会议、培训。并不是每个艺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我在榆林采访时结识一位剪纸艺术家曹宏霞,她曾受邀为奥巴马夫人进行剪纸表演。这位陕北婆姨去过美国、澳大利亚等世界很多国家。但是,她向我抱怨,因为没能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她的出国机会减少了许多。

看完纪录片,贺改明完全放松了。他说,拍摄之初,还有一个担心,怕给县里惹麻烦。“我们两个不是一般的书匠,我们跟县里关系都很密切,家里来个人政府都看着呢。”牧彩云告诉我,原定边县文化馆有一位王馆长是她的伯乐。夫妇俩人赞他“是个真正懂艺术的人”。王馆长瘦弱和蔼,很愿意与书匠们交往。他当时曾经想过把牧彩云等人全部纳入文化馆的编制。“如果这样,我们就不用这样颠簸了。”贺改明感慨。领导的思路往往决定了一个人,甚至一个行业的出路。

真正让牧彩云成为“主流说书匠”起因大概在十几年前。那时,他们还骑一辆摩托车走村串巷。农村听书的人越来越少,女书匠琢磨着怎么样才能多些路子。当时电视台上天天讲“三个代表”。他们灵机一动,在摩托车上挂了一块墨水写的木板,“三个代表宣传队”。牧彩云编了新词,义务到农村去宣传党的政策。

他们骑这辆摩托车在街上走。有一天,县文化局的人看到了,就地停了车。“我给他们说了一段,县上的人一直说这个形式好。”贺改明回忆。不久,县上专门发了红头文件,请牧彩云到各乡镇去演出。

他们穿着印有“三个代表宣传队”字样的红色T恤,家里留有与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张韬、毛泽东的扮演者等“社会名流”的合影。他们从摩托车换成面包,面包又换成桑塔纳。现在两口子说书,收入好的时候能有十几万元。去年,夫妇二人办了出国护照,准备去韩国看看。

历代王朝为巩固皇权,都重视用说书来演绎历史、讲经劝善。到清兵入关,更专门出现了由旗人子弟演讲的“子弟书”,其内容除了侠义和言情外,更掺入一些清人统治中原合法性的“历史”。中国人讲“学而优则仕”,文人们、艺人们都或主动、或被动地亲近政权。自古以来,政治和文艺便有一种相生关系。牧彩云如此,另一位说书大师韩起祥的人生轨迹亦是如此。

韩起祥1915年生于榆林横山县。3岁失明,13岁学艺。平时说书,兼算命打卦,用巫术治病。以前,说书被视为下九流。艺人中常常有这样的说法:“东方收了走东方,西方收了走西方。东南西北都不收,琵琶饿成空壳篓。”陕甘宁边区成立后,文艺工作者们认识到当地民间艺术的价值,但认为民间艺术过于低俗、观念陈旧,必须加以改造。

当时的韩起祥被视为有身体疾病的“盲目的说书人”。1944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文中表述“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随即,陕甘宁边区开展轰轰烈烈的“改造旧说书”运动,倡导文艺工作者发掘民间艺人,对一些宣扬宗教、封建迷信的书目进行改造。

1944年,贺敬之在采风时发现韩起祥,并把他带到“鲁艺”去。1945年,边区说书组正式成立。

贾平凹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艺术家韩起祥》。“韩起祥从此结束了流浪要饭的生涯,他没有穿灰色的土布军装,但他属于了边区文工队的一员。周扬带了几个作家为他编写新书,却怎么编都不生动,反倒是他们一出新点子,韩起祥很快就以他的话说出一大溜。”

从20世纪40年代初,他便开始配合革命斗争编演新书,几十年来创作了《王丕勤走南路》《刘巧团圆》《翻身记》《宜川大胜利》《我给毛主席说书》等几十种作品。

军令一下天地动

好像猛虎出山林

平川行军长流水

高山行军一朵云

人一阵来马一阵

明刀亮枪左右分

跑的跑,奔的奔

尽是年轻小英雄

如活虎,赛蛟龙

满面红光有精神

冰滩过去踏出水

大路踏成卧牛坑

上山好像钻天鹞

只见黄尘不见人

平川过去一股风

好像六月里响雷声

担架队,紧相跟

抬杆像是稻黍林

运输队,忙不停

嘟儿口打啾赶生灵

响铜铃子一哇声

呜吆呐喊把粮送

“一路上,韩起祥当然以说书讨吃喝,弹起了三弦,旧书说着说着就冒出新书来,旁边的人问起延安到底怎么样,韩起祥说延安好,问怎么个好法,韩起祥说有吃的有穿的有毛主席。结果,一大批穷人跟着韩起祥投奔了延安。”毛主席把韩起祥称为“三弦战士”。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上了中国曲艺家协会的副主席,陕北说书,一度被称为新中国的“主流艺术”。

陕北摄影师黄新力曾专门拍摄过陕北盲说书人,陕北导演白志强亦以此题创作过纪录片《边走边唱》。清涧县盲人宣传队,全名叫清涧县毛泽东思想盲人文艺宣传队,成立于1964年。“文革”期间由当时的县革命委员会文化组管理。这些盲人编唱了许多宣传那个时代思想和意识形态的新书新戏。

新中国成立以后,韩起祥跟着毛主席进了京,被推荐为全国政协委员。有一段时间,邓小平刚出来工作就被打倒了。当时政协会议的主题是反右倾翻案风,文艺晚会点名要韩起祥说书。韩起祥只好唱了一段贬低邓小平的词。

城里来的摄影师找书匠们拍摄陕北风情画。人是这片土地上最美的风景

没想到几年后邓小平又出来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艺演出中,韩起祥又被点名进京表演。这回他是被秘书搀扶着出现在舞台上,坐在那里白眼眨了半天:

只听中央一声说

小平同志出来工作

小平是一个大好人

他为人民掌了舵

当年采访他的记者问韩起祥,是真心话吗?韩起祥说:“我代表陕西二千二百万延安儿女,坚决拥护邓小平!”

记者又问他,“你七六年唱的为啥和今天不一样?”

韩起祥说:“七六年邓小平都顶不住,我一个瞎子有什么办法?!”

但从此以后不想他生了病,不想再去北京。

他有一个师兄马步云,坚决不入仕途。回到延安以后,韩起祥说,三弦说书本就是土圪垃里生出来的,还是说土的好!

政海沉浮,唯有艺术作用于心灵。也许,比起某些民间艺术家来说,牧彩云不够“纯粹”。然而,在物欲时代,每个人都因生存而惴惴不安,我们又如何要求他人“纯粹”?

雨后,风沙定,梨花静。古塞安边终于露出湛蓝天气。这里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古时,三边境内徙居的民族有华夏、鬼方、翟戎、狄、匈奴、鲜卑、突厥、党项、羌等。秦王朝占领后,从内地大量移民戍边,才有汉族移来定居。各民族互相角逐,交替统治,一些少数民族在中原汉族统治者的武力威慑下,远徙西部、北部地区,有的在角逐中消亡,有的在当地定居逐渐汉化。

现在安边镇没有少数民族定居,但这里长期是战争的前沿阵地,深受游牧民族文化的影响。牧彩云是非农业户口,家里没有地,所有的粮食蔬菜都在镇上购买。

生活了十几年,延安人贺改明还是不喜欢安边。他说安边人不像陕北人,陕北山大,人少,见着个外人可亲了!安边人不一样,这地方的人都是流民,奸诈、野蛮,天天打架。庙会上打,说书场上也打。陕北人都说,安边人“鬼见愁”。他到哪儿都随地盘腿一坐,黄土高原的土,是干净的土。这里风沙太大,垃圾到处飞,到处脏兮兮,出门找不到个坐处。

这里的民风从商铺可见端倪:镇上最多的商铺是牛羊肉铺子。而铺子里绝不像城市里那样切成肉末、剁成小块,通常一整只牛羊吊在架子上,等候顾客。这家肉铺子门口,一只铁笼子里关着七八只鸡;那家铺子门外,拴着一只待宰的灰毛驴。安边人爱吃肉,书词里唱道,“大块羊肉是硬早点”。

没有人戴羊肚肚手巾。为了遮挡风沙,年纪大一点的婆姨和汉子们通常会戴一只白帽。这个北方边塞的小镇,街上的商城、电器店、美容美发店一应俱全,无序、粗野、喧闹。

《女书匠》开场,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黄土砌成的长城前,贺、牧二人铿锵开场,别样苍凉,也一下子把人带入一个遥远的历史的空间。这个场景就在五里墩长城,它因位于安边镇五里外而得名。

榆林地区的明长城东起府谷,西至定边,沿途城堡林立,规模宏大。明代延绥镇被列为“九边重镇”之一,明长城是重要的边防军事工事之一。明长城古时又称“边墙”,长城外便是“塞外”,是游牧民族活动的区域。周边的蛮荒、冷峻、苍茫无际,很像《双旗镇刀客》。

两口子开车带我一起去。为了吸引游客,油漆马路已经一直能通到长城脚下。这里没有起伏连绵的群山,长城由土砌而成,因雨水冲刷和修路的关系,毁坏严重。长城仿佛岁月老人的一寸寸肌肤。残存的边墙杂草丛生,附近是一片土地和坟墓。因为交通的需要,在长城中部已经打通了一道豁口。

贺改明走到长城上,蹲下来点一支烟。这样的环境里,人的话都变少了。站在城上,一侧能远远望到安边镇。另一侧则是大片的沙地。贺改明指着沙地的方向告诉我,这里以前就是塞外。此时脑中的画面,是一个穿皮袄的刀客骑马而来。

牧彩云站在马路上等我们。她穿一件大红风衣。俯视过去,她像黄土地上的一朵花,鲜艳俏丽。从小在长城脚下玩耍,她已经见怪不怪了。由于著名长城保护专家、摄影师李生程的推广,来五里墩长城参观、考察的人越来越多,牧彩云也经常一同前来。但她还是觉得不能理解,“你说就这么个土墩墩,不知道有什么含义?那么远的人都来。”

我笑笑,说这是历史。并且建议她可以拍一组以长城为背景的写真,作为推介的需要。她说,照片多着呢,李生程给她拍了不少。

李生程是安边的一大奇人。自1980年开始,李生程在安边文化馆工作了33年。他拍民俗、收集文物、徒步长城,穷毕生之力在安边建起一座陕北长城博物馆。300多平方米的展厅内陈列着包括陶器、瓷器、铜器、骨器等种类繁多的长城文物1000多件。李生程的夫人牧金莲,是牧彩云的本家“侄女”。两家关系紧密,于是,我们便一同去“拜访”了李生程和他的长城博物馆。

安边文化站掩藏在一排电子商铺中间。但是院里的青砖平房仍是旧时的模样,狭小,陈旧,与互联网的气氛格格不入。牧金莲出来迎接我们,照片上年轻时的她两根粗辫,青春活泼,现在的她依然俏丽。而李生程是标准的摄影师打扮,夹克,花白长发,微谢顶。

他的办公室像是一个书房。墙上挂了一只硕大的羊头骨颇有异域色彩。黑白照片和书籍摆得到处都是。茶几上摆了一本榆林影像志,他说,榆林市政协刚刚来过。据说,县里有意把陕北长城博物馆迁往安边县城。

牧彩云说,她的一些长篇段子的创作,以及影像碟片的制作都是靠李生程的帮助。“我这十多年来一直在推牧彩云说书。”李生程说。牧彩云还没出名的时候他就开始拍摄,并且介绍一些来访安边的专家学者去看牧彩云的表演。我在他的博物馆里看到了年轻时的牧彩云。牧彩云齐耳卷发,着旧式的宽松夹克衫,肥大的裤子看不出体型,也还没有踩上高跟鞋。在一所窑洞前,牧彩云手拿耍板,引来一片围观的村民。

除了陕北说书外,李生程拍摄了一系列以民俗文化为主题的作品:赛驴、剪纸等。谈到创作初衷,李生程很真诚地告诉我,他是一个农民的娃娃,想走出农村,有个铁饭碗,只有好好奋斗。

“怎样搞出个名堂来?我感觉到越是地方的、越是民俗的,越有全国性、越有世界性。”

他的突破点一是民俗,二是长城。李生程1992年的时候徒步考察了陕北长城,走了108天,并留下了详细的明长城的摄影图集。二十多年过去,很多长城已不复旧貌。他为长城脚下的马路气愤不已,“长城的味道一下子没有了。从长城保护法上来说,这条马路至少要修到二十米以外,一般应该是在五十米开外。远远观望就好了。”

“文化人”总是人微言轻。作为长城保护专家的他没能阻止马路的修建,也没能阻止2006年安边城墙的拆除。作为安边文化馆唯一的一名工作人员,李生程退休以后,文化馆也撤销了,更名为安边镇文化馆。虽然只有这一字之差,但意义完全不同。安边镇是行政概念,而安边是地理概念。

据《定边县志》记载,安边堡城是明正统二年(1437年)所建,是明长城榆林镇的重要关堡,是陕北四大名堡。

“驮不完的柠条梁,填不完的安边城”是过去安边最为辉煌的写照。特别是到了清末年间,依仗周边内蒙古、宁夏、甘肃等地发达的畜牧业而成为陕北最大的皮货集散地之一,同时也是盐马古道上重要的中转和歇脚之地。

李生程觉得安边的历史被忽视了。他说,“以前安边被称为‘小北京’,22个省市的人在安边作生意。是北方的政治、文化、贸易中心,是一个枢纽地区。原来天津、太原、平凉、银川、内蒙古的人都到这儿做生意。字号、商号有十几家,银号有二十四家。彭德怀、习仲勋,很多领导人来过安边。后来就不行了。‘文化大革命’时很多商铺啦、油坊啦都不行了。改革开放以后安边的变化是最慢的,各方面都很落后。过去三边文化都是安边文化。安塞的剪纸源头是安边,安边的剪纸实际上是过去守关的南方的将士带过来的。改革开放以来安边就不行了。”

的确,文化是重要的、厚重的,也是脆弱的。在经济利益、权力意志和生存需要面前,文化总是不堪一击。“失落感”是这一代人的普遍心态。不知道李生程怎样看待自己的角色。那一代文化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们看到、并且抓住了传统文化残留的瞬间和光辉,见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伤心的是,对于所珍视的事物,永远无法挽留。

从安边到定边开车约有一个小时路程。退休以后,李生程便住在县城,有人参观时才回到安边镇来。

说书在农村的市场不像先前那样红火,很多人都不知道张俊功了。进城的年轻人有了电影、电视、流行歌的陪伴,老年人蹉跎度日,舍不得花一笔钱来请书匠。除了庙会书、偶尔的家书,说书人的主要生计便是政府的宣传活动和商业演出了。

县文化馆通知牧彩云到县城里领演出的钱。由于政府和企业的赞助,牧彩云创作了《好支书郭秀明》《治沙英雄石光银》《当代铁人张林森》《老两口串定边》《夸永宁》《夸定边》,她把这些都刻成了光盘,庙会上顺便卖一卖。

文化馆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摆满了车。卢响铃已在那儿等候。副馆长跟书匠们关系很融洽。过了一会儿,馆长也过来了,众人起身让座。

馆长说,通过以往的经验总结,用说书的形式来宣传党的政策,农民还是比较喜欢。馆长还说,我去跟财政局拉拉话,拉好了我们再组织一个说书队去文化下乡,可以从“五一”说到“十一”。一场费用一千五,几个人的用车、食宿再给补贴。

这件事喜得几人连连作揖。牧彩云说,说书有时节,这个项目成了,今年不愁活计了。贺改明忍不住站起来去握馆长的手,他说,政府真是书匠们的衣食父母!没有政府,就没有书匠的今天!

他希望县里多给些机会,能关照一下其他的师兄弟们。馆长说可以分两路,以免牧彩云一个团队过于劳累。我问馆长:“说书的内容只可以讲政策吗?”他立即否定了。他抬眼看着我,说:“光讲政策农民也不爱听。可以适当加点小段。但是,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出现毕福剑这样的事,不能造成不良影响。”在定边,“毕福剑视频”都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馆长又说:“你来采访我们陕北说书,陕北民歌很好。但是现在有一种不好的趋向,专门拿地区的落后去搞宣传,虽然在国内国外得了一些奖。但是对我们没有一点正面的宣传。比如说酸曲,让人以为我们陕北人一天到晚婆姨汉子们没别的事干。我们陕北文化还是博大精深的。”

从文化馆出来,夫妇二人又去看了开麻将场的大女儿、幼儿园当老师的碎女子和在定边采油厂的儿子贺亮。三人都在定边县城安了家。晚饭喝了酒,不能再开车回家,两人便找了一家快捷宾馆住下,六十块钱一晚。贺改明说,我们都是在外面跑江湖的人,不愿意去娃娃家里给人家添乱,还是住宾馆方便。

早上在店里吃剁荞麦。一个盲人推门进来,拉了两声二胡,店家给了五元钱,赶紧把他打发走了。店家说,还是乞讨最好做,辛辛苦苦赚不来钱,要饭的轻轻松松把钱拿走。

牧彩云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老人说:“哈!这个城里的女子能跟农村来的穷汉过到一处去,我把我这个眼窝子抠出来!”

她听到了,说,“我一定要活出个名堂来叫你们看看!”

牧彩云刚学说书的时候,在一家店门口歇脚,开店的人说,“咦,怎么来两个要饭的人哩!走走走,你们赶紧走!”

她跟贺改明说:“不走。你拉!”贺师傅的二胡拉起来,她把嗓子一亮,人家说:“还跟着唱家呢。唱得不错,来来来,给你们五块钱。”

牧彩云在镇上卖过羊杂碎。两人养了三个娃,日子紧紧巴巴地过。生意不好做,她说,“走!咱们还说书去!说书不是个艺术么?会艺术就能挣到钱!”

牧彩云教过一个女徒弟。女徒弟原来在一个磨坊推面。她说:“你要学会了说书,这可把你的命运转变了。天天推面,卖的是苦力,磨坊里还都是粉尘,往人的肺里钻!”

女徒弟学着学着,不学了,会说个小段段,说不下一部古书来。她说:“当书匠,不吃苦,能行?!”

贺师傅在旁边接话:“你牧姨年轻时也不用功,她背不下书来,我攥着拳头打她哩。我是真打!”

牧彩云的酸曲,比阿宝、王二妮唱得都好: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

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

你要有那心思咱们就慢慢交

你没有那心思咱就拉倒

你说那个拉倒就拉倒

这世上那个好人有多少

谁要是呀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地好

谁没有那良心就叫野雀雀掏

……

山拦不住那云彩树挡不住那风

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

宁叫那玉皇大帝的江山乱

万不能叫咱俩个关系(那个)断

牧彩云穿得很体面。过年,她给自己买一件黑色翻毛领大衣,里面穿绿色套装,戴珍珠项链,一看就跟村里的婆姨不一样。

冬天的陕北,雪覆盖了黄土高原,村庄端庄、宁静、肃穆。黄土地上孤零零地站着几棵树杈杈,真是一幅天地间的大写意。一到春节,农民的腰鼓打起来、秧歌扭起来,迎来四面八方的采风者。陕北出歌手,出作家,出画家,这厚重的黄土地是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

有一年冬天,画家刘文西到甘泉县晋塔村采风,这个村子也是贺改明的老家。两口子开车回来,做演出嘉宾。刘文西是人民币上毛泽东头像的创作者,他画了很多与陕北有关的作品:《黄河汉子》《黄土情》《沟里人》《毛主席和牧羊人》等。牧彩云稍作准备,唱了一段专门为欢迎黄土画派而编的《中国梦、中国红》。

刘文西的采风团在村子里四处拍照。说完书,牧彩云没着急走,特意留下来等着刘文西,想让老先生留下两幅字再走,“一个字就不知道多少钱呢”。写好以后可以装裱挂在客厅。

记者、干部和村民们把刘文西团团围住,窑洞前已摆好笔墨纸砚,等待画家现场创作。牧彩云好不容易挤到人群里,央求刘文西为她写幅字:“刘老,我是刚才说书的那个女娃娃,就写四个字‘大展宏图’行不行?”刘文西一边应承说一会再说,一边捏着乡政府领导传来的纸条,照着里面内容写下:“俊功故里,说书之乡。”

无论路上多少风波,牧彩云永远保持体面。从盲人说书到明眼人说书,从男人说书到女人说书,从坐场说书到走场说书,说书渐渐从听觉艺术过渡到视觉艺术

在牧彩云心里,说书跟摄影、绘画、唱歌一样,都是艺术。她知道,农村听书的越来越少,得靠政府、商家、记者和这些老艺术家们帮衬着,抬举着,书匠才能有好前程。

然而写完那八个大字,助理说,不写了全都不写了!一句话,推掉了所有的请求。他们开始收起纸墨,拥着刘文西准备去下一个村子。

雪又飘起来,像盐一样洒向大地。牧彩云扭头走了。她一路快步走着,穿着她的翻毛领大衣,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贺师傅已经备好了酒。

清影评说

陕北天高地阔,极目远去,是群山、峡谷、盐碱滩、荒漠,别样苍凉。陕北人就在这天地之间,抗争、繁衍、生息,孕育出独特的黄土文化,这片土地也因此有了无穷的魅力。

传统书目《鸿雁捎书》里有一句唱词,“王宝钏好比那刺榴酸”,以此比喻王宝钏的辛苦和坚强。牧彩云也是不一般的辛苦。说书本来是“老天爷留给盲人的饭碗”,明眼人都不愿意干;她一个女人,说书三十年,跟男人一样的风里来雨里去。渴了,借别人家一瓢水;困了,在荒郊野外能倒头就睡。

偏偏你在她的个性上看不到一点悲情味儿。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爱穿大咧咧、泼辣辣的红。那点红,与陕北的窑洞、长城、寺庙怎么组合都是一幅活泼泼的大写意。在台上又是那么光彩照人,那架势,顶天立地。这是陕北人的倔强劲儿,再苦再难,也得坚强地活下来。

同是曲艺,相声的发源地是北京天桥、天津劝业场和南京的夫子庙,依托于城镇经济,给人们逗个乐子。而陕北说书,是黄土坷垃里长出来的艺术。它是技艺,娱乐,也是书匠们的营生。书匠们不能坐在茶馆里,要四处走江湖,用一把三弦、一张绣口评点世事,说古论今。村里人听历史故事和忠孝节义,也听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在“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的黄土高原上,书匠帮着村民们捎东西、带口信儿,甚至还占卜问卦……

摄影师黄新力描述第一次陕北说书的场景,说“正中一位七十多岁的盲人正扯着嗓子,腿上摇着刮刮板,手腕晃着马扎扎,怀抱一把没了漆色的大三弦,涨红着脸,脖子暴着青筋,使劲地吼着,声音仿佛来自他的身体深处”。“当看到老人演到冤仇已报,皆大欢喜时,台下不由自主与台上同唱,弄得院落吼声如雷,让人看不懂谁在演戏,谁在看戏。”书匠的日子不在锅碗瓢盆儿里,都在说书里,书里唱的是灵魂和心事。“说书的是疯子,听书的是呆子。”陕北人在说书里消化他们的苦难和时光,书中的忠孝侠义、礼义廉耻,融化在陕北人的血液里。

中国文化的多元性和丰富性超出我们的想象。在说书人身上,我们看到的中国不是儒家式的含蓄、内敛,而是原始、质朴和野性。他们不识几个字,不识音乐谱,却凭着走南闯北带来的鲜活劲儿和生猛劲儿,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另类存在。

说书不在守旧,而在出新。说书是口头文学,本身就有一定的流动性。贺改明说,师傅让他们背传统书目,练扎实基本功;而说小段子,得即兴能编。从引用民歌小调演唱传说、故事开始,吸收眉户、秦腔、道情、信天游的曲调,逐步形成一种说唱艺术。韩起祥,在一把三弦的基础上加入新的乐器;张俊功把传统的坐场说书,改为走场说书;贺改明为了演出方便,把所有乐器都组合在一种架子上,演出时可以多人共同操控。

说书的传承不在书斋,而在江湖。卢响铃跟着张俊功的磁带揣摩,自己练习,没想到张俊功真的到村子来演出,于是拜师学艺。张俊功去世多年,书匠们仍然帮着照顾遗孀。师母去世,书匠们集体办完葬礼,聚在一起,像谋划一件大事一样,去探讨陕北说书的出路。车祸现场,他们在等待救援的时候,也要跑去找一本绣像书词来细细翻阅。

书匠对于说书的雕琢和热爱,使说书不光是“玩意儿”和“营生”,而且成了艺术。而陕北说书的盛名,源于近代韩起祥和张俊功两位说书大师的奇妙渊源。1935年红军到达陕北后,处于西北边陲的陕北被编为陕甘宁边区,成为革命的中心根据地。在此背景下,文艺工作者认识到当地民间艺术的价值,开展“改造旧说书”运动,韩起祥被称为“三弦战士”,陕北说书一度成为新中国的“主流艺术”。张俊功则遇到了大众传播时代,他的说书选段被录制成磁带,在陕北的大街小巷播放,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说书人,至今陕北人仍记得这个盛况。

中国文化传统中一直存在“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隔阂;存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对立。经由陕北说书的传播过程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传统民间艺术或许没有成为“主流”的机遇,但是理解与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却不能放弃对更多元的中国文化、更草根的民间文化的“显微”与“尊重”,它们构成了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陕北曾经是抗战时期的坚强后方,20世纪80年代,陈凯歌以《黄土地》为题,讲述了一个农村少女出走的故事,借助“黄土地”这个意象表达了对人民深深的同情与叹息。然而这几十年来,黄土地已被视为愚昧、落后的代名词,被视为现代文明的反面而存在。既然来采风的知识分子没能解救“翠巧”,既然对海洋文明的向往没有彻底改变一个国家,回看黄土地,应该以一颗谦卑之心、放弃“救世主”心态的狂妄自大、去除“现代中心主义”的狭隘,去尊重生长在大地上的经验,去寻找文化得以流传的内核。

牧彩云的脚已走出陕北。在北京、青岛、广州的酒店,在电视台的春晚,书匠们穿上唐装,环境变了,唱词变了。但是,我们不能一味指责书匠的“妥协”。今天的陕北说书,面临观众流失、娱乐手段增多的多重压力,不再有主流的庇护,视觉传播时代,“说唱”文化岌岌可危。陕北的书匠们努力磨炼技艺,而更多的心思是寻找机会。向商业靠拢、向媒体靠拢、向话语权靠拢,为自己争得一分生存空间。他们为说书留下了一丝余脉,使我们仍有机会欣赏一门艺术,得以了解一种生活和逝去的时代。

看着牧彩云参加商业演出的照片,我却想起在安塞县杨书匠家的窑洞里听书匠们唱歌的场景。老人盘腿在炕上抽着烟,煤炉上坐着开水壶,婆姨们在板凳上择菜叶。书匠们寒暄一阵,一会儿就拿出三弦弹唱起来。这一群原本陌生的村民超越了血缘,产生共情……于此,当传统与现代相遇,不自轻、不拘泥,文化传承,需要一种生活方式的“激活”或者“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