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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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地狱变(2)

有一天,良秀的一名弟子(前文提到的那一位)正在调颜料,师傅突然过来对他说:“我想睡会午觉,最近总是做噩梦。”这话并无奇怪之处,弟子手没停,应道:“知道了。”可是良秀却神情失落,郑重其事地托付他说:“在我睡觉的时候,请你坐在我枕边。”弟子对师傅如此害怕噩梦之事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也不以为意,答道:“好吧。”而师傅依旧担心地说:“那你进里屋来,之后不要让其他弟子进来。”

说起里屋,也就是他作画的房间,白天黑夜房门紧闭、灯火朦胧,周围竖立着仅用炭笔绘制好底图的屏风。良秀一进房间就枕着手臂酣然入睡。不到半个时辰,坐在他枕边的弟子就听见良秀发出含糊的叫喊声,声音很难听,不知是对谁说话。

开始只有声音,后来变成断断续续的话语,就像溺水之人在水中呻吟一般。

“什么,叫我来……到那里……到哪里?到地狱来,到炎热的地狱来……谁?你是谁……你是谁……我当是谁呢?”

弟子不由得停下正在调制颜料的手,望向师傅惊恐万状的脸。遍布皱纹的脸上,面无血色,渗出大颗大颗汗珠,嘴唇干裂,缺了牙的嘴大张着,像在喘气。口中好像有什么被线牵着一样咕噜噜地动,那不是舌头吗?断断续续的话就是那舌头发出的。

“我当是谁……哼,是你啊。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来接我吗?来啊,到地狱来啊。到地狱里……我女儿在地狱里等着我。”

这时,弟子好像看到一个朦胧而诡异的身影从屏风上慢慢地蠕动着走了下来,他感到异样的恐怖。自不用说,弟子马上用手使劲摇晃良秀,可是正在说梦话的师傅没那么容易醒过来。于是弟子果断地把笔洗里面的水泼到他脸上。

“她在等着坐上这个车子……坐上这个车子到地狱来……”刚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变成捏着嗓子的呻吟声,良秀终于张开了双眼,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就像梦中的情境尚未消散一般,瞪着恐惧的双目,张着大嘴,望着空中,许久才清醒过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他若无其事地对弟子说道。弟子因平时经常被他吆来喝去,丝毫不敢违抗,赶紧走出了师傅的房间,看着外面明亮的阳光,不由地深吸一口气,好像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这次倒也罢了,过了一个月之后,良秀把另一名弟子叫进里屋,自己在昏暗的油灯下咬着画笔,突然对弟子说:“劳驾你把衣服脱了。”听了师傅的命令,弟子急忙脱下衣服,赤裸地站在那里。良秀奇怪地皱皱眉头,冷冷地说:“我想看看被锁链捆绑的人什么样,这要求有点儿过分,不过就一小会儿,你按我的要求做个样子吧。”这个弟子是个与其说适合拿画笔倒不如说更适合拿大刀的精壮汉子,听了师傅的吩咐,不由得大吃一惊。后来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断说:“那时候我以为师傅疯了,要杀了我呢。”原来,良秀看到弟子犹豫不决的样子大为光火,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副细细的铁链,在手中晃着,突然扑到弟子的背后,反扭他的双臂,用铁链把他捆了起来,拉紧铁链,让铁链深深勒进弟子的肉里,然后咣地一声,把他整个人推倒在地。

当时,那名弟子像酒坛一样滚在地上,手脚都被捆着,只有头能活动。硕大的身体被铁链捆住,血液循环不畅,全身的皮肤都憋得通红。而良秀却泰然自若地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酒坛一样的身体,画了好几张不同的速写。期间,被捆绑的弟子经受了多么大的痛苦自不用提。

若不是中途发生了变故,这罪还不知道要遭到什么时候。幸运的是(也可说是不幸)房间角落坛子后面好像流出了一道细细的黑油。一开始就像黏稠的东西在慢慢移动,后来渐渐快起来,发出一道亮光,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旁边。弟子急忙屏住呼吸,大喊道:“蛇……蛇!”弟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了,蛇冰冷的舌头已经舔到了他的脖子。发生了这种意外,就连平时嚣张的良秀也不由得惊慌失措地丢下画笔,弯下腰一把捉住蛇尾将它提起。被倒提的蛇昂着头,身体蜷缩,但还是咬不到良秀的手。

“因为你,害得我出了一个败笔。”

良秀狠狠地嘟囔着,将蛇丢进房间角落的坛子里,然后不情不愿地解开弟子身上的铁链,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可能在他看来,弟子被蛇咬伤,不如画上的败笔令他冒火。之后听说,那蛇是良秀为了写生特意养的。

听了这些事,大概可以了解良秀那种发疯做噩梦的怪象了。但最后还有一位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弟子,为了这幅《地狱变》屏风差点送命。这个弟子生得像女孩一样白皙,一天夜里被师傅叫到里屋。良秀坐在灯台旁边,手里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正在喂一只怪鸟。那鸟有普通猫咪那么大,头上两簇羽毛像耳朵一样,琥珀色的大大的圆眼睛,像一只猫。

原来,良秀这人凡事喜欢自己动手,不喜他人指手画脚。像是前面说的那条蛇,以及自己屋里的其他东西,从不告诉弟子。所以有时桌上有个骷髅,或者放个银碗、漆绘的高脚杯等出人意料的东西。平时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放在何处。良秀受福德大神庇佑的传言可能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当时,那个弟子看到桌上的怪鸟,心中琢磨,这可能也是画《地狱变》屏风的道具吧。他走到师傅面前,恭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良秀就像没听见似的,伸出舌头舔舔红色的嘴唇,下巴朝那鸟一扬:“怎样,还挺听话吧?”

“这是什么鸟?我还没见过呢。”弟子仔细打量这只长着耳朵、长得像猫的怪鸟。良秀依旧是那种嘲笑的语气:“从没见过?城里长大的人没见过也不奇怪。这是两三天前鞍马的猎人送给我的,叫猫头鹰,这么老实的可不多见。”

说着,他抬手轻抚刚吃饱的猫头鹰的脊背。这时,猫头鹰突然一声尖啼,从桌上飞起,张开爪子,向弟子脸上扑来。当时若不是弟子慌忙用袖子遮挡面部,肯定会被抓破脸皮。弟子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用力挥袖驱赶猫头鹰,猫头鹰一声尖叫,再次扑了过来。弟子忘了在师傅跟前,一会站住防守,一会坐下攻击,在狭窄的房间里被逼得走投无路。那只怪鸟盯着他不放,忽高忽低地飞着,不停地找空当想啄他的眼睛。每次翅膀拍打着发出可怕的声音,如落叶、如水瀑,就像有猴子藏在树洞里的果子发酵成的酒的味道在诱惑着它一样,气氛阴森可怖。弟子在油灯的光中仿似落入朦胧月色,而师傅的房间也变成了深山里妖气弥漫的幽谷,令人胆战心惊。

然而,令弟子害怕的不仅是猫头鹰的攻击,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良秀师傅竟然一边冷眼旁观,一边慢慢摊纸,提起笔舔了舔,开始临摹这个姑娘一样的弟子被怪鸟凌虐的惨状。弟子看到师傅的神情,更加不寒而栗。事后他讲,当时他以为自己一定会丧命于师傅手中了。

十一

当然,丧命于师傅手中并非绝无可能。当晚良秀就是故意叫弟子过去,让猫头鹰袭击,然后自己画出弟子落荒而逃,魂飞魄散的样子。正因如此,弟子一见师傅的样子,就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发出一声惨叫,跑到房间角落的门边蹲下。这时,良秀尖叫一声,慌忙起身。猫头鹰的翅膀扇得更有力了,同时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弟子吓得更加惊慌失措,抬起头,只见屋中一片漆黑,师傅在焦急地呼唤外面的弟子。

一会儿,一位外面的弟子应声提灯匆匆跑来,就着灯光一看,屋里的油灯已经被打翻,灯油流得地板和榻榻米上到处都是。刚才的猫头鹰跌落在地,一只翅膀痛苦地扑棱着。良秀坐在桌子对面,半支着身体,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原来,一条黑蛇紧紧地缠住了猫头鹰的脖子和翅膀。可能是弟子蹲下的时候,碰倒了坛子,坛子里的蛇爬了出来,猫头鹰去抓蛇,蛇就缠住了猫头鹰,引起了这场骚乱。两个弟子大眼瞪小眼,茫然四顾,最后默默向师傅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至于那蛇和猫头鹰后来怎样,就没人知道了。

这种事后来还发生过几次。刚才有一点忘说了,《地狱变》屏风是从初秋开始绘制的,一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们一直饱受师傅古怪行径的折磨。那年冬末,良秀似乎在屏风的绘制上遇到了瓶颈,神情更加阴郁,说话也更加咄咄逼人。同时,屏风在画到八成左右的时候就进行不下去了,看样子,可能还要把已经画好的抹掉。

谁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困难,而且也没有人想知道。弟子们就像终日与虎狼作伴一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对师傅也是尽量敬而远之。

十二

因此,这段时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非要说的话,就是这个强势的老头不知为什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经常独自落泪。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到院子里去,看到师傅立在廊下,望着即将迎来春日的天空,眼里含满了热泪。弟子见状觉得不好意思,就默默地退了出去。为了画《五趣生死图》,他连路边的死尸都可以临摹,如此傲慢之人却在屏风画得不顺利的时候像孩子一样哭泣,真是令人闻所未闻。

可是,一方面良秀狂热地痴迷于屏风的创作,另一方面,他的女儿不知何故变得忧郁起来。本来就面带愁容的白皙姑娘,变得睫毛低垂,眼圈黯淡,显得格外忧伤。一开始大家猜测她是思念父亲,或者为情所困,还有许多其他猜测,其中一种说法是大人要强行纳她为妾,之后她似乎被人遗忘了似的,再没人传她的闲话了。

就在这时,一天深夜,我独自穿过长廊,那只名叫良秀的猴子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用力扯我衣服的下摆。那是一个梅香浮动的月夜,月光下可以看到小猴露出雪白的牙齿,皱着鼻子,疯狂地叫着。我感到三分不快,七分生气,想把扯着我衣服下摆的猴子踢开继续往前走,但又想起从前有侍从因为责骂这只小猴而惹得小公子很不高兴的事情,而且看它这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便顺着它拉扯的方向走过了五六间厢房。

走过长廊的一个拐角之后,看到夜色中微微泛着波光的池水和横斜的松枝。附近的一间房中似乎有人在争吵。慌乱而奇怪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旁,四周寂静无声,月色皎洁,万里无云,除了池鱼跃水之声,再无其他声响。听到怪声之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心想:要是进了小偷,我可得大显身手了。于是,我屏住呼吸,轻轻走到屋外。

十三

猴子见我动作缓慢,可能着急了,在我脚边转了两三圈之后,发出一声尖啼,突然蹿上我的肩头。我马上回头,不让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但那小猴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不让自己从我肩头滑落。这时,我不由得跌跌撞撞几步迈向门口,身体狠狠撞在门上。此时已经容不得半分犹豫,于是我推开房门,跳进了月光照不到的屋内。这时,映入眼帘的……不,我刚进屋,就被突然闯出来的女子吓了一跳。她差点儿撞到我身上,想乘机跑出去,却不知何故跪倒在地,喘着粗气,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全身发抖。

她自然就是良秀的女儿。那晚的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放光,面色潮红,衣衫不整,和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看起来格外艳丽。这还是那位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良秀的女儿吗?我倚着门,一边看着月光下的美丽女子,一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中琢磨这人究竟是谁呢?

她咬紧嘴唇,默然低头,看起来极为沮丧。

我躬身在她耳边轻声问:“那人是谁?”她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不,这时她长长的睫毛上已经挂满泪珠,嘴唇咬得更紧了。

天生愚钝的我,对这种不能一目了然之事都理解不了。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只能听着她急促的心跳声,呆然而立,觉得还是不要追问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关上门,回头看看面色苍白的她,尽量轻声说道:“回自己房里吧。”我感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心中不安,带着羞愧难当的心情,顺着原路走了十来步,就觉察好像有人在背后扯我的衣摆。我吃惊地回头一看,你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