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台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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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实心眼的台州人

台州是座实心眼的城市。

台州依山傍水,有多少的江水日夜从这个城市流淌过,江上是流动的渔火,江边是各色的野花,本不缺“千里烟波,万里长空”的景致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意,在文青们的印象中,滨海沿江的城市,总是与“浪漫”二字搭配在一起,徜徉在青岛、厦门这些城市,晨暮之间的海边,常见携手漫步的老夫妻、赤脚踏浪的小情侣、拉琴的少男少女、面对大海放歌的练声者。有水的地方,城市的气质总显得灵动而浪漫。可是,到台州的江边看看,吊嗓子的人少,手挽手散步的人也不多,很少有人肯静下心来听听流水的声音。平时的江边,是小商小贩们的阵地,一到夏夜,闹腾得更厉害,成排的大排档一溜排开,猜拳斗酒、吃香喝辣,一直到夜色阑珊,那些好吃的主儿才抹着油嘴,打着酒嗝,尽兴散去。

这是座实心眼的城市,因为实心眼,制造出来的东西都是实打实的。台州是沿海重要的制造业基地,民营企业中十之八九是搞制造业的,那些个冰箱、摩托车、电动车、小轿车、电饭锅、缝纫机之类,都是沉甸甸的钢铁做的。台州最大的港口是海门港,支撑这个港口的也是沉甸甸的废旧钢铁。难怪,台州盛产一流的实业家,而少一流的艺术家。

城市实心眼,人更实心眼。台州是沿海城市,浙江三分之一的海域在台州,台州的海岸线有七百多千米,有六个县市区靠海,台州的历任领导,都雄心勃勃地想把台州打造成“大港口、大基地”。台州的小老百姓,心眼实诚,想法可没那么多,看得也没那么远,只觉得老天待咱台州人不薄,海岸线长,海鲜可以一年吃到头,这就够了,什么大港口、大基地,费那个心干吗,还不如多喝两杯花蚶酒。

台州人的实心眼,还体现在自我介绍上。台州人很少说自己是台州人,他会说自己是温岭人、路桥人、天台人、大陈人,反正生在哪里就说自己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就说自己是哪里人,唯独不说自己是台州人。在饮食上,也颇能体现出台州人的实心眼,做个春卷,不是小巧玲珑,而是五大三粗,叫食饼筒。面条,别的地方是细细的龙须面,台州是一块块的面疙瘩,称为麦虾,又叫江南刀削面。

这个依山傍水的城市,的确实心眼,连日夜流淌的江水都不能把这个城市变得浪漫一些。给马路起个名吧,不外乎什么钢铁大道、市府大道、中心大道、东海大道之类,还有经一路纬一路、经二路纬二路、经三路纬三路等等,直来直去,一目了然。从没想到路名也可以起为寒山路、济公路、智者路的,也可以起名为迎春花大道、橘花大道、玉兰花大道、莲花大道的。就是起名为青蟹路、黄鱼路、望潮路,也强过经一纬一、解放路、工人路这些一本正经而又硬邦邦的路名啊。

你在杭州的酒店吃饭,看到的包厢名字都很雅致,有以花香命名的,有以花朵命名的,樱花厅、桂花厅等,还有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春分呀、谷雨呀、立夏呀、寒露呀,看着就让人产生诗意的联想。从这些名字中,可以看出杭州无所不在的妩媚与诗意。台州的酒店包厢一般以什么命名呢?有时是直白笼统的地名,比如天台厅、温岭厅,有时是省名,比如浙江厅、贵州厅,有时是皇宫名,比如爱丽舍宫、白宫、香榭丽宫。有时索性用数字命名,包厢1、包厢2,或者666,777,888,999之类。

台州人真是实心眼啊。

甬台温三地,经常被经济学家、人文学家拿出来比较,若论自信心,台州人也许比不上邻近的宁波人和温州人,宁波是副省级城市,行政级别上的高一等级,决定了市民自信心的高人一等。

温州虽然行政级别跟台州一样,但温州人的高调是出了名的,这让温州的知名度比台州高出许多。

不过,要论酒量、喉咙、蛮劲,宁波人和温州人远不是台州人的对手。若说起实心眼,谁也实不过台州人。

甬台温铁路刚开通时,台州人兴奋得不得了。第一次在家门口坐火车,而且一坐就是高科技的动车,激动之余,难免闹点笑话,报纸上一篇《台州人不会坐火车》的文章,列举了台州人第一次坐火车“露怯”的样子:不会用自动售票机;在候车坪过黄线拍照留念;动车的停靠时间只有一两分钟,有些台州乘客不了解,火车停靠时,下车抽烟过瘾,结果没抽上几口,火车“嗖”地开走了,只能赶下一班。还有的乘客因为没有提前做好下车准备,整理东西耽搁了时间,结果,本来应该在临海下的车,只好坐到三门下。

这篇文章着实把实心眼的台州人惹毛了,台州人气呼呼地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台州人第一次坐火车闹点小笑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好笑的!

台州的大妈大叔们更实诚,他们买东西喜欢扎堆儿。超市里水果码得整整齐齐,明码标价“两元一斤”,买的人没几个;拉辆板车,把水果往车里胡乱一堆,找个大汉铆足了劲喊几声“十元四斤”,呼啦啦围上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似乎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才能捡到便宜实惠。

台州的小吃也不是以精致制胜,而是以粗壮出名,一般而言,小吃精致而丰富的地方,人文底蕴必然深厚,经济也必然发达,而一般有大吃而无小吃的地方,民风肯定强悍,人民轻死生而重义气。依我纵横江湖这些年的经验,凡见小吃比台州精美之处,就知道在这些地方可以横着走,嚷着说话。而小吃比台州更粗放的地方,民风肯定更剽悍,人更粗犷,出门在外要低眉顺眼,小心行事,不可乱话三千。

过春节,台州一些企业给客户送春联,越土越俗的对联,要的人越多,像什么印着“生意兴隆”“招财进宝”之类的烫金对联最招人喜欢,如果再在对联上印上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马上就会被客户一抢而光。

台州男人也实诚,想壮阳,不去吃伟哥,而是土法上马,让服务员把红牛饮料加热,打一个生鸡蛋进去,然后一饮而尽,谓之为台州式壮阳法,至于效果如何,倒是没人提起。不过,自从传说黄秋葵能壮阳后,台州男人上饭店,必点一道叫黄秋葵的菜,然后喉咙很响地招呼边上人:多吃点多吃点,黄秋葵,壮阳的!台州人,实诚啊,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壮阳是羞羞答答地壮。

台州人直来直去,既是实心眼,自然也不喜欢藏着掖着,他们喜欢以真面目示人。上海人坐在衡山路的咖啡馆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悠悠地品着咖啡,调着情说着爱,一杯几十元的咖啡,上海人能消磨个半天,还能喝出醉生梦死的感觉。

杭州人坐在南山路的咖啡馆里,搅着调羹,一边品咖啡一边看着窗外的西湖,享受着“毛惬意的生活”。

台州人坐在市区的咖啡馆里,喝着茶(在咖啡馆喝茶也是台州特色之一),用三副牌大呼小叫地打着红五,斗着地主,玩着牛牛。

可以这么说吧,台州的咖啡馆和茶室,不是用来喝咖啡喝茶玩情调的,而是换个好环境让实心眼的台州人吃炒螺蛳、吃炒面、吃特色菜的,当然,也是用来打扑克吹牛皮的。

台州人的家中,最常见的装饰品是景德镇的陶瓷。景德镇的陶瓷经常在台州展出,因为价钱便宜,买的人不少,不少台州人的客厅里,都摆了个巨无霸的花花绿绿的景德镇产的瓷器,俨然可以当作镇宅之宝。为什么搬个比人高的瓷器回家,而不是买个小巧精致的瓷器摆在案头呢?台州人回答得很实在:同样的价钱,当然买个大的,不当摆设时,还可以腌咸菜、放杂物。台州人的实在由此可见一斑。

台州人的这种实在,作为文化背景和底色,已深深地融进了这座城市的血液和根脉。

台州是一个现实到底、爽快利落的城市。喝酒,“荡落去”;吃饭,是“扛饭”;酒场上,拼了命似的斗酒;小县城的两个哥们见面打招呼,你拍我一掌,我打你一拳,然后亲热地来一句粗话。为什么不可以细细地品,慢慢地聊,见了面为什么不可以来一句和风细雨的“你好”,而偏偏喜欢用粗话表示亲密无间?实在的台州人给出一个非常实在的理由——“我们台州人肚肠不会拐弯,什么都实实在在,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因为肚肠不会拐弯,找台州人办事,他们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不管能否办成,一口答应下来再说,绝不推三阻四。在酒桌上,即便第一次见面,几两黄汤灌下去,“兄弟”“姊妹”喉咙扯得震天响,当然出了酒店的门,这些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姊妹”可能就各奔东西,相逢对面不相识了。

在台州人的心目中,最优良的性格品质就是“实在”,一句“实在人”“忠厚人”的评价,几乎肯定了一个人做人是成功的。大家都乐于直白笼统地发表高见,那些个泼皮悍妇因为出言直爽,也容易得到众人的谅解。“实实在在”这四个字,有时成了台州人的挡箭牌,为泼辣粗野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台州人话里话外,常把“老实”二字挂在嘴边。“老实”是台州方言,谓确实,百分之百无假冒之意。“老实好吃”“老实赞”。就是做广告,也少不得来一句“老实”,在椒黄路大环线上,竖着一句大白话广告——药山杨梅老实甜!在台州,什么都可以标榜“老实”。

除此之外,“老实”二字还可以当作一种道德评价加在台州男人身上,老实的台州男人实在不少,木讷忠厚,不会玩花样,不会花言巧语,一开腔,像八股文一样乏味,跟红头文件一样正经。

在最不容易“老实”的求爱上,台州男人也是“老实”的,直来直去而少迂回曲折。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流苏说,“你像药瓶”,因为其时流苏穿着绿色雨衣。流苏正待作恼,范柳原说:“专治我的相思病。”这样的花言巧语、甜蜜调情,台州男人大抵不会。体贴一些的台州男人,会问女友一句:“你肚饥了吗?吃夜宵去。”恋爱中的台州男人,最贴心的举止,无非是请你吃个饭,看几场电影,送几束花。

除语言外,无论是习性还是生活方式,台州人也是相当实在。我有一友,走南闯北做生意,喜欢上一位美女,发起猛烈的爱情攻势,准备在情人节向女孩求婚,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浪漫的高招,他的狐朋狗友给他出主意:“两个铜钿晃落去,看她肯不肯!”这是多么实在的馊主意啊。

台州的媒人做媒,一见面首先把男方的经济老底、祖宗八代兜个底朝天。台州女子未婚时也是以浪漫主义者居多,一结婚基本变成现实主义者,过生日,若老公花上几百块钱买来鲜花献爱心,必得到“寿头”的评价,疑心病重的甚至会怀疑老公做了什么亏心事。大凡情人节买来鲜花向老婆献爱心的,老婆的第一句话绝对不是发嗲给老公灌几两迷魂汤,说几句“老公你真好”,而是粗声粗气来一句“这花多少价钿?”如果贵得超过预期,老婆一声尖叫,“杀猪啊!”(台州方言,在价格上像猪一样被人宰了),被“杀了猪”的老公必定会被老婆扣上一顶不会过日子的帽子。会过日子的台州女人觉得,情人节买高价花,不如买只老鸭、买只猪蹄,来个笋干老鸭煲或黄豆炖蹄髈,把一家大小补得油光满面更实惠。台州的男人的确是实在的,谈恋爱时,逢节必献爱心,恨不得清明节都给女友送礼物,婚后,台州男人知己知彼,鲜有送花之举,多半改为送戒指之类的“圈套”,一来投其所好,二来保值,更实在些的台州男人,索性直截了当奉上几百上千元了事——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台州人喜欢的城市,也是实在的城市,台州人喜欢杭州远甚于上海,因为上海这个十里洋场,讲格调和情调,上海人喜欢“装”,喜欢“作”,用上海人的说法是,上海“从来不是一个高兴了就可以呐喊,悲伤了就可以痛哭的城市”。所以,上海尽管是个国际大都市,但台州人觉得这个城市没劲,虚,不实在。台州人平时不爱提上海,只有炒房或者小孩读书的时候,才会想起上海。

相比之下,台州就简单明快多了,高兴起来就呐燥喊(台州方言,瞎起哄),悲伤起来哭爹喊娘叫皇天,眼泪鼻涕一甩一大把,遇到什么开心的,大喊大叫擂得墙壁地动山摇——台州人的喜怒皆形于色。

一个实心眼的城市,通常出产企业家、金融家,而不出产艺术家。从古到今,台州就没有出过一流的艺术大家,不论是书画家还是文学家。说到城市气质,湖州人可以说儒雅是精髓;杭州人可以说安耽是负累;绍兴人可以说侠义风骨不让须眉,江山气节堪称凛然。轮到实心眼的台州人,没别的可说,只好把那个扛了无数次的“台州式的硬气”再一次扛出来。

饭桌和牌桌是台州人最重要的社交场所。饭桌上的话题,很杂很丰富,但有个共同点,台州人饭桌上的话题宜实不宜虚。二十年前,台州人在饭桌上谈的是“做会”,十年前谈的是炒股,五年前,谈的是炒房,现在谈的是移民。不管谈什么,只要一说起跟“赚钱”有关联的话题,台州人无不眉飞色舞,兴致盎然。若有人不识趣,谈起形而上的话题,边上的人往往会侧目而视,保不定还有人当场泼些冷水——这年头,你们还谈这些劳什子,虚糊滴答。“虚糊”是本地话,也被写成“书糊”,意谓书呆子气十足,有点不开窍、拎不清的意思。在台州,那些清高的文化人经常会被戴上一顶“书糊”的帽子。

台州人实在,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因为豁达,什么事情都想得开看得开,别的地方的人,通过比较,发现自己的不足,比上不足时,有时还会生出自惭形秽的心理,而台州人,常常比下有余,通过比较,激发出对家乡的自豪感。椒江嘛,民国时期的小上海;石塘嘛,是中国的巴黎圣母院;江滨公园,跟上海的外滩没什么两样;国外的市政广场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根本比不上我们的市民广场。台州虽是三线城市,但台州人自我感觉普遍不错,自信心常爆棚,虽是小地方的人,但心气都很高,台州人也不太把北京人、上海人当回事,“北京人呒花头,空壳蟹,住的房子才眼皮大”“上海人不大气,算子精,买斤豆角会一根根掐过去”。

台州人觉得,在什么地方过日子最自在呢?不是上海杭州,不是成都昆明,而是咱们大台州——要不千百年前,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怎么会说“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像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他连龙楼凤阙都不肯住,哭着喊着要到台州来,这说明台州老早就是宜居城市、幸福城市了。

台州有着实在、硬朗的质地,不虚伪,不做作。台州不像北京,从一环到六环,上个班来回几小时;不像杭州,堵车堵成一长龙;不像成都,虽然闲适,时不时震你一下让你心惊胆战;不像昆明,鲜花不少阳光很好,可是海鲜太少;不像温州,海鲜不少可是房价太高;不像丽水,空气很好可是山太多,连个海都见不着。台州这地方,三线归三线,却能挣到一线的钱,享受着三线的便利和舒适。它不像大城市一样限购限牌限号,在这里生活,不需要戴着面具,更不需伪装和约束自己,人活得自由自在,连狗也不大有人管,可以无拘无束撒着欢乱跑。我身边好些个朋友,子女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已经找到工作,却又硬生生被他们的爹娘拉回台州生活。

在台州生活,自由多,约束少,在自家地盘过惯了日子,到了大城市,很多台州人觉得憋屈,觉得难受,觉得不自在,觉得缩手缩脚受拘束,颇有“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之叹。很多台州人说,走遍五湖四海,还是台州最好,金窝银窝,不如咱台州的鸡窝狗窝啊。

这话一点不矫情,对吃苦耐劳、不愿受拘束、喜欢自由而又实心眼的台州人来说,台州的海鲜那么鲜,山珍那么多,开门能见山,出门就见海,住的房子那么大,开的车子那么好,城市不大不小,上班方便,串个门容易,打个牌三缺一找搭子也不费事,要办事,绕个圈就能找到同学朋友。要说起热爱台州的理由,一张嘴,台州人随随便便就能列出一百多条,实心眼的台州人,由衷地热爱着这座实心眼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