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急病撞着慢郎中
礼的作用,主要是明确等级,维持秩序。乐有两个意思,一是音乐,二是快乐,加起来就是“音乐般的快乐”。它的作用是调节、平衡。
孔子是第一个“救市者”,也是第一个“失败者”
问:现在可以讨论诸子的“救市方案”了吧?
答:可以。我们知道,“救市”的起因,是“资产重组”。因此,“救市”的争论,也围绕这个问题来,而且儒、墨、道、法,各有方案,也各有主张。大体上说,孔子是旗帜鲜明地“反对重组”,尤其是反对子公司大过分公司,分公司强于总公司。他有个学生,叫冉有,后来当了鲁国季孙氏大夫家的“宰”,也就是“季氏子公司”的“执行总经理”。前面说过,孔子在世的时候,季孙氏已经是鲁国最大的家族。他们的资产和股份,远远超过了鲁国的国君。但是冉有上任后,还要帮着季孙氏扩大经营规模,聚敛财富。于是孔子愤怒地宣布:冉有这家伙不是我的学生,同学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去揍他!
问:那么孔子主张怎么办?
答:退回到“资产重组”之前“计划经济”的模式,保持“三级分权”的格局。具体地说,就是回到西周。实在不行,打个折扣,东周也对付。
问: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答:确实不切实际,所以是不管用的。
问:所以大家都反对他?
答:不,只有法家因此反对。墨家和道家的办法,也是不切实际的。
问:墨子如何主张?
答:墨子也“反对重组”。在他看来,正因为大家都搞“资产重组”,这才弄得“国相攻,家相篡,人相贼”。但墨子同时又主张“国企改革”,主要是改革人事制度和分配制度。具体地说,就是所有的干部和员工,都应该能上能下,而且按劳取酬。用墨子的话说,就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些主张,我们以后还要再说(请参看第五章《墨子的“国企改革”》)。
问:墨子是“改革派”,孔子是“保守派”?
答:不,孔子和墨子都是“改革派”,也都对现状不满。不同的是,孔子的主张,是改革现在,回到从前,顶多对原来的制度做些微调;墨子则主张进行较大规模的改革,甚至彻底改革。但“资产重组”,则是不必的,也是不对的。
问:道家呢?
答:道家也对现状不满,而且更不满,早就不满。在他们看来,不但“资产重组”不对,之前那个“三级分权”的制度也不对。最好的模式,是普天之下只有“个体户”和“小公司”,各自独立经营,自给自足,彼此不发生关系,不竞争更不兼并。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小国寡民”,就是“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问:法家呢?
答:只有法家是赞成“资产重组”的,而且主张通过“资产重组”,实现“垄断经营”。
问:所以只有法家成功了?
答:是。
问:儒家、墨家、道家的办法都不管用?
答:都不管用,但都有道理。
问:孔子有什么道理?
答:问题既然出在“资产重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重组”。对症下药嘛!
问:大家愿意吗?
答: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那些被兼并的“小公司”,被架空的“大老板”,大约是愿意的。可惜他们没有话语权。有话语权的,都是“资产重组”中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当然不愿意。比如鲁国那鲸吞了“国有资产”的三家大夫,就不听孔子的。孔子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别国去推销自己的主张,同样到处碰钉子。不信你去读《史记》的《孔子世家》,当时的人怎么形容他?累累若丧家之狗。所以孔子这一生,在政治上是很失败的。他是历史上的第一个“救市者”,同时也是第一个“失败者”。
问:孔子知道他的办法行不通吗?
答:应该知道,因为就连他的学生都知道。前面讲过,曾经有不少隐士对孔子的“救市”不以为然,子路怎么回应的?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学生都明白的,先生能不明白?其实这事“地球人都知道”。比如有个看城门的小吏,就曾经对子路说:你们老师,不就是明明知道做不到,却偏偏还要去做的那个人吗?可见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差不多已是众所周知。大家都知道的,他老人家自己能不知道?
问:既然知其不可,那又何必为之?
答:我想有三个原因,一是责任使然,二是希望尚存,三是必须坚持。这第三条最重要。也就是说,在孔子看来,只有按照他那一套去做,才救得了“市”,也才真正是“救市”或者“救世”。所以,不管行不行得通,都得坚持。
礼坏乐崩,就是礼也无法维持秩序,乐也不能保证和谐
问:此话怎讲?
答:好讲得很。请问,孔子他们为什么要“救市”?世道太乱嘛!乱是什么意思?没有秩序嘛!为什么没有秩序?原来的秩序被打乱了嘛!怎么打乱的?“资产重组”嘛!怎样才不乱?回到从前嘛!
问:西周或者东周有序吗?
答:有啊!天下是总公司,国是分公司,家是子公司。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士有职务,岂非秩序井然?
问:士是什么?
答:士是天子、诸侯、大夫之下的第四等贵族。前面说过,天子封建诸侯,于是诸侯有了“分公司”;诸侯封建大夫,于是大夫有了“子公司”。但是往下就不能再分了。于是大夫的兄弟、子侄、族人,就成为“子公司”的中层或基层干部。这就是士。这些干部也分两种。一种是管理干部,比如冉有(还有子路)当过的“宰”;一种是技术干部,比如文士和武士。这些职务,早期也都是世袭的(后来变成任命),叫“世职”。他们的报酬则叫“食田”,也就是大夫将某块土地的田租和赋税,发给士们做薪水。如果这块土地永远归某个士,就叫“赏田”,相当于“技术股”。士的下面,是庶人。庶人就不是贵族了,是平民。
问:明白了。天子是大老板,诸侯是中老板,大夫是小老板,士是白领,庶人是员工?
答:大约如此。
问:他们不平等吧?
答:不平等。天子地位最高,权力也最大。按照规定,当时各国的国界和疆域,都由天子划定;首任国君,也由天子指定(以后世袭)。天子还有权对不听话的国家进行修理,向发生战争的地区派遣“维和部队”。
问:有点像联合国。
答:比联合国权力大多了。天子之下,诸侯与大夫也不平等。诸侯地位高、权力大、资产多,是君;大夫地位低、权力小、资产少,是臣。同样,诸侯、大夫与士,也不平等。诸侯之于国,大夫之于家,都既有产权又有治权,士就没有这些。
问:如此不平等,那又怎么维持呢?
答:靠两个手段,一个叫“礼”,一个叫“乐”。礼的作用,主要是明确等级,维持秩序。这些等级,都有严格的规定和鲜明的“可识别标志”。比如平民(庶人)不可以戴帽子(冠),只能戴头巾(帻);士可以戴帽子(加冠),但不能加冕。天子、诸侯、大夫,既可以加冠,又可以加冕,都“冠冕堂皇”。但他们“冕”前面的“旒”(珠串)不一样多,天子十二旒,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士没有冕,当然也没有旒。诸如此类的名堂还有很多,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有规定。一旦违反,就是“非礼”。
问:谁记得住呀?
答:所以要有专门人才。孔子代表的“儒”,就是这样一些“礼学家”。不过这些规定虽然烦琐,归根结底却只有两条,一是级别,二是规格。高级别的使用了低规格的礼仪,是“丢份”;低级别的享受了高规格的待遇,是“僭越”。这都是孔子不能容忍的。比如鲁国的大夫季孙氏,使用了天子才能享用的“八佾”,也就是八八六十四人表演的歌舞,孔子就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问:季孙氏应该怎样才对?
答:四佾。也就是三十二个人,或者十六个人,排成四行。如果是诸侯,就六行,每行八人或六人;如果是士,就只能两行,每行八人或两人。反正必须讲级别,讲规格。
问:讲级别,讲规格,爽吗?
答:有人爽,有人不爽;少数人爽,多数人不爽。所以还要有“乐”。
问:乐是什么?
答:乐有两个意思,一是音乐,二是快乐,加起来就是“音乐般的快乐”。它的作用是调节、平衡。讲级别,讲规格,不是不爽吗?那就请你想想音乐。在一部音乐作品中,所有的乐音,哆唻咪发嗦啦嘻,一样高吗?一样长吗?一样强吗?不一样。还有音色,也不一样。一样,就不是音乐了。可是这些音高、音长、音强、音色都不一样的乐音,放在一起,却又很好听,也很让人愉快。为什么呢?和谐嘛!和谐,是大家都向往的。既然要和谐,那你就不能把所有的乐音,都弄得一模一样。
问:这是谁的理论和主张?
答:周公。他的一大发明,就是用礼来维持秩序,用乐来保证和谐。具体地说,就是礼维护等级,制定规格;乐调节情绪,平衡心理。这就叫做“乐统同,礼辨异”。这样一种制度,就叫“礼乐制度”。
问:所谓“礼坏乐崩”,就是礼也无法维持秩序,乐也不能保证和谐了吧?
答:正是。所以孔子的“救市方案”,就是“克己复礼”。
孔子的苦口婆心,只能是对牛弹琴
问:什么叫“克己复礼”?
答: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克制自己,回归周礼”,另一种是“亲自实践,履行周礼”,总之是要回到西周或东周吧!
问:回得去吗?
答:孔子认为回得去。前面说过,礼坏乐崩,就是“政治链条”断了。对症下药的办法,则是把那链条重新接起来。这就要搞清楚那些“链条”本来是怎么连接、靠什么连接的。
问:靠什么连接呢?
答:血缘关系,宗法制度。简单地说,就是设定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大夫,包括诸侯与诸侯,大夫与大夫,在名义上或实际上都有血缘关系或亲戚关系。比方说,是兄弟、子侄、外甥、女婿等等。西周封建的时候,以及春秋战国之前,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问:那又怎么样?
答: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是同族,所有人都是家人。所谓“君主”,便同时也是家长或族长。天子是民族的族长,诸侯是国族的族长,大夫是家族的族长。这些“族长”,都是世袭的,原则上只能由嫡长子(正妻的第一个儿子)接班。嫡次子(正妻的其他儿子)和庶子(妾的儿子),就做下一级的贵族。比方说,天子的嫡次子和庶子做诸侯,诸侯的嫡次子和庶子做大夫,大夫的嫡次子和庶子做士。所谓“封建”,就是按照这个序列来进行的。
问:封建制与宗法制相统一?
答:还要加上礼乐制。在西周实行的制度中,封建、宗法、礼乐是三位一体的,合起来叫“家天下制”,也叫“邦国制”。其中,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会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封建制管国家形态,宗法制管社会结构,礼乐制管文化心理。天下、国、家,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就靠这三根链条来维系。
问:后来断了?
答:断了两根,封建制和礼乐制不管用了。
问:为什么会断呢?
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语)。时间长了,血里面的水就多了。何况还有利害冲突。利之所在,血缘、亲缘、姻缘,就不怎么起作用。所以儒家一再说,要讲仁义,不要讲功利。但没有人听。在“资产重组”的过程中,有实力的都想捞一把,没实力的则不相信仁义礼乐能够保证他们幸免于难。
问:那孔子为什么还抱有一线希望?
答:因为宗法制没有被摧毁。在天子的“王族”,诸侯的“公族”,大夫的“氏族”内部,宗法制还是起作用的。其实直到秦汉以后,宗法制也还是中国传统社会的重要制度。这也是儒家学说后来能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问:那么,孔子怎样用这根稻草来“救市”?
答:孔子为宗法制,也为礼乐制和封建制,找到了一个心理依据,这就是“亲亲之爱”。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爱自己亲人的。父母爱子女,子女爱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相亲相爱,天经地义。如果连这点爱都没有,那就不是人。
问:是人又怎么样?
答:是人,就一要孝,二要悌。孝,就是敬爱父母,这是纵向的爱。悌,就是友爱兄弟,这是横向的爱。这一纵一横加起来,就叫“仁爱”。
问:这跟“资产重组”有什么关系?
答:当然有关系。总公司与分公司,分公司与子公司,是“父子关系”呀!如果讲“孝”,子公司就不能大过分公司,分公司就不能强于总公司。你想,哪有儿子盖过老子的?至于分公司与分公司,子公司与子公司,则是“兄弟关系”。如果讲“悌”,它们还能互相兼并吗?显然,讲孝悌仁爱,就不会“骨肉相残”,也不会“资产重组”。
问:可是,他们已经“重组”了,又怎么办?
答:正名。孔子讲,如果让他执政,第一件事就是“正名”,叫“必也正名乎”。
问:怎样正名?
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父要像个父,子要像个子。或者说,总公司要像总公司,分公司要像分公司,子公司要像子公司,不能乱套,更不能胡来。天下大乱,就因为大家都不守名分,不讲规矩。相反,如果所有的人都严格遵守“君臣父子”的规范,天下就有救了。
问: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
答:实际上也有人表示赞同。比如齐景公就对孔子说:先生讲得真好啊!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算有粮食,寡人能吃到嘴里吗?
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实行?
答:因为都有小九九。在他们看来,“君臣父子”那一套,最好是臣下都要讲,自己不必讲。或者说,自己是君就讲,自己是臣就不讲。比如大夫在子公司里得像个老板,到了分公司却不必把国君当老板。诸侯也一样。自己在分公司里得像个老板,却不必把总公司放在眼里。还有,自己的公司,别人不能兼并。别人的公司,最好统统吃过来。这是他们的如意算盘。结果呢?还是君不君、臣不臣。
问:所以孔子的苦口婆心,就只能是对牛弹琴?
答:是的。更何况,当时的天下已经乱作一团,亟须“救市”,孔子却还在慢条斯理地讲什么“正名”,讲什么“仁爱”,这不是急病撞着慢郎中吗?
问:这就是孔子失败的原因?
答:原因之一吧!根本的原因,还因为“资产重组”已是大势所趋,没人挡得住。
问:所以墨子他们要批判孔子?
答:不!墨子的批判,却是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