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8)
“这儿已经没有属于你的东西了。”他说,“你还是忘掉这地方比较好。”
他走进她从前的卧室,关上了门。贝蕾妮斯宽衣解带的时候,大教堂的钟塔奏响了第九时的钟声。她脱掉风衣,将黑纱丢进壁炉。然后她换上了她少得可怜的财产中最暖和的旅行装束:法兰绒衬里的长裤,羊毛袜子,然后是衬衫、毛衣和厚夹克。这是她今天头一次产生近于温暖的感觉。她把帽子和手套塞进夹克的口袋,系好两只帆布袋的袋口,然后挎在肩上。一只袋子里叮当作响,里面装着国王允许她带出西方马赛的少许现金。
隆尚对她换上的这身行头很是满意。“你看起来准备周全了。至于你今后会遭遇什么,我就猜不到了。”他叹了口气,从贝蕾妮斯手里接过行李,穿过套间,打开房门,领着她走了出去。在他们回到室外之前,两人都没有开口。
踏入内堡的时候,贝蕾妮斯说:“中士,请等一下。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他皱起眉头。胡须的抽动暴露了他绷紧的下巴。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补充道:“你说过,我可以等到日落再离开的。”
他看着天空,仿佛想找到太阳。“如果我不想损失一个礼拜的薪水,就得在日落前把你送走。”
“拜托,雨果。最后再帮我个忙。你就不能同情一下无家可归又穷困潦倒的寡妇么?”
这回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双眼紧闭。他久久地捏着鼻梁,雪花飘落在他的胡须上。“天主保佑。”
“用不了多久的。之后我直接去河边。我发誓。”
他朝尖塔点了点头。“去那上面毫无意义。他们肯定不会见你的。”
她摇摇头。“我可没打算向上走。”
塔列朗的实验室变成了一座空旷的陵墓。
闪烁的灯光无法穿透最深沉的阴影。光线掠过翻倒的搁板桌,让散落地板的研究器具闪闪发亮。阴影盘踞在洞穴的那一头,乍看之下,这座实验室仿佛正朝着山脉底部不断延伸,直至数英里之外。
这里的尸体都被运去了地面,接受体面的天主教葬礼,但血迹仍然残留着。石壁、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沟壑——肆虐的喀拉客撕裂了坚硬的花岗岩——也同样留着。或许是内疚刺激了她的想象力,因为除了死气沉沉的冰冷岩石散发的霉味之外,这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内脏臭味。她还闻到了化学试剂的刺鼻气息。然后她才明白,这并非她的想象:她那盏没有遮罩的提灯并没有在微风中摇曳。通风井已经封死了。她仿佛看到了枢密院的成员从墓地边匆匆走过,假装这地方根本不存在的样子。
她理解这种行为。每当她的目光掠过路易斯死在她怀里的那个地方,就仿佛有一颗钉子打入了她的心脏。
除了回收遗体时不可避免的挪动之外,其余东西全部保持了原样。不,并非全部。莉莉丝不在了。她的化学牢狱只剩下地上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参差不齐的环氧树脂块在灯光里闪闪发亮。现代的仙女环[16]。贝蕾妮斯很想知道救出她的那些人是否把她组装回了原样。但他们得借助她的特别笔记才能办到。而她欣慰地发现,那些笔记本还藏在原处。
隆尚摇着头,看着她把笔记本塞进一只帆布袋里。如果她带着这些有关喀拉客身体结构的笔记进入荷兰人的领土,又被抓到的话,等待她的就将是死刑。不过,与她打算带去的其他东西相比,区区笔记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在实验室的残骸里翻腾了好一会儿,这才找到最后两只树脂球囊。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塞进细刨花堆里。
不再动弹的机械士兵躺在一张搁板桌上。隆尚在身前画了个十字,这才朝它走去,看上去比与它搏斗的时候更加警惕。她把提灯举到头顶。温暖的黄色灯光掠过它的身躯,令它泛起炼金术合金那虹彩般的油光。中士的致命一击砸凹了这台喀拉客的锁孔,也破坏了锁孔周围蛛网般的印记。他抹消了这台炼金术傀儡的存在。
它的灵魂是否被永久囚禁在了这座黄铜牢笼里?还是说,当隆尚摧毁了维持它身体运作的魔法动力之时,它的灵魂就脱离了这台机器?
她忽然想到,莉莉丝的身上也有相似的伤痕。但它额头的损坏并没有令它失去行动能力,反而赋予了它自由意志。错失良机令她的胃隐隐作痛。尖塔里那些该死的蠢货……如果仔细比对莉莉丝和机械士兵——对比和解读它们破损的印记——就能得知许多惊人的秘密,不是吗?他们的发现足以成就新法兰西历史中喀拉客知识的一座里程碑。忽视这样的机会无法令死者复生,但如果抓住机会,就能让他们的死亡拥有某些价值。可那些胆小又迷信的白痴却放走了莉莉丝,迟早还会把这台无法动弹的喀拉客沉进河底。他们会把它丢掉,并滑稽地相信遵守停火协议——或者说拍敌人的马屁——就能让他们免于遭受征服的命运。与此同时,在郁金香的收买下,这座要塞还会从内部开始腐化。
“婊子养的杀千刀畜生。”
点燃了几支蜡烛以后,她调整了壁突式灯台上镜子的角度,将光线集中在机械士兵身上。贝蕾妮斯又在昏暗的光线里搜寻了一会儿,这才在战斗留下的残骸中翻出了合适的工具。那些东西或是洒落在地板上,或是藏在角落里,又或是被翻倒的架子压在下面。她把工具摆在喀拉客身边那张桌子上。
“你还说花不了多少时间。”隆尚咕哝道,“听着,我并不是急着想送你走,但我总得吃东西。”
“我明白,中士,”她拿起一副超大号铁皮剪刀似的轧刀,用握柄轻轻敲了敲他的胸口,“所以你就更有理由把你这双有力的手借给我使使了。”
“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你现在这么说,可等我走了以后,你就该想念我了。”
他从她手里夺过剪刀,低声咒骂了一句。她敲了敲覆盖着喀拉客脖子的那块刻有铭文的锁眼盖。“麻烦从这儿切下去。”
暮色消散之后很久,那个女人才蹒跚着悄然离开洞穴。她满是灰尘的衣服上挂着蜘蛛网,某些污渍看起来像是海鸟粪。她借着忽明忽暗的火把光芒走完了两英里长的地下逃生通道。但火把在靠近出口的时候熄灭了,她只好在几近漆黑的环境下跌跌撞撞地走完最后三十码,从断崖上那条能够俯瞰河面的裂缝中现身。休息片刻,又确认四下没人以后,她正了正背后那两只沉重的帆布袋,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荆棘丛,朝码头的方向走去。
如果那儿有人能看到她,他们也许会注意到那个古怪之处:她的左右眼反射星光的方式截然不同。
【第十三章】
在和首席园丁贝尔共进早餐的两天后,费舍遇见了拧颈卫队的另一名囚犯。他囚禁生活的第一阶段因此大大加长了,因为这次遭遇让他的身体充满了贝尔所说的“应激激素”。
每天两次,一名拧颈卫士走进他的房间,手里拿着注射器、碘棉签和纱布。等那台机器带着装有费舍血液的小瓶离开后,另一台机械半人马(也可能是同一台?)走进房间,把费舍根本吃不完(也没有食欲去吃)的食物摆在桌上。吃过早餐以后,半人马会护送他穿过一条两侧装有尖头窗——从窗口可以俯瞰下方的大花园——的走廊,来到盥洗室,让他在那里沐浴和排泄。晚餐过后,他会再次得到前往盥洗室的机会。虽然他努力从走廊和那里的景色来搜集与周边环境有关的信息,成果却少得可怜。
他的牢房位于这栋建筑的三楼,甚至是四楼。从这一点,以及这块多半是私有土地的面积推断,他恐怕正被关押在海牙东部某处的乡间别墅里。花园里修剪整齐的过道上时而反射出金属闪光,这表明有个拧颈卫士正迈着蹄子从那里经过。这一幕让人有些意外,但他随即发现,它是在护送着一个正在冰冷潮湿的绿地间蹦蹦跳跳的东西。那东西弓着背脊,步态跟螃蟹相仿,费舍一望之下,后颈不由得阵阵发麻。
他是在结束晨间沐浴之后遇见那位狱友的。当时,走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机械人的跺脚声,铁链的咔嗒声,还有不似人类、让费舍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的恸哭声。费舍穿上长袍,向外窥探,想知道拧颈卫士的注意力是否被引开了,如果是的话,引开到了什么程度。但房门突然打开,将他撞倒在地。
耸立在他面前的身影像头发情的野猪那样喘个不停。它剃光的脑袋畸形又怪异,满是伤疤和黑色的缝合线。紧身拘束衣加长的锥形袖子无力地垂在他的身体两侧,带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地板。他的一边肩膀比另一边垂得更低,多半是脱了臼。
天主啊。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你好,需要帮忙吗?”
作为回答,那个流着口水的可怜虫扑向费舍,让他叫出了声。它以非人的力道将他按在地板上,准备啃咬费舍的手指。但它刚刚掰开费舍的手掌,把他的拇指放进口中,一台拧颈卫士冲了进来,用足以碾碎骨头的力道打在那个怪物的耳后。那怪物四仰八叉地倒在盥洗室的瓷砖上,昏了过去,也可能死了。从费舍企图察看骚乱情况的那一刻算起,才过去了几秒钟而已。
“那是什么人?”费舍质问道,“是什么东西?”但拧颈卫士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我会变得和那东西一样吗?看在天主的份上,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对我们做这种事?”
半人马护送费舍回到他的牢房,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的双手接受了彻底的消毒。袭击者没有咬破他的皮肤,但他们仍旧给他的手指涂上厚厚的油膏,再裹上绷带。那天晚上,在去盥洗室的途中,他看到一台喀拉客正在穿过花园,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和一只大号麻袋。
他那晚没能入睡。每次他闭上双眼,都会看到那个流着口水的怪人,听到阿莱达·吉伦斯对自身命运的描述。这算得上仁慈了。他们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
那之后,他再也见到过别的人类,甚至包括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在内。直到一周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在手术台上。
他没有挣扎,尖叫,或者吓得发抖,而是怀着早有预料的麻木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给他注射了麻药,让他的感知能力就像阿姆斯特丹动物园的玻璃后面的老虎那样来回踱步,看似凶猛,却不可能触到外面的世界。即便他努力转头去察看周围,也只会意识到固定着头颅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皮带与夹具。他的身体放松下来,仿佛摆脱了某种令人不快的负担。他的心里也不在乎,本该深入骨髓的本能恐惧变成了某种微弱、遥不可及的情绪。
杀菌酒精的刺鼻气味;金属的叮当声与利刃刮擦的嘶嘶声;潜伏在近处的拧颈卫士那微弱的滴答声与四足移动声;固定他头颅的装置那紧绷却不至于引起痛苦的压力;充满口腔的那股微弱的、牛奶发酸的味道……面对这些发现,他的热情跟核对日常账目的银行会计差不多。
本以为会遭受拷打,没想到是手术。在他被麻药模糊的记忆某处,有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低声说:这算得上仁慈了。
啊哈。也就是说,他可以感受到恐惧。就像现在这样。
他转动眼球,试图让视线穿透照在他脸上的光晕。贝尔在场吗?
有人说:“他醒了。”
“总算醒了。”
两个声音都不属于首席园丁。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进入费舍的视野,将炼金术灯的亮度调低。然后有人朝他弯下腰来,遮住了灯光。他的双眼慢吞吞地做出反应,仿佛刚才在忙别的事。背光的模糊物体逐渐化作一个医生,他戴着一副护目镜,翻起的放大镜片贴着额头,用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他看起来就像故事书里的反派,正准备打劫某家规模很小的银行。他的咬字格外清晰。
“早上好,神父。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能不能眨两次眼睛?”费舍照做了,“非常好。你现在应该觉得很放松了。没有痛苦,也没有不适。我要测试一下。”这个外科医生挥了挥手里那根三英寸长的针。费舍感到腹部传来轻微的压力,随后是模糊的瘙痒感。“我这么做的时候,你觉得痛吗?痛的话,请眨两次眼睛。”这次费舍没有眨眼。
“棒极了。”外科大夫说。
他转向自己的同事。“我们可以开始了。”
在随后的一两分钟里,几只看不见的手——包括人类和机械人的——调整着费舍的手术台。他们将它升高,然后略微倾斜,而他看到了房间里的样子。在他的左方,排列在推车上的手术器具反射着灯光:带刃的,带锯齿的,还有带铰链的。推车后面站着一名拧颈卫士。在右方,有只悬挂在架子上、装着淡粉色溶液的玻璃罐,拖曳在下方的橡胶软管连着一根半埋在他前臂里的针。
第二个医生——没跟费舍说过话的那个——拿着个不透明的玻璃瓶走出阴影。他打开盖子,碘酒的气味随即充斥于这间手术室。他把那只瓶子交给那个拧颈卫士,费舍注意到,它的某只手改造成了一副手术钳。另一只手换成了圆锯片。那台机器走到他身后。某种湿冷之物抹过他的头皮,碘酒的气味更浓了。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在给他剃头。那个穿着拘束衣的怪人就剃了个光头。他再次看向推车上的器具。看样子,这些受雇于发条匠公会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外科医生打算剖开他的脑袋。他模糊地意识到,如果他能清晰地思考,就会设法避免这种事。他想大喊,但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他本能地想避开擦拭头部的碘酒。这让他的双肩无力地动了动。
“唔唔。”前一个医生说。他转动悬在手术台上方那只瓶子上的旋塞阀。某种温暖之物涌入费舍的手臂,将抵抗的念头一扫而空。嘴里发酸牛奶的味道带上了蓝纹奶酪那令人不快的辛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