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爱撑牌子的台州人
台州人爱撑牌子，正如上海人之喜欢扎台型，北京人之喜欢拔份儿。
台州人喜欢把“牌子”两字挂嘴边。在台州，“撑牌子”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撑门面”，可见，台州人的“牌子”等同于“面子”。“面子”问题是台州人的大问题，钱财可以破，面子是不可以丢的。西风东渐时，穿喇叭裤的时尚青年戴着蛤蟆镜招摇过市，蛤蟆镜上的商标是舍不得撕掉的，留着它就是为了“撑牌子”。西装袖口上的洋商标同样得留着，穿洋货，多有牌子呀。移动电话尚被称为“大哥大”的时候，一些先富起来的台州人买了，上酒店吃饭时，把砖头厚的大哥大往桌上一戳，一下子就把边上的人给镇住了，这就起了个无声胜有声的作用，这“牌子”一下就撑牢了。镶了金牙的人，说话喜欢龇着牙；戴了钻戒的，夹菜喜欢翘兰花指；有名表的，喜欢跟你对时间。这些都是同一个道理。
在饮食上，台州人同样也要“撑牌子”。比如椒江人喜欢吃梅童鱼，等而下之才吃“拉屎包”，虽然梅童鱼与“拉屎包”长得像叔伯兄弟，但口感差远了，梅童鱼与“拉屎包”之区别，就好像金戒指与镀金戒指之不同。吃黄鱼撑牌子，吃梅童鱼也还过得去，吃“拉屎包”嘛，只能算是将就了。在吃蟹上也如此，如果吃三门青蟹或阳澄湖大闸蟹，不妨让家中小孩咬着蟹脚出门“以正视听”，如果吃的是蟛蜞或岩头蟹，关着门闷声不响地吃。撑牌子的事，台州人弄得很清楚。小时候住的大院子里，有一邻居，五六个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常以咸菜下饭，几个孩子面黄肌瘦。但他爱“撑牌子”，穿着打补丁的罩衫，总把雪白的假领子翻到罩衫外“撑牌子”，偶尔吃几次肉“提升生活质量”，必让孩子端着饭碗到院子里来。此举背后的潜台词就是：瞧见没有，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坏。
台州人知道，这“牌子”事关形象，当然小觑不得，马虎不得。“牌子”撑不牢的话就会倒掉，台州人谓之“倒牌子”，“倒牌子”就等同于丢脸和丢人。再者，“牌子”一旦倒掉，重新竖起来就困难多了，所以要死死地把“牌子”撑住，谓之“硬撑”。台州有句俚语，“蛤蟆垫桌脚——硬撑”，说得委实形象不过。
台州人信奉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当年，中华鳖精走俏全国，马俊仁哑着嗓子在央视喊“我只喝中华鳖精”，但台州人对中华鳖精不以为然，还调侃说中华鳖精是王八的洗澡水。台州大街小巷跑的车子，奥迪、奔驰、宝马、桑塔纳、凯越……这其中鲜有吉利车的身影。偶尔驶过一辆吉利车，把方向盘的多半是嘴上无毛的小青年，他们大多是把吉利车当成过渡品用的。台州人买车喜欢买外地车，这一点很像天津人，天津人不买夏利，不爱坐家门口生产的汽车，照天津人的说法是“丢不起那个脸”。早些年，李书福口出狂言，说“汽车就是四个轮子加一个沙发”，不但全国人民等着看李书福的笑话，台州人也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吉利车刚问世时，受到了台州人的嘲笑，对于家门口出来的吉利车，台州人带着明显的轻视和不屑，大街小巷里流传着几句顺口溜，极尽调侃之能事，说它“前面看像奔驰，后面看是夏利，摩托车的轮胎，自行车的链条”。不但不买，还编排了几句顺口溜来调侃它：
吉利车，路桥产。
市领导，呐噪喊。
看外壳，野鸡范。
上高速，单边跴。
夜行车，独只眼。
下雨天，撑雨伞。
空调坏了，扇搳搳。
发动机坏了，人反反。
当吉利的美人豹面世时，市场一片叫好，连一向自负的香港女作家李碧华也对吉利车青睐有加，她称赞美人豹：“前面看上去有点像古典美人的瓜子脸。有着与世界接轨的蜂腰和丰腴而高翘的盛臀。下部圆润。身高13米，线条流畅顺滑，予人十分强烈的俯冲感。装饰偏爱红黑双色设计。若追求更高能量及动力，可改装，重点加强。尽显不羁个性，给人前卫、高贵、醒目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只发出低沉吼声，反应敏锐，自动配合。”
但这位香港才情女作家眼里的美人车，却被台州人很不厚道地挖苦说像只破鞋。后来美人豹满街跑，又因其“中国第一辆国产跑车”的身份，被收藏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后，台州人才改口说它像只跑鞋。
为了鼓励台州人买自家产的车，吉利集团曾经出台了一项政策——乡里乡亲（凭台州身份证）买车可以优惠五千元。当然，现在的吉利车已今非昔比，上演了蛇吞象的游戏，吞并了沃尔沃。作为民族汽车工业的一面旗帜，吉利为台州人撑起了不少牌子。现在台州人提到李书福和吉利车，一脸骄傲。
台州人买车，不仅是因为车的性能好，驾乘惬意，更多的是为了追求超越汽车本身用途的作用——“撑门面”。我的一位做水产生意的朋友，开的就是奔驰，他直言不讳地说：“我买奔驰就是撑门面用，别人一看，就觉得我有实力！”浙江首台宾利车的买主是台州人，记者采访他时，他说得倒也实在——“当时一咬牙买下这辆车，为的是给公司撑门面”。
买车讲面子，结婚更要讲排场。在台州人的观念里，有一件事是可以无限开销而绝不手软的，那就是结婚。平时节省的小户人家，一个铜钿可能掰成两半花，一到子女成婚时，花钱也如长江东流水。20世纪70年代，台州人讨老婆，“三转一响”就可以打发了。80年代起，台州全面进入“黄金时代”，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链、金项链、金手镯，一样都不能少。到现在，男方不准备好一套房子，几乎入不了洞房。没有房子，连媒人都懒得给你介绍对象。台州一个繁华路口，打出的房产广告索性就是——“爱她就送她一个铺”。
结婚是检验男方牌子的时候，也是男方经济实力的大比拼，要想娶得美人归，什么小定、大定，什么送日子，白花花的银子一定少不了。当然，台州的婚嫁习俗中，聘礼和嫁妆是密不可分的。男方家要牌子，女方家同样也要撑门面的，一般来说，女方的嫁妆要比男方送的聘礼高一些，这样才显得有面子，嫁妆高出聘礼一倍的也不少。在台州，聘礼的起步价一般是十万，当然，有钱人家娶媳妇，出一百万的聘礼也不稀奇。如果女方家有钱，陪嫁豪车豪宅更不在话下，甚至外带一本五百万元的存折都有可能。台州诸地，以温岭人嫁囡，出手最为大方，陪嫁电器算是毛毛雨了，有陪嫁名车的，有陪嫁房子的，甚至有给一张巨额存单当嫁妆的。温岭当地最有名的虎山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说：温岭一富二代跟女友订婚，下聘礼现金三百八十八万！八万的钻戒！五万的名表！！帖子用的都是感叹号，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不过，很快有人超过他，没多久，网上又晒出温岭的另一笔聘礼——现金支票六百八十八万，另有卡地亚珠宝及白金黄金若干。我的一个小老乡属凤凰男，长得很帅，人家给他介绍了个房地产商的千金当女友。老板给女儿的陪嫁就是奥迪车两辆、别墅一套，外带五百万元的存折。穷小子摇身成了高富帅，同单位的小青年羡慕得口水直流。
台州人结婚，不管自己有车没车，一定会弄它个十辆八辆的组成车队，缓缓绕市政府广场一周，行注目礼的人越多越好。“撑牌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至于婚宴，一定要放在最好的饭店，不这样做就是“倒牌子”。有时逢上黄道吉日，一些大酒店的门口排着好几对新人，新人们此时暗暗较劲，唯恐跌份儿“倒牌子”。其中一次，有一个新郎接亲的车子，用的是桑塔纳，丈母娘怫然变色，当场发作：开辆破车过来，忒“倒牌子”的事你也做得出！坚决不让女儿跟新郎走，直到新郎紧急借来一辆奔驰车，新娘才上车。结婚如此，办丧事也一样。台州土豪整了个五百万的天价葬礼出来，震惊了多少网友啊。
台州人之“撑牌子”，几乎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台州口腔医院的生意都很好，因为“撑牌子”的台州人多。爱美的人都知道，一口好牙撑门面。脸蛋再光鲜，如果牙齿七倒八歪，像荒郊野外的乱石碑，形象也是大打折扣。为了撑门面，很多人舍得花数万元到医院给牙齿“拨乱反正”。
“撑牌子”中，可撑的除了金钱、地位，还有老公、孩子。有位官太太开口闭口“我老倌”，因为她老倌是路路通先生，路子野，处处吃得开，所以她可以在众人面前得瑟。俩家长在校门口接孩子，一个说，你囡这次期中考，又考了全年级第一，真是撑门面。可见，孩子也可以用来撑门面的。孩子拿着成绩单垂头丧气进家门，当爹的一看，火冒三丈，一个“闷头刮”（台州方言，巴掌）下去，呵斥道，考成这样子，倒我“牌子”！小伙子在找对象上也要“撑牌子”，同办公室的，你找了个如花似玉的，我必找个千娇百媚的。那些离异了的台州大叔，他们的第二春，新太太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小，带着跟前妻所生的女儿差不多岁数的新太太出门，在台州大叔眼里，是“撑牌子”的事。
家庭生活中，也少不得“撑牌子”。夫妻俩在家可以闹得鸡飞狗跳，但出门一定要表现得相敬如宾，你侬我侬。如果一个老公在外被老婆抢白、指责，是多少“倒牌子”的事啊。小夫妻吵架，老公找哥们喝闷酒，顺便也诉诉苦，涉世不深的哥们听后为兄弟抱不平，主动请缨来做和事佬，老婆本来已经有点后悔了，但见外人插手家庭内政，不但没有“幡然省悟”，反而气血冲顶：好个挨千刀的，把家丑外扬，倒我的“牌子”！于是冷战升级。
在台州人眼里，“牌子”虽然算不上安身之本，但“牌子”几乎等同于身价。为了“撑牌子”，有时候难免打肿脸皮充胖子，尽管力不从心，但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撑着，谁让面子比天大呢。酒场上，一个男人喝酒扭扭捏捏，边上的哥们就呵斥道，装什么装，倒台州人的“牌子”！宁醉勿醒是谓台州人的“牌子”。哪怕烂醉如泥到了不辨雌雄的地步，也不打紧，因为此举不但不“倒牌子”，反而会为自己赢得“酒风好”的高度评价。如果推三阻四，倒了男人家的“牌子”不算，还倒了全体台州人的“牌子”。
因为怕“倒牌子”，台州人不太愿做那些“低下”的工作，虽然台州的富豪发迹前几乎都是从底层打拼出来，补鞋的补鞋，卖豆腐的卖豆腐，但这些补鞋摊绝不会放在本地，放在本地补那是“倒牌子”，放在外地补便是“打天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那些个搓背的、拉三轮车的、开出租车的、端盘端菜的，很少见到本地人。因为本地人“倒不起那个牌子”。
个人要撑门面，城市也要“撑牌子”，这城市的“牌子”就是知名度、美誉度。早些年台州的知名度并不高。这些年，台州人干了很多“撑牌子”的事，什么国际武术节大赛，什么中外市长联谊会，还有什么网络音乐节、国际钓鱼节，虽然有些纯属花架子耍空枪，但多多少少为台州撑了一些“牌子”。
有一回朋友请吃饭，走进一酒店大包间，一看包厢里的背景墙，我就乐了，背景墙上列出了台州近年来获得的一系列荣誉，什么“中国金融生态城市第6位”“中国最佳商业城市第18位”“中国城市综合竞争力排名大陆城市第35位”“中国品牌经济城市”“全国科技进步先进市”“中国十佳宜居城市”“全国双拥模范城”“国家汽车零部件出口基地”“国家化学原料药品出口基地”“中国民营经济创新示范区”“中国十大最具幸福感城市”等光鲜的“牌子”。我甚至以为走错了地方，到了外宣办。
同席的一个杭州朋友看后，面露羡慕之色：台州人的“牌子”真多啊。朋友在边上自豪地说：那是，“撑牌子”的事，我们台州人干得可顺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