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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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有没有商量

要弄清楚一个人哪些地方不对,或者哪些地方不妥当,不周全,有问题,最好听听反对派怎么说。反对派的意见,虽然未必就正确,但一般都能说到点子上。

墨家是“爱你没商量”,儒家是“爱你有商量”

问:我们现在不是要讨论墨子的问题吗?为什么要先听孟子的呢?孟子就一定对吗?

答: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孟子就一定对。不过,要弄清楚一个人哪些地方不对,或者哪些地方不妥当,不周全,有问题,最好听听反对派怎么说。反对派的意见,虽然未必就正确,但一般都能说到点子上。这么说吧,反对派自己的主张,没准根本就行不通;他们对别人的批评,却常常能够击中要害,甚至一针见血。

问:为什么?

答:也有三个原因。第一,批评别人,通常比批评自己容易,这叫“别人的脑袋好摇”。第二,既然是反对派,立场固然相反,方法也往往不同。这就容易发现问题。第三,反对派为了战胜对方,就必须研究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所以,真正的反对派,有水平的反对派,常常比我们自己还了解我们。当然,我说的是真正的反对派,有水平的反对派,靠“假新闻”混饭吃的不算,一知半解信口开河强词夺理,“为反对而反对”的也不算。

问:孟子是真正的反对派吗?

答:是。正如墨子是批孔第一人,孟子也是批墨第一人。而且,孟子的火气还很大,火力还很重,甚至大骂墨子“是禽兽也”。

问:孟子为什么这样恨墨子?

答:当然因为墨家是儒家的大敌。我们知道,自从孔子出来发表“救市主张”,并且游说诸侯,招收学生,儒家学派就创立了。孔子的主张虽然没人采纳,儒家的影响却很大,可谓独步一时。后来,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墨翟,也就是墨子,还有一个是杨朱。

问:杨朱是什么人?

答:就是主张“一毛不拔”的,我们以后再说(请参看第十章《一毛不拔救天下》)。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唱反调,影响巨大。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思想舆论不是赞成杨朱,就是赞成墨翟,这对儒家的威胁太大了。

问:那也不必骂人家是禽兽呀?

答:倒也不完全是骂人,而是在孟子看来,如果实行墨子的主张,人就会变成动物。

问:兼爱会使人变成动物?人与人相亲相爱,怎么就变成动物了呢?再说了,孔子自己,不也是主张用“爱”来“救市”吗?真不可思议!

答: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比方说,就人格和个性而言,孟子更接近的是墨子,而不是孔子。这一点,我在《先秦诸子》一书中有详细比较。大体上说,孔子的个性是“温文尔雅,温柔敦厚”,墨子和孟子则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他们两个,是先秦诸子中最“热”的,也都行侠仗义,反战爱民。

问:可以举例说明吗?

答:可以。比方说,墨子曾经愤怒地质问,杀一个人就该判死罪,发动侵略战争,攻打别的国家,大规模地屠杀人民,该判多少重罪?这个问题,孟子就回答了。

问:孟子怎么回答?

答:死刑都不能赎他们的罪(罪不容于死)!所有的好战分子、战争狂人,都应该判处极刑,叫“善战者服上刑”。请大家看看,这像不像墨子?又比方说,他们都主张改革人事制度,只不过孟子的说法叫“尊贤使能”,墨子的说法叫“尚贤事能”,意思都一样嘛!

问:他们也都主张爱,对吧?

答:对,而且说法非常相似。墨子的主张,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孟子的主张,则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请大家看看,这两种说法像不像?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如出一辙。

问:那他们怎么又弄得水火不相容?

答:说来好笑,他们的分歧之一,竟然只是“爱有没有商量”。墨子认为“没商量”,孟子认为“有商量”,而且必须“商量”。

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答:墨子认为,爱,是无私的。既然“无私”,就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也不分亲疏贵贱、民族种族,统统一样地爱。这样一种没有等级和差别的爱,就叫“兼爱”,类似于今天我们说的“博爱”。既然统统一样地爱,当然“爱你没商量”。

问:孟子反对这个意见?

答:反对。孟子说,爱是有等级、有差别的。一个君子,最爱的首先应该是“双亲”,其次是“民众”,最后是“万物”。君子对于万物,只需要爱惜,不需要仁德。对于民众,只需要仁德,不需要亲爱。亲爱只能给亲人,而且首先给父母,然后再推而广之,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这就叫“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在这里,越亲近,爱得就越深、越多;越是疏远,则爱得越浅、越少。这就叫“爱有差等”。这样一种有差别、有等级、有商量的爱,就是“仁爱”。这就是儒家的主张。

问:儒家讲“仁爱”,墨家讲“兼爱”;儒家“有商量”,墨家“没商量”?

答: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问:为此,儒墨两家就吵起来了?

答:还吵得不可开交。

墨子虽然漏洞多多,却是一脚踩痛了儒家的鸡眼

问:儒墨两家怎么争论呢?

答:当然是墨子先批判儒家。比方说,《墨子》的《耕柱》篇,就记录了墨子与一个儒家之徒的辩论。这个儒家之徒,就是前面说过的巫马子。他对墨子说:我和先生不一样。我可不能兼爱,不能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差别没有商量地爱。我爱邻国,肯定超过爱远国;爱本国,肯定超过爱邻国;爱老乡,肯定超过爱国民;爱族人,肯定超过爱老乡;爱双亲,肯定超过爱族人;爱自己,肯定超过爱双亲(爱我身于吾亲)。为什么呢?越近就越亲,越亲就越爱嘛!别人打我,我会疼;打别人,我不疼。我为什么不救助自己,却要去管别人的痛痒?所以我只可能损人利己(杀彼以我),不可能舍己为人(杀我以利)。

问:墨子怎么说?

答:墨子问他:先生的主张,是准备藏在心里呢,还是打算告诉别人?

问:巫马子怎么回答?

答:巫马子说,为什么要藏起来?当然要告诉别人。墨子说:那好,那你就死定了。

问:为什么?

答:因为按照墨子的逻辑,巫马子的主义宣布以后,人们的态度无非两种,一是赞成,二是反对。是不是?

问:不一定吧?也可能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答:没错!这正是墨子逻辑的一个漏洞。不过我们姑且放过它,且看墨子如何推理。

问:行。墨子往下怎么推理?

答:墨子说:赞成的人会怎么样呢?会实践你的主张。你主张损人利己是不是?那好,他就照你说的做,也损人利己。而且,就杀你,利他自己。

问:这个推理成立。因为对于其他人来说,巫马子就是“别人”。

答:所以墨子对巫马子说:有一个人赞成你的主义,就有一个人来杀你;十个人赞成,十个人来杀;如果天下人都赞成,天下人都会杀你。损人利己的结果,岂非自取灭亡?

问:这个推理好!损人利己的问题,恐怕正在这里。你损人利己,别人也损人利己,最后是大家都受损,包括主张和实行损人利己的人自己。所以,损人利己,是绝对不能提倡的。它对社会,对大家,对每个人都不利,都是损害和祸害。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巫马子死定了,不是还有反对他主张的人吗?

答:是的。反对的人又会怎么样呢?墨子说:他们会认为你妖言惑众,也要杀你。所以,有一个人反对你,就有一个人来杀你;有十个人反对,就有十个人来杀;天下人都反对,天下人都来杀。赞成的人也杀你,反对的人也杀你,想想看,你巫马子是不是死定了?

问:不能这么说吧?

答:为什么不能?

问:主张损人利己虽然不对,也不能就治人家的死罪呀!再说了,巫马子是把他的主张说出来了,这才被人追杀。如果他不说只做呢?要知道,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不咬人。那些真正损人利己的家伙,几乎从来就是只做不说的。巫马子,充其量不过是“会叫的狗”。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未必真干。你把他杀了,岂非制造冤案?

答:这也正是墨子的问题,他总是喜欢把话说死,说绝,结果往往留下漏洞。

问:还有什么漏洞?

答:墨子为了证明无差别、没商量的“兼爱”是对的,有差别、有商量的“仁爱”是错的,设定了两个概念,一个叫“兼”,一个叫“别”。兼,就是人与人无差别。别,则是有差别。由此,墨子逻辑地得出结论──兼则爱,别则恨。不兼则不爱,是爱就没商量。

问:这个结论又是怎么推出来的?

答:墨子问,现在天下这么乱,坏事这么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这些人爱别人、帮别人,还是因为他们恨别人、害别人?相信大家都会说,是因为恨,是因为害。那么,这些恨别人、害别人的人,是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呢,还是认为有差别呢?肯定是有差别。可见主张“别”,就会恨。恨,就会害别人,天下也就会大乱。相反,天下太平的时候,谁都不欺负谁,谁都不伤害谁,谁都不压迫谁,是什么原因?相信大家都会说,是因为爱,是因为帮。为什么爱?为什么帮?因为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没有差别。所以,有差别的“仁爱”是错的,无差别的“兼爱”是对的。

问:不见得吧?害人并不一定因为恨。比如小偷去偷东西,是因为恨那些物主吗?恐怕多半不是。同样,国与国相互战争,家与家相互掠夺,人与人相互残害,我看也不是因为恨,而是“资产重组”的“利”所使然吧?

答:对!损人一般都是为了利己,跟承认差别没有必然联系。

问:而且,主张无差别,也不一定就彼此相爱;主张有差别,也不一定就相互仇恨。他们也可以不恨不爱、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嘛!

答:哈,这正是道家的主张,我们以后再说吧!

问:显然,兼则爱,别则恨,治乱因于兼别,是说不通的。墨子的逻辑,确实有问题。

答:但是,他和巫马子的辩论,却是一脚踩痛了儒家的鸡眼。

除非掉进井里,还得爱有商量

问:墨子怎么就踩痛了儒家的鸡眼呢?

答:要害就在巫马子的话──我爱自己,肯定超过爱父母。

问:不大可能吧?巫马子不是儒家之徒吗,怎么会说这样有违“孝道”的话?

答:所以冯友兰先生推测,这“大概是墨家对儒家的夸张之词”。

问:我看也是墨家编出来的。

答:问题是,不管有没有巫马子这个人,也不论他说了什么,“爱我身于吾亲”这句话,都可以逻辑地推导出来。因为按照儒家的理论,爱是因为亲,亲是因为近。越近就越亲,越亲就越爱。如此说来,最多的爱,岂非该给自己?凭什么爱父母就该超过爱自己,也超过爱一切人呢?又凭什么对父亲的爱,要超过母亲?还有,君主跟我们,既不亲,也不近,凭什么要给他最多的爱?这可没道理。

问:那儒家怎么答辩?

答:没有答辩。孟子只是说,不这样,就不是人。在孟子那里,“不是人”的思想家有两个,一个是主张“兼爱天下”的墨子,一个是主张“一毛不拔”的杨朱。

问:孟子怎么骂他们?

答:孟子说,杨朱主张为我,这是“无君”;墨子主张兼爱,这是“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必须坚决反击。其中,就包括讲清楚为什么仁爱是对的,兼爱是错的。

问:孟子怎么讲?

答:辩论。墨子跟儒家信徒辩,孟子就跟墨家信徒辩。跟孟子辩论的这个墨家信徒,名叫夷之。不过这次辩论,双方没有见面,是托人带话。夷之说,你们儒家不是一再讲,古代的圣人爱护民众就像爱护婴儿吗?可见“爱无差等”。

问:这话什么意思?

答:因为婴儿都是一样的。爱民如子,就是把民众看得和自己的孩子一样,看成一样的人,这难道不是“爱无差等”,不是“兼爱”吗?

问:孟子怎么答辩?

答:孟子说,墨家不过是钻了一个空子。比方说,一个婴儿在地上爬,眼看就要掉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上前去救。墨家以为,这就证明了“爱无差等”,证明了人人都有兼爱之心,其实不是的。

问:那是什么?

答:是“恻隐之心”。恻隐之心是人人都有的“天性”。只要是人,就会有恻隐之心(请参看第十九章《相信无尽的力量》)。因此,只要是人,就不会见死不救。这个时候,处于危险之中的婴儿是谁家的孩子,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还考虑人与人的差别。

问:人与人的差别既然是可以不考虑的,为什么还要主张有差别的爱呢?

答:因为在儒家看来,没有差别,就没有礼义,没有廉耻。比方说,男人和女人,要不要有差别?孟子就认为要。不讲男女之别,那就是禽兽。正因为男女有别,这才必须“授受不亲”。但是,如果嫂子掉进水里了,请问拉不拉她?

问:当然要拉。

答:孟子也认为要拉。孟子说,嫂子掉进水里了还不赶快拉一把,那就是畜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但是,你能够因为救了嫂子,就说爱嫂子和爱老婆一样吗?你能够因为这回拉了嫂子一把,就从此天天和嫂子牵手,亲密无间吗?

问:哈!不能。

答:所以,嫂溺而援之以手,不是“兼爱”,而是“恻隐之心”。也所以,孟子只会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绝对不会说“妻吾妻以及人之妻”。

问:但是,别人的老婆掉进水里了,还是得赶紧拉一把?

答:对!这就是儒家所谓“经”与“权”。经,就是经常,也就是原则。权,就是权宜,也就是变通。比方说,原则上必须“男女授受不亲”。但在特殊情况下,该拉还得拉一把。这就叫“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就是儒家的主张。

问:也就是说,在通常的情况下,还是爱有商量?

答:是的,除非所有人都掉进了井里,这当然并不可能。所以,儒家认为,在通常的情况下,还是要讲有差别的“仁爱”。更何况,在孟子看来,爱有商量,不但是礼义廉耻,也是人之常情。孟子说,墨家的那位信徒夷之,当真相信爱邻居的孩子,能够和爱哥哥的孩子一样吗?不可能吧?

问:换句话说,兼爱没有可能性?

答:墨子认为有可能,孟子认为没可能。所以,这场争论结束不了,还会引发新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