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先生与我(6)

我立刻去先生家还钱,顺便将父母坚持要送的干香菇提溜了去。只是觉得直愣愣地将香菇递给人家未免尴尬,便特意说了句“是家母要我送来的”。香菇装在一个崭新的点心盒子里,夫人郑重其事地道过谢后,就要将其拿到里屋去。提起盒子时,她吃了一惊,因为这点心盒子轻飘飘的。

“这是什么点心呀?”夫人好奇地问道。熟悉之后,夫人便会在这时候显露出小孩子般的天真来。

对于我父亲的病情,他们都十分关心,翻来覆去问了许多。其间,先生如此说道:

“嗯,照你这么说,你父亲的病目前似乎还不要紧。可这病毕竟非同寻常,千万大意不得啊。”

关于肾病,先生远比我懂得多。

“这病的特点就是,自己得了病还浑然不觉,满不在乎。我认识的一位军官,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去的,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睡在他身旁的夫人都来不及照料他。半夜里觉得难受,他叫醒过夫人,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已经死掉了。他夫人一点都没察觉,还以为他睡着了呢。”

我原本对于父亲的病情还是偏于乐观的,可听了先生这话,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我父亲也会这样吗?很难说不会这样吧。”

“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这是无法根治的,不过眼下还不用担心。”

“既然医生这么说,那就还不要紧吧。我刚才说的例子是自己不知道害病,何况那还是个十分鲁莽的军人。”

听了这话,我稍觉放心了一点。可一直关注着我内心变化的先生却又加了这么一句:

“可是,健康也好患病也好,人的生命总是十分脆弱的。谁也保不定在什么时候,由于什么缘故,就一命呜呼了。”

“先生您也想这事儿?”

“尽管我身体很棒,也不见得就不想这事儿啊。”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是常有人‘吧嗒’一下子就死掉的吗?——自然而然地。还有人说没就没了——由于非自然的暴力。”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自杀的人所采用的不都是非自然的暴力吗?”

“那么,‘他杀’也缘自非自然的暴力吧?”

“我从未考虑过‘他杀’。被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是啊。”

话说到这里,那天我就回去了。回去之后我也没有因为父亲的病而太过愁苦。先生所说的什么“自然死亡”啦,“因非自然暴力而死”啦,也仅在当时给了我一点肤浅的印象,并没有在我的心头留下任何痕迹。我想起了我的毕业论文。此前也屡次想写,却始终没动笔。可我现在觉得已经到了必须认真对待的时候了。

二十五

那年的六月份,我就该毕业了。按规定,我必须在四月底之前完成这篇论文。二月、三月、四月,当我屈指计算所剩下的时日之后,原本稳如泰山的气魄不免有所动摇。至于其他同学,他们可是早就开始收集资料、积累笔记了,完全是一副叫人一看就知道忙得不亦乐乎的模样,唯独我,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我所拥有的,只是过了年就大干一场的决心。基于如此决心,我动起了真格来。可是真干起来后,我立刻感到寸步难行。在此之前,我凭空勾勒了一个宏大的课题,自以为已经构建起一个粗略的框架了,可事到临头,却只有捂着脑袋干着急。后来,我大事化小,收缩论题,并为了省却将自己的想法体系化的工夫,决定仅仅罗列一些书中找得到的资料,然后加上一个恰如其分的结论了事。

我所选择的课题与先生的专业比较接近。我也曾就论文的选题请教过先生,先生当时说“应该可以吧”。如今我感到狼狈不堪,于是就赶紧跑去先生那儿,问他我该读哪些参考书。先生不仅将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十分爽快地传授给了我,还说要借给我两三本必不可少的参考书。然而,先生却并无一点要承担起指导责任的意思。

“近来我没怎么读书,不了解新东西。你还是去问学校里的老师为好啊。”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经说过,以前有一阵子先生非常用功,后来不知怎么了,读书的兴趣一落千丈,远不如从前了。于是我撇开论文,冒冒失失地问道:

“您读书的劲头儿为什么不如从前了呢?”

“也谈不上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书读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吧。还有……”

“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以前呢,我总觉得在人前被问住是十分丢脸的,可近来觉得有不懂的事情也没什么可丢人现眼的,于是也就丧失了强迫自己读书的动力。唉,一句话,我已是老朽了。”

先生这话说得极为平静,不带一点厌世之人的苦涩,所以我听了也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我既没觉得先生老朽,也不怎么赞赏他的这种超脱。反正当时我没多说什么,马上就回去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像一个中了论文之邪的神经病一样,两眼通红地苦苦挣扎着。我从上一年毕业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了有关递交论文的种种窘况。其中有一个说是到了最后一天,特意雇了车赶到办公室,才好歹赶上的。还有一人比规定的五点晚了十五分钟,差点被人拒之门外,多亏主任教授心慈手软,才破例给收了下来。这些话既使我惴惴不安,也让我甘心伏案。我每天坐在书桌前发愤用功,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要不就一头钻进昏暗的书库,在高大的书架间寻寻觅觅,就跟古董商在淘宝似的,将目光在那些书脊的烫金文字上扫来扫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随着梅花的悄然绽放,寒风也掉头转向了南方。又过了一阵子,耳旁不时传来谈论樱花的对话。然而我还是像一匹拉车的马一样,双眼紧盯着前方,心无旁骛地忍受着论文的鞭笞。一直坚持到四月下旬,我终于如期完成了论文,而在此之前,我一次也没跨进先生家的门槛。

二十六

待我重获自由,已是初夏时节了。不知何时,八重樱花瓣凋零后的枝头,已长出了脆嫩的绿叶,远远望去,一片凄迷朦胧。我一如逃出樊笼的小鸟,内心雀跃不已,放眼辽阔的天地,尽情地拍打着双翅。我立刻就去了先生家。一路上看到枸杞树篱那黑乎乎的枝头冒出新鲜的嫩芽,光秃秃的石榴树树干上也长出了棕色的叶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油润润、软绒绒的。在我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好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

先生看到我这么开心,问:“论文了事了?好啊。”

我说:“多亏了您啊,总算弄完了。接下来可就再也没什么事情要干了。”

事实上我当时的心情无比畅快,确实自以为这辈子该做的事情都已了结,今后可以理直气壮、趾高气扬地尽情玩耍了。我对自己所完成的论文充满了自信,也感到十分满意。故而我在先生跟前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论文的内容。先生则不改常态,尽管嘴里“不错”“是这样啊”地应酬着我,可除此之外就不肯多加评论了。他的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很不过瘾,甚至有那么一点扫兴。可我那天情绪高涨、兴奋异常,所以尽管先生反应冷淡,我还是想挑战一下他那种循规蹈矩的姿态。我邀请先生走进万物复苏、含青吐翠的大自然。

“先生,我们去哪儿散散步吧。到了外边,心里一定会畅快起来的。”

“去哪儿?”

对我来说,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带先生去郊外走走。

一小时后,我们已经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大都市,来到了一个说不上是乡村还是小镇的极其幽静的所在,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我从路旁的石楠树篱上揪了一片柔软的嫩叶,将其卷成一个哨子吹了起来。我这手是跟一个来自鹿儿岛的同学学的,已经吹得很熟练了。我得意扬扬地吹个不停,先生却看也不看地自顾自往前走着。

不一会儿,一条小路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该路通往略高处的一座大宅子。那宅子掩隐于重重新绿之中,苍翠蓊郁。门柱上钉着一块标牌,上面写着“××园”的字样,显见得不是一座私人宅邸。先生望着这个缓坡状的入口,说道:

“进去看看?”

我马上应声答道:“是个苗圃吧。”

在花木中绕了一个弯再往里走,左手边出现了一座房子。房门洞开,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有屋檐下一口大缸中的金鱼在优哉游哉地游动着。

“真幽静啊。我们这么擅自闯入,不要紧吗?”

“不要紧吧。”

我们两人继续往里走,可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只见杜鹃花如火如荼地热烈绽放着。先生指着其中一株较高的、开着红褐色花朵的杜鹃说道:

“这就是雾岛杜鹃吧。”

还有一块地上种满了芍药,有十多坪[22]吧,只不过时令未到,连一朵花都没有。这个芍药花圃的旁边有一条旧长凳,先生往那上面一躺,睡成一个“大”字。我则在空出的一头坐下来,抽起了香烟。先生眺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我则醉心于将我包裹其中的苍翠新绿。仔细观察一下这些新叶的颜色,竟发现每一片都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在同一棵枫树上,其枝头嫩叶的颜色也是各不相同的。这时,一阵清风拂过,将先生随手扔在纤细杉树苗顶端的帽子吹落了下来。

二十七

我赶忙捡起那顶帽子,用手指掸了掸沾在那上面的几处红土,并喊了一声先生: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哦,谢谢!”

先生抬起一半身子从我手中接过帽子,随即他就保持着这个既不起身也不躺下的尴尬姿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我说,恕我冒昧,你家里很有钱吗?”

“也算不上有钱吧。”

“有多少呢?哦,请别见怪。”

“怎么说呢,只有一点山林、田地,现金是根本没有的。”

先生正儿八经地了解我家的经济情况,这还是第一次。至于我,还从未询问过先生在生活方面的任何情况呢。刚刚认识先生那会儿,我就对先生何以能如此赋闲在家而感到不解。此后,我心头也老有这么个疑问,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我总以为直截了当地问先生这样的问题太过冒失,故而一直没敢问。现在,葱翠的新绿抚慰了我疲惫的双眼,而内心里活跃的心思又偶然触碰到了这个问题。

“先生您怎么样呢?您拥有多少财产呢?”

“你看我像个财主吗?”

先生平时穿着朴素。家里人口少,故而住宅也不够宽敞。但要论物质生活之充裕这一点,即便在我这个介入不深的外人看来也是显而易见的。总而言之,先生的生活说不上奢华,也绝无寒酸拮据之感。

“是吧。”我说。

“要说这钱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但绝算不上财主啊。要是财主的话,就要盖更大的豪宅了。”

先生直起了身子,盘腿坐在长凳上。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开始用手杖在地上画圆圈。画完以后,又笔直地将手杖戳在地上。

“不过,我原本可是个财主哦。”

先生这话一半像是对我说的,一半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没能立刻接上他的话头,也就不作声了。

“我说,我原本可是个财主哦。”

先生重复了一遍之后,微笑着望着我。我还是没有回答。事实上是因为我拙嘴笨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先生就转移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新年过后,我对于父亲的病可谓一无所知。家里每个月汇钱来时所附的短信,照例还是父亲的手迹,但那上面几乎不提他的病情。再说字体也挺端正。这类病人常会手抖,可我父亲的字迹,笔画毫不凌乱。

“家里没跟我说什么,估计还可以吧。”

“这就好……不过,这病可非同一般啊。”

“最终还是不成的,是吧?不过,目前大概还比较稳定吧。家里什么也没说嘛。”

“是这样啊。”

我见先生一会儿问我家的财产,一会儿又问我父亲的病情,以为这仅仅是闲聊——就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闲聊。其实,先生这些话的背后是蕴含着与这两者都息息相关的深意的。只是我没有先生那种人生经历,察觉不到这一点罢了。

二十八

“如果你家有些财产的话,现在就应该妥善处理了。当然了,我这么说,有些多管闲事。趁你父亲还健在,将你该得到的那份儿拿到手,你看如何?因为一旦出现了‘万一’,最麻烦的可就是财产问题了。”

“嗯。”

先生这话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相信在我家里,不仅仅是我,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谁都不会为这种事情担心的。与此同时,我对先生竟会说出如此现实考虑的话来感到惊讶。然而,出于对年长者的敬意,我什么也没说。

“我这种现在就预想你父亲去世的说法如果令你不快,还请原谅。可是,人总有一死。无论多么健壮的人,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死掉的。”

先生的口吻可谓是一反常态,叫人听着很不舒服。

“我对此毫不介意。”我辩解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道。

先生问起了我家里的人数、有没有亲戚、叔叔婶婶的情况。最后竟然问道:

“他们都是好人吗?”

“反正都不是坏人吧。全是些乡下人嘛。”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坏人呢?”

先生的这种穷追不舍实在叫人难以招架。不过,先生也没容我考虑该如何回答。

“与城里人相比,乡下人反倒更坏。还有,你刚才说你的亲戚之中没有坏人。那么,你以为世上有叫作‘坏人’的那么一种人吗?这种模子里浇铸出来的坏人原本就没有的哦。平时看着都是好人,至少是普普通通吧。可怕的是,到了紧要关头就立刻变成坏人,所以大意不得啊。”

先生似乎意犹未尽,我也觉得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不料就在这时,我们的身后突然响起了犬吠声。先生和我全都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

长凳后面的空地上种的都是杉树苗,杉树苗的旁边是一片茂密的山白竹,将三坪左右的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那狗从矮竹丛中露出脑袋和脊背,气势汹汹地叫着。不一会儿,跑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将狗给喝住了。小孩子头戴一顶钉着徽章的帽子,他绕到先生跟前,先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