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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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7)

她露出微笑,朝他忽扇了一下睫毛。侯爵哼了一声,嘴上咬着的那块点心扬起一团糖粉,呛得他发出了介于喷嚏和咳嗽之间的窒息声。他吞下一口满是糕点碎屑的葡萄酒,清了清嗓子,然后皱起眉头。

“老天爷啊,女人。涉猎黑暗魔法与禁忌机械,这是违反伦理道德的。我刚才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如果能够协助那个叛逆喀拉客成功穿过边境,国王陛下毫无疑问将会获得道德上的胜利。应该让喀拉客们知道,”他说着,擦了擦嘴唇,“法兰西是他们的朋友。”

贝蕾妮斯摇摇头。沉重的头发让她的动作透出笨拙。她开口道:“机械人可能知道什么,或者应该知道什么,这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根据制造者的要求去服从该服从的人,保护该保护的人,以及杀戮该杀戮的人。”

财政大臣拂去袖子上的糕点屑,漫不经心地说出新法兰西的国族神话[19]之中最为古老的陈词滥调,“一旦喀拉客们认识到我们事业的正当性,就会挣脱枷锁,弃暗投明。”

经历了许多次堪称煎熬的枢密院会议——尤其是上一场战争中的那些——以后,贝蕾妮斯明白,他是真的相信这句话。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废物根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们还要重复多少次这种该死的争论?基督啊。

“是这样吗?”她问,“噢,那他们可真是不慌不忙啊,对吧?受人爱戴和尊敬的各位同僚,请允许我提醒你们,早在路易十四的时代,我们法兰西就展现过事业的正当性。但是,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路易十四就逃到了西班牙,身后还有一支喀拉客大军穷追不舍。两个多世纪后的现在,我们和荷兰之间隔着一整片海洋[20],而我们却依旧瑟缩在城墙里。”

“胡说八道。我们是在战斗,顶住了他们。”大元帅说。路易斯肯定会为她自豪的,因为她忍住了,没有回以不够淑女的哼声。新上任的大元帅非常需要一场军事胜利。她很想知道,有多少步兵会在尝试突破围城部队的过程中死去。

直到现在都默不作声的蒙特默伦西公爵开了口。“我们是在跟他们耗时间。没等围城困死我们,他们就会厌烦得不想继续围城了。”

他一直靠着椅背,肌肉发达的双臂交叉在身前,看着这场辩论。他没有化妆,也懒得用假发去盖住他的平头。在贝蕾妮斯看来,这个人向来容忍不了胡说八道,最近几周里,他不再掩饰这一点了。于是,在枢密院的成员中,他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但公爵的化工控股公司也让他成为枢密院里最富有的人。蒙特默伦西公爵的化工前体物[21]与试剂推动了法国的技术革新,没有这些技术革新,法兰西绝不可能在上一次战争中对抗喀拉客。国王点名让他出席这次会议,这是合情合理的。

国王的财富(或者用更正式的说法,新法兰西的财富)本该让公爵的财富相形失色。然而,财政大臣在这场会议上对国库状况提出了令人担忧的报告。长久以来,这个君主政体的大部分支持来自梵蒂冈的财富,因为法国密探曾协助后来的教皇逃离了罗马。(也就是那场著名的“红衣主教大迁徙”。)但现在看来,就连魁北克的金库也并非取之不尽。何况他们目前与教廷的财务关系算不上明朗。马赛主教在这场守城战中死于肺炎,教皇尚未指定其继任者,因此这次会议上教会代表的席位是空着的。

在此期间,负责从遥远的落切斯山脉[22]——也就是所谓的“落基山脉”——运送开采出的矿物资源的补给车队,在交火停止后尚未恢复通行。就连车队中最英勇的苏族与克里族[23]护卫,也无法在穿越平原前往五大湖这几百英里的路程中抵挡荷兰突击队的每一次袭击。

公爵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同时也是个富人,所以他的话语显得掷地有声,仿佛砸在会议桌上的几袋钱币。贝蕾妮斯的对手们沉默下来,试图重整旗鼓。他的双眼朝她看去的时候,她以不起眼的动作点点头,以示感谢。公爵也颔首回应。

他对着大元帅续道:“听你的口气,就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它没有。我们只是达成了停火协议。并没有签订和约。需要我提醒你吗?这两者是不同的。”

侯爵挥着拳头说:“这样的话,我们就更有理由忽略女子爵轻率的提议了!停火协议明确禁止我们研究那些留在战场上无法行动的喀拉客。如果荷兰人发现我们这么干,就会立刻拿起武器。我们就会回到开战的状态。”

“只要手段聪明一点,就不会有事了。”贝蕾妮斯说。

财政大臣摇摇头。“只要有可能导致敌人再次攻城,我们就不能冒险。我们的部队已经疲惫不堪,兵营里的铺位空了一半。如果这么快就重新开战,他们会彻底打垮我们的。”

尴尬而意味深长的沉默笼罩了会议桌。在令人难堪的气氛中,大元帅勉强说了句场面话:“当然,那些郁金香[24]也别想赢得太轻松。”

“当然。”财政大臣赶紧点头。

贝蕾妮斯说:“等他们的新熔炉开始像拉屎一样拉出喀拉客以后,他们就会彻底打垮我们了。除非我们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她面向国王,补充道:“陛下,这场守城战让我们濒临破产了。新法兰西之所以能够勉强熬过这一轮疾风暴雨,是出于两个原因——而且只有这两个原因。我们威胁要向郁金香们的水库里投放化学毒剂,让他们乱了阵脚。顺带一提,这项威胁其实很难付诸实施。所以我们很走运,因为同样的策略不可能再次奏效。我们能够继续生存下去,更大的原因是单纯的经济因素。想要实现压倒性的胜利,需要改造数千台喀拉客,把他们投入战争。这样一来,劳动力就会出现巨大的缺口——中央诸省的郁金香们只好雇佣真正的人类来干体力工作了。陛下,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尤其是在凡·奥特乌斯造成的金融危机之后。那件事发生的时机对我们有利。再说一遍,我们很走运。但在这片大陆上新建的锻造厂将会改变目前双方均衡的等式。下一次,我们就不会那么走运了。如果我们想过祖先那种自由的生活,而不是被当作家畜圈养起来,就必须打破捆住我们手脚的道德禁忌。想要打败荷兰人,我们就必须了解他们的武器。”

农业大臣开了口。贝蕾妮斯觉得,这应该是他在这几次会议里的头一次发话。他肯定是被她的高声发言吵醒了。“那莉莉丝怎么样?我跟那个机械人说过几次话,发现她的表达能力相当强。”他吃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其他与会者,脖子上的赘肉因此摇晃起来,“她可以回答你对喀拉客的问题,不是吗?而且这并不违反停火条款。”

“的确,大臣阁下,我的提议正是围绕着莉莉丝展开的。”贝蕾妮斯说。他点点头,湿漉漉的灰眼睛里透出一丝满足。贝蕾妮斯继续道:“比方说,我和它就不同话题、在不同场合下进行过多次愉快的对话。除了健谈以外,我的许多同僚恐怕也知道,它还是位成就斐然的小提琴家。此外,我还有幸欣赏过它的几幅画作,其中的油画尤其出色。来到西方马赛以后,莉莉丝投身于艺术,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它的作品——包括音乐和绘画——表达出了无拘无束的灵魂才能拥有的活力与喜悦。”

“你想说明什么?”侯爵应道。

“我想说明的是,亲爱的侯爵,跟摆脱了禁制束缚的喀拉客谈话,已经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了。可另一方面,”她说着,目光扫过桌边的众人,“同时有莉莉丝和那台军用喀拉客在手,我们就会得到我们的祖先梦寐以求的良机。”

国王问:“怎么说?”

“因为,陛下,我们将会有机会研究——时间由我们安排,环境也由我们控制——拥有自由意志的喀拉客,与没有自由意志的个体的区别。我们会弄清后者为何会成为前者。而这一真相将让我们更加了解控制着机械人的那些义务,最终改写禁制、颠覆禁制。到了那一天,机械人就会效命于新的君王。它们会效命于你,陛下,而非玛格丽特女王。”

国王舔了舔嘴唇。但农业大臣没能察觉他的君主已经动了心。大臣的嗓音显得尖利而暴躁。“但如果照你说的去做,就得拆掉莉莉丝。”

“对。”

贝蕾妮斯简短地回应。此时此刻,就算她说出长篇大论,也会淹没在出自道德义愤的斥责声中。国王静静听着这些愤慨的言论,直到最炽热的火焰都化为烧红的余烬为止。他呷了口葡萄酒,用经过反复练习的郑重姿态放下杯子。这个动作中的命令意味让众人安静下来。

“作为国王,”他说,“我无法赞同这样的举动。这么做,就等于背叛了作为新法兰西根基的原则。”

贝蕾妮斯知道,他只可能做出这种回应。但他的反驳生硬得就像在背书。她敢说,这个提议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同意,陛下,我们也不该这么做。我们对莉莉丝已经很了解了。”严格来说,这是句谎言。但这句谎言能够安抚枢密院,“因此,我们应该从目前埋在外堡墙壁上的那台机械人入手。缺乏自由意志的它,只是制造者的一件工具。我的提议并不比拆卸损坏的步枪并加以修理更不道德。这么做以后,我们就能得到足够多的信息,或许连莉莉丝框架上的一根螺丝都不用拧松。”这又是个谎言。

大元帅拿起最后一块蜂蜜蛋糕。他用谨慎的动作将蛋糕塞进嘴里,免得碰到他的元帅杖。等他开口的时候,嘴里散发出薰衣草的气味。“重点不在这里。获取并研究军用喀拉客会被视为战争行为。”

“在海牙建立谍报网络也一样。我不记得我们的好元帅表示过反对。”贝蕾妮斯说。

财政大臣说:“什么网络?我们建立的网络已经报废了。”

“暂时而已。不是永远。”她厉声道。但她立刻就为自己激动的语气后悔了。冷静,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锋芒。语气平稳,面无表情。保持平静和强硬。别给敌人可乘之机。她今天已经丢了脸,丧失了相当大的一块政治资本。没有受损的,只有她一贯为人称道的高贵和尊严了。这两样东西,还是别再贬损它们了吧。

“在海牙重建网络需要多长时间?”国王问。

“相当长,陛下。所以在此期间,我们应该抓住所有能够了解敌人的机会。”

侯爵摇摇头。“这太疯狂了。如果我们照女子爵的提议去做,这个周末就该开战了。”他从口袋里拿出盖子是浮雕玻璃的鼻烟盒,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小撮鼻烟,举在面前,用力一吸。他把鼻烟盒放回口袋,开口道:“等到了月底,我们就都是死人了。无意冒犯。”

“没关系。”元帅说。

贝蕾妮斯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摆脱狭小的空间后,她的礼裙迅速恢复原状,撞上了桌面,让杯子里的酒纷纷泛起涟漪。“瞧瞧你吧!你的鼻烟是在哪里种植的?在我们北方一千英里外的荷兰殖民地!再看看我们桌上!薰衣草、砂糖、巧克力:来自荷兰的比利牛斯山,荷兰的加勒比海,荷兰的中美洲。对我们来说,时间只是蜡烛和沙漏给出的含糊暗示——”她指了指壁炉架,“——而在帝国,它却在遵照怀表的节奏行进。那些见证了国会大厦处决场面的人里,恐怕有半数都带着怀表。”

“荒唐,”财政大臣道,“能放进口袋的钟表是不可能存在的。那只是郁金香的政治宣传而已。”

她将手弯成杯状,在他的鼻子下面一晃,反驳道:“我这只手就拿过一块怀表。我去过荷兰语世界的很多地方——这个世界的确是他们的。你去过吗?”

她停下来,喘息着,紧身胸衣再次勒紧了她的肋骨。桌边众人的表情从神秘难解(国王),到忍俊不禁(蒙特默伦西公爵),到困惑而带着睡意(昏昏欲睡的农业大臣),再到时而得意洋洋、时而露骨地瞥向她的乳沟(德·利奥纳侯爵和他的走狗)。噢,高贵和尊严到此为止了,她心想。这样的发泄至少感觉不错。

蒙特默伦西公爵巧妙地踏进这片难堪的沉默,头一句发言就让众人忘掉了她失去冷静的表现。“很好。我认为充满激情的女子爵提出的观点无懈可击。甚至到了愿意为了实现她迷人的计划而提供任何必要资源的地步。”他面向国王补充道,“但她的提案不无风险。所以财政大臣和我或许可以商谈一下借给国库的款项,为和约谈判出现意外时做好准备。”

如果说他早先的话语像落在桌上的钱袋,那么这番宣言的效果就像抛下的金砖。遏制财政大出血的机会绝不能视若无睹。公爵的借款至少可以让他们付清幸存的守军被拖欠多时的军饷。就算最肆无忌惮的枢密院成员也不敢冒犯国王——后者的双眼此时正闪烁着贪婪与希望的光芒。

但这块金砖是件不分敌我的武器。贝蕾妮斯同样遭受了打击。她不由得好奇,公爵想凭这种自告奋勇的慷慨得到什么好处,而她又会因此付出什么代价。人生中没有什么是免费的。她清楚这一点。如果这个提议打动了国王,那么在可预见的未来,只要是跟蒙特默伦西公爵有关系的人,她和路易斯都得小心翼翼,谨慎对待。

噢,路易斯,贝蕾妮斯心想,你最好能让那个春情荡漾的公爵夫人爽翻天。

“有意思。”国王咬着嘴唇,考虑着公爵的提议。枢密院安静下来。贝蕾妮斯很想知道,其他枢密院顾问是否同样屏住了呼吸。这个计划能够弥补海牙的损失。假以时日,数世纪以来的冲突形势也将得以扭转。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甚至有望回到法兰西本土。未来的某一天。

“告诉我,”国王说,“你打算如何规避停火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