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生活的必备语言,普通话,或某少数民族语言
——关于清代语言
人和人需要通过交流来形成关系,而交流的主要媒介就是语言。很多人认为清朝距离现在比较近,不存在什么语言上的交流障碍——怎么说呢,这种认知如果仅以汉语场合来讲大概说得通,但是您别忘了,清代是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朝代,其统治阶层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这也是清代比较有特点的地方呢。
总之,让我们来了解一下清代的语言习惯吧。
在汉语场合,穿越过去的先生女士们一般来讲语言都能交流,但还是有一个前提,就是您要说公共交流汉语,也就是所谓的“官话”。正如我们今天各地方言之间经常互相吐槽,而不同地方的人交流主要通过“普通话”一样,古人交流要通过“官话”,同时他们也一样经常吐槽各地口音,特别是统治者们。
雍正帝就曾经吐槽过口音问题,特别是南方个别省份,他说道——
朕每引见大小臣工,凡陈奏履历之时,惟有福建广东两省之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夫伊等以见登仕籍之人经赴部演礼之后,其敷奏对扬尚有不可通晓之语,则赴任他省又安能于宣读训谕、审断词讼皆历历清楚,使小民共知而共解乎?
简单翻译,雍正帝吐槽说:我召见大臣,到了大臣发言的时候,只有福建和广东两个地方的人,官话完全说不好,都是口音,我完全听不懂。这些人都做到这种品级了,肯定都是在礼部练习过召见礼节的,说话口音还能这样,要是到了别的省当官,说话、判案、宣读之类的,当地人怎么可能听得懂啊!
正因为有这样的问题,雍正帝兴起了“推广官话”运动,主要对象就是南方省份,当地纷纷建立起教导官话的学堂。不过嘛,毕竟是旧时代,社会交流不如现在方便,范围也窄得多,所以雍正帝的推广官话活动最终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只对一小部分官宦人家有了影响而已,那些并非官宦世家出身的新晋大臣,如果上京交际,仍然会被吐槽“土语难改”呢。
“清代皇帝觉得哪个地方口音最标准啊?”
这个嘛……可以从一个职官上来看。清代有个衙门叫鸿胪寺,主要负责朝会礼节问题。它有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要在正式大典和朝会上“唱赞”,也就是要发声命令的。清初的时候,鸿胪寺对汉臣要求是“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省”,到了乾隆十七年,乾隆帝说“山东、河南、山西三省……该生等声音各别,土语难变,学习唱赞时,虽极力教演,究难合式”,于是只剩下了“近居京师”的直隶。由此便知,清代统治者还是比较偏向于北京以及周边的口音的。
严格来讲,清代汉语,就算是清代的北京话,跟今日的北京话也是有一些区别的。不光是在一些用词上有所区别,发音上虽然没有了入声字,但是清中叶之前,尖团音的区分还比较明显,这点也与今日不同。不过一般来说,只要您说着今天的普通话,还是可以交流的~
非汉语的场合就是满语了,这也牵扯到一些很多人都弄不懂的问题,“满语是什么”和“清代满语的使用情况如何”。
“俺兹道!满语就四俺们东北话!”
嗯,这位先生先别激动。我给您讲个故事。曾经有两位顾客来参加我们的清穿旅行,一位是东北人,他认为满语就是东北话,另一位是北京人,他认为满语就是北京话。二人没要翻译,就kucha一下穿到了刚入关时期的北京内城。一睁眼,一个兵丁问他俩:
“阿哥,西葛布矮,哈喇矮,丫巴伊尼雅尔马?”
哥儿俩面面相觑,心说:“哎呀,这不是我以为的满语啊!”结果就这么被兵丁逮了起来,后来还是我们偷偷去营救了他们……
说正经的。满语并不是一种汉语方言,而是一种跟汉语截然不同的语言。学术上的概念就不多说了,最简单的,满语的基础语法是“主宾谓”结构,即“我他打”,这跟汉语的基础语法“主谓宾”,即“我打他”截然不同。
“我看网文上说了,我们现在说的汉语就是满语来的!”
咳咳,阅读网文需谨慎啊。其实现代汉语中,东北和北京的个别词汇的确是满语过来的,萨琪玛什么的就不说了,比如说清代北京土语里有一个词叫“咔哧”,指的是用小工具挖的动作,它的原型就是满语的kūwacarambi。由于满语的音变,这个音从“夸差”变到了“咔哧”。但是除了词汇之外,满语对汉语也就没什么其他的影响了……毕竟汉语的受众群远比满语大。
说完了满语再说满文。汉字跟汉语绑定在一起很久了,所以大家可能有“语言跟文字一直在一起”的错觉,而实际上并不是的。满族文字的发展在历史上就比较曲折。金代女真人参考契丹文的方法,借用汉字的元素创造了“女真文”来表达女真语。但是这种女真文特别复杂,流传也不是特别方便,到了明代初期的时候,女真人里懂得这种文字的已经不多,到了后金崛起时,基本上已经不用女真文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古文。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授意用蒙古文字母来拼写满语,之后又做了一些拼写规则上的修改,这就形成了“满文”。
所以说,满语一直都在流传,但满文是后金时期才有的,而且满文其实是一种拼音文字。顺便一提,很多人觉得满文奇怪,是因为它是竖体文字。另外还有一个小秘密,满文是从左往右写,这跟现代汉字一致,但是在古代跟汉字正好相反哦~
接下来就是满语的使用问题了。清代将满语称为“国语”,从官方诏命、部阁档案,到民间买卖契约,乃至于小说文集,均有用满文翻译或写成的。但是清代官方并不强迫旗人之外的人学习满语、满文。而在旗人社会中,满语的使用其实也是根据具体时间段而有所变化的。
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创制满文上谕
入关前的后金政权基本上是满语的天下。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等人虽然都会一些汉语,但是说得并不怎么流利。而且对于他们而言,汉语是后来才学的,只有满语才是第一语言。故而无论是日常还是朝会,都会有专门的汉语翻译在旁边协助。
入关之初的顺康二帝时期,随着入关既成事实,满洲人开始正式学习汉语。到了康熙朝中期,基本上都具有了双语的能力,但是满语还是经常作为第一语言使用。特别是在宫廷中,如康熙帝从很小开始就学习汉语和汉字,汉文化修养比较深,但是他留下来的史料多数还是满文的。另外,在这个时期内,清代朝廷上的基本语言习惯形成,即“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原则。简单说,当皇帝跟旗人出身的大臣交谈时,他们之间就要说满语,当皇帝跟蒙古出身的大臣交谈时,他们之间说蒙古语,而面对民人出身的大臣,自然就是说汉语。这种原则虽然看上去特别简单方便,但是细想一想也挺混乱。如果同时召见旗人、蒙古和民人大臣,那语言得多乱……不过话说回来,清初时候的民人大臣,若想受到宠信,特别是想要跻身中书的话,多多少少要学一些满语满文,否则高等官僚们互相聊天你完全听不懂,岂不丢人?所以像张廷玉这样的中枢名臣,就是自称“得清书奥妙,同习之人实无出余右者”的呢。
《满洲实录》书影,上为满文,中为汉文,下为蒙文
满文示意图,虚线分隔出一个个字节
到了雍乾二帝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入关后一代”、“入关后二代”等的诞生,开始出现了部分旗人不会说满语的情况。乾隆帝就曾在乾隆四十年十月辛巳的上谕中批评:
昨日恒亲王弘晊之子永皓承袭郡王,谢恩时,经朕询问,竟不能奏对清语。再,赏赐公爵弘昇之子永泽亦不晓清语。伊二人俱系近派宗支,其父皆熟谙清语,何其子竟至奏对茫然?
有鉴于此,雍乾二帝经常训导八旗,要求八旗旗人“勤学国语”,并且将“可以国语”作为一条重要的验证标准,在召见旗人大臣的时候,经常用满语向他们问话,如果不能回答,就申斥、降职,甚至于免官、夺爵。在这种政策重视之下,旗人对满语的重视也小有提升。
“不对!我看了网文!说乾隆之后就没人会满文了!皇帝也不会了呢!”
哎呀,网文真的信不得的……
在嘉庆、道光两朝之后,官方虽然还在屡屡重申“国语骑射”政策,但其效果的确大不如前,不会满文、满语的旗人也越来越多,这是事实。但是另一方面,也并没有像网文所说的,到了“没人会”的地步,至少朝廷里的高等官僚基本还都会,皇帝更是会的。我给您找俩例子吧。
谕内阁:本日召见委散秩大臣兴泰,奏对谢恩,清语甚属生疏。经朕询问,据称未经学习清语。兴泰着开去委散秩大臣,回旗读书。
这条上谕说的是有个叫兴泰的大臣,被赐了官所以去跟皇帝谢恩。清代要求,旗人被皇帝召见时,呈报履历、谢恩都要使用满语,兴泰估计自己努力背了半天,磕磕巴巴的,就被皇帝发现了,下场就是丢了官,让他回去读书。
不过重点是,这条上谕的时间是光绪二十年正月。可知光绪皇帝是懂满语的,而且一般的旗人大臣也都会一些满语,这才有了兴泰这个特例。
再来个更生动的。有个人叫苏勋丞,在新陆军中当兵,晚清时曾在宫内任守卫。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写文史资料回忆宫中的见闻时说道,有一次他们给光绪帝抬轿子——
三十里路,一个钟头跑到,把跟随的兵士跑的汗如雨淌。光绪还嫌不快,手拍轿窗,一个劲地催:“加步!加步!伊里加步!”(原注:这是满语,意即“走!走!快走!”)我头一回跟他走不习惯,恰巧又是热天,跑到万寿山几乎晕倒。
光绪帝所喊的满语,写成满文的转写,就是“yabu, yabu, ili yabu”,译为“走,走,立走”。可见光绪帝的满语能力还是不错的。
顺便一提,在晚清宫廷中,已知对满语比较生疏的是慈禧太后。我们看两条上谕:
谕军机大臣等:嗣后内外臣工,应进安折,着敬书三分,于两宫皇太后及朕前呈递。其应进皇太后安折,一分敬书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圣安字样,一分敬书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圣安字样。其应用清字者,俱用清汉合璧。又谕:嗣后京外各衙门,遇有清字奏事折件,均用清汉合璧式样。
这一条上谕的时间是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光绪帝继位的第七天,这时正由慈安和慈禧两位皇太后垂帘听政。
谕军机大臣等:嗣后京外各衙门,凡有照例应用清字奏事折件,均着用清汉合璧。其各衙门应用清字引见排单,亦着书写满汉合璧呈递。
这一条上谕的时间是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九日,光绪帝戊戌变法失败的第十四天,这时慈禧太后刚刚重新“训政”。由此可见慈禧太后对满语满文至少不是特别熟悉。
至于民间嘛,至少从雍正朝开始,汉语基本上就作为旗人的第一语言使用了,所以您穿越过去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过相对的,您穿越的年代越靠前,在口语中听到满语词的几率也就越大,而且由于清代中期旗人多数是满汉双语都懂的,所以他们经常混用哦!比如说下面一段子弟书《螃蟹段儿》:
那一日,yobo age baita akū de出门去。(那一日,戏谑的阿哥因无事而出门去。)
udu ginggen螃蟹be udafi拿到家。(买了几斤螃蟹后拿到家。)
boode dosime放在盆子里。(进了家放在盆子里。)
belci一见说,哎呀ere可是ai jaka。(癫婆子一见说,“哎呀这可是什么东西”。)
age injeme说erebe休问我。(阿哥笑着说,“这个可休问我”。)
bi inu ferguweme不认得它。(“我也好奇,不认得它。”)
怎么样,不给翻译的话您必然是看不懂的……这种“满汉兼用”的习惯,大概道光朝之后才逐渐少见,但是个别词儿嘣满语,还是旗人社会的常态呢,特别是有些特别重要的事关机密的话,有的时候还特别要用满文来讲。比如小说《儿女英雄传》里描写安老爷跟安公子交流圣旨之意时写道: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问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便合他说道:“额扐基孙(霍窝)扐博(布乌)杭哦,乌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得恶)斋斋(得恶)图于木(布乌)栖鄂(珠窝)喇库。”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孥”。
怎么样,完全看不懂吧……了解到满语的使用情况,您对穿越到清代是不是有点害怕了?哼哼哼哼,没关系,鄙社特有满语发音、满文字母识别功能的翻译器,配合我们的清穿旅行只需要这个数(伸出一只爪子)……啊,先生女士们别走啊!其实穿越到清中期之后,只要不是朝廷上,事先跟人家打过“不熟国语”的招呼就可以改用汉语交流了!不一定要买我们的翻译器的!不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