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祖国之泪(3)
然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德意志的国家身份意识在此阶段已经广为传播,也不意味着它在欧洲舞台上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东部的奥地利再次面临奥斯曼的威胁——1683年,土耳其人已经出现在维也纳的门口(波兰国王率领的欧洲联合部队最终将其击败,这是欧洲历史上的伟大转折点之一)。西部的普鲁士即将迎来自己的时代,但并非为了下一个世纪走上历史舞台。与此同时,瑞典从威斯特法伦州的土地上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补偿,但由于长期对抗迅速壮大的普鲁士力量,它无法继续维持波罗的海沿岸的土地。法国是从三十年战争中获得利益最多的国家,战后逐渐发展成为欧洲强国。
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法国成为欧洲最好斗的国家。它几乎和所有邻国都发生过一系列复杂的斗争,有的是王朝继承斗争,有的是国家扩张斗争。它很快开始向东方展示自己的肌肉。为了具体实施自己的雄心壮志,它试图控制莱茵河地区的统治权。在法国看来,这样做是出于防御目的。但在维也纳或当地德国统治者看来,法国的做法完全是一种入侵。1680年,法国占领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皇城——斯特拉斯堡。此后不久,它陷入了一场长达九年的莱茵河战争。这场战争堪称欧洲历史上首次蓄意谋划的焦土战。1689年,法国军队将德国莱茵河地区的所有城市夷为平地。由于路易十四的残酷策略并未取得决定性成功,战争拖延了好几年。神圣罗马帝国和德国地方军队开始组织有效抵抗,因此,法国发动的战争逐渐耗尽了自己的国力。但在此之前,另外一件标志性事件发生了——1693年,法国军队洗劫了海德堡。时至今日,在这座美丽的大学城内,你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城堡的残垣断壁。
于是,受害者意识的种子——带有明确的反法情结的怨恨——被埋藏下来。
这粒种子最终会结出有毒的果实。事实上,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一个统一但不稳固的德国在20世纪初将会根据自己的需求发动进攻,而它所标榜的理由也是为了防御,这是一种历史性反讽。但在18世纪,情况并非如此。实际上,在这一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法国文化对德国知识分子和宫廷圈产生过巨大影响。莱布尼兹的许多有影响力的作品都是用法语创作的。德国土地上的著名专制统治者们——包括腓特烈大帝——也常常是法国文化的狂热崇拜者。腓特烈本人的法语口语和书面语不仅优于德语,而且是他的首选语言。他和亲法人士以及伟大的法国哲学家伏尔泰结下了深厚友谊(尽管他们的书信交流比面对面交流更加成功)。
然而,这种文化亲和力对权力关系没有带来任何影响。在18世纪宗派冲突缓和和法国大革命之间的这段插曲中,法国军队、普鲁士军队以及德意志军队不止一次互相厮杀。稍后,受害者的怨恨心理逐渐让德意志的民族身份发生了扭曲——三十年战争的烙印和法国在莱茵河地区的掠夺残酷地折磨着德意志人的内心,以至于他们十分渴望实现国家统一并获得国家身份。例如,腓特烈大帝并非是德国身份的天然拥护者,他清楚地知道三十年战争在自己的勃兰登堡土地上留下过“致命印记”。但在18世纪的德国政治舞台上存在一个重要的例外——我们稍后会谈到它——与其说这是一次来自外部的纠葛或侵略,不如说是德意志各王国之间改变权力平衡的故事(尽管通常有外部势力的干涉)。普鲁士在这个世纪开始走向崛起,但其代价是剥夺其他德意志联邦的权力。
在德意志内部,普鲁士逐渐成为欧洲最现代化、最具组织化的王国,是其他王国需要认真对付的关键力量。多才多艺的腓特烈大帝(擅长演奏长笛和谱写奏鸣曲)成为该世纪最激进的领导者。[17]在其统治的第一年,他就从奥地利手中抢占了西里西亚,攫取了当地丰富的矿产财富,改变了经济权力的平衡。然而,普鲁士王国喜欢侵略和冒险的胃口并不容易满足。没过几年,腓特烈就开始不自量力地大肆扩张。
普鲁士袭击了中部的萨克森王国(其中包括炮击德累斯顿,导致众多文化瑰宝的毁灭)。于是,野蛮的报复开始了。奥地利开始策划与俄罗斯联手,伺机而动的法国也加入了对付普鲁士的队列。在多方联手下,这个暴发户差一点就屈服了。
但这仍然是王朝统治者个人率性而为的时代。俄罗斯女皇伊丽莎白在关键时刻去世,取而代之的是其儿子——亲普鲁士的彼得三世。
在他的支持下,俄罗斯摆脱了和普鲁士的冲突,命运女神眷顾了腓特烈。
然而,彼得三世很快就被他的妻子推翻。在德国历史上,彼得三世的妻子被称为凯瑟琳大帝,她让俄罗斯重新加入反对普鲁士的战争,并且站在奥地利一边。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奥地利已经精疲力竭。腓特烈逃过劫难,普鲁士控制了西里西亚(二战结束后被划归波兰)。
虽然奥地利没有被完全打败,但从此之后它永远不再是德意志核心政局的主导力量了。在各种情况下,它越来越多地关注它在中欧和东南欧的利益。到目前为止,德意志人在哈布斯堡地区变成了少数民族。
奥地利开启了自己的旅程,并且发现自己被排除在一个统一的德国之外。200年后的二战结束之后——通过有效分离,奥地利最终获得了非德国的身份。
德意志权力平衡斗争的另一个输家是萨克森,它再也没有从普鲁士的野蛮攻击中完全恢复过来。萨克森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领地之一,在早期阶段有过辉煌的时代——尤其是萨克森的选民们曾经保护过马丁·路德,并因此在德国历史的关键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更早的时期,萨克森国王曾在查理曼帝国分裂之后统治过德意志。再往前追溯,萨克森人是源自曾经定居于英国的萨克森人/撒克逊人、盎格鲁人、朱特人,今天仍然可以找到他们在郡县和城镇名称上留下的印记。18世纪,萨克森统治者治下的宫廷文化高度繁荣,德累斯顿逐渐成为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尽管如此,这些统治者永远不会重新占据德国政治的主导地位。
萨克森王国恢复了腓特烈曾经希望消灭的独立性。此外一些新的面孔也露出短暂的希望光芒:选帝侯弗里德里希·克里斯蒂安登上了权力宝座,他深受新启蒙思维原则的影响,是一个非常具有文明思想的人,而且富有音乐天赋。就像腓特烈一样——他对君王的义务也有自己清晰的认识。他在日记中写道:“君王的存在是为了臣民,臣民的存在不是为了君王。”但弗里德里希壮志未酬,仅掌权40天就去世了,他的故事在今天来看仍然令人心酸和着迷。此后,萨克森统治者们再也未能展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后来的拿破仑战争中,他们因为选择支持法国而付出了代价。1815年,在维也纳会议上,萨克森的大部分领土被划归普鲁士。后来,俾斯麦又横扫剩余的萨克森王国,将其并入新的德意志帝国,但它在德意志帝国内部仍然是一个独立王国,直至1919年才并入魏玛共和国。
与此同时,巴伐利亚发展成为坚决反对宗教改革的天主教中心。
它给德国带来了耶稣会士,并在三十年战争中不遗余力地打击新教徒。
在此过程中,它逐渐获得了自己的领土和影响力,但反复无常的维特尔斯巴赫王朝让它深受其害。王朝统治者之一马克西米利安三世曾经为巴伐利亚付出过很大的努力,他设法稳定财政,促进了18世纪60、70年代的经济发展。然而,在其他统治者的治下,巴伐利亚似乎在每一次冲突中都会站在错误的一边。统治者们反复上演强权政治,显得昏庸无能。巴伐利亚曾经推动奥地利接管其在荷兰(今比利时)领地的交易。作为回报,巴伐利亚本身也一并成为奥地利的一部分。这个计划一旦成功,显然会将德国的重心重新转移至奥地利。腓特烈大帝立即和其他德国统治者组成联盟(包括汉诺威选帝侯兼英国国王的乔治三世)阻止了这项计划。此后,拿破仑战争爆发了。巴伐利亚的统治者比萨克森的统治者出牌更加巧妙,而且也获得了更多机会。对于俾斯麦而言,将巴伐利亚纳入德意志帝国将是一项更大的挑战。时至今日,巴伐利亚仍然比德国境内的任何其他州更具独特的身份。
现在,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的明争暗斗决定着德国政治的未来。
但它们仍然和俄罗斯联合起来去瓜分军事上毫无抵抗之力、政治上处于弱势的波兰。18世纪时期是一段重要的例外时期,德国诸侯国的统治在此期间没有受到外部势力干扰。在三次瓜分中,波兰的三个邻国得到了它们想要的份额,最终导致波兰于1796年亡国。200多年之后,波兰人才再次稳定下来,并获得了长久的独立。这几次瓜分带来了暴利,普鲁士获利最丰。虽然受害者心理很快发展成德国人自我认知的重要部分,但他们并没有对这个伟大国家之外的受害者报以同情。这种征兆非常邪恶——150年之后,希特勒和斯大林会再次肢解波兰——他们的做法同样显得玩世不恭,但这次施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行。
从文化上看,在德国和其他地区,18世纪是一个知识和精神发酵的时代。这并不是一种新趋势——自20世纪中期以来,这种变化已经在四处蔓延。和牛顿同时建立微分学的莱布尼兹也是一名科学家、工程师兼哲学家。在所有确保德国文化为现代人类的思想和创造力做出无与伦比贡献的主要人物中,他名列前茅。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横跨了18世纪思想界的伊曼努尔·康德。和其他哲学家不同的是,他从未结过婚,也从未外出旅行,终其一生都在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度过。
但他为知识、伦理、美学和宗教留下了最具争议的术语。无论承认与否,他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全球思想领域是不争的事实。自19世纪以来,他对德国知识精英自我认知的影响和路德带来的影响一样深远。
精神生活焕发出的新活力出现了诸多形式:启蒙时代不仅涌现了许多新思维,也是对神秘现象、共济会,以及诸多现象感兴趣的时代——人们试图寻找真实的宗教体验。在这一时期,虔敬派也开始在信仰新教的德国四处传播,我们在后续章节中会谈到它对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和其他地方一样,在德国更普遍的事实是,这是一个文化繁荣时代——人们对哲学、文学、建筑、科学、音乐、地理探索,以及历史都产生了新的狂热兴趣。并非巧合的是,这也是德国知识分子开始用德语写作的时代——他们不再用拉丁语或法语写作——而是开始追寻德国身份可能具备的意义、它的起源、它如何能够以及应该如何在欧洲舞台上实现自我。
很少有人能预见1789年发生的事件;也没有人能理解法国大革命带来了何种地震。在德国境内,希望的燃起如同后来的幻灭一样具有戏剧性。200多年之后,我们经历过数不清的新黎明,很难想象那个时代的人们面对突然而至的新可能时内心是多么的兴奋。自由、博爱、平等——这句口号现在已经成为陈词滥调,但在当时它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希望。这是日历被重置为零的时代,这是现代都市世界的第一次伟大革命。旧政权中旧的权力结构和偏见完全被涤荡一空。这是理性最终获取胜利的时代。对于德国而言,人们希望它将实现一个全新的自由身份。
幻灭是苦涩的。1792年,新成立的法兰西共和国向奥地利宣战,同时展现出惊人的军事效率。它第一次击退了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军队,然后将战线推进至荷兰和莱茵兰地区。可以肯定的是,《马赛曲》是最嗜血的国歌之一——它首次被唱响时,人们称之为《莱茵军战歌》。在争夺法国革命灵魂的邪恶斗争中,法国到处充斥着恐惧和混乱,但最终拿破仑脱颖而出,成为法国独裁者,并且自我加冕为皇帝。他的扩张主义、军事才华、改革热情,以及他的桀骜不驯注定将影响整个欧洲,而且将无可挽回地改变德国。
19世纪的最初几年里,一波又一波的法国军队向东开进,横扫整个欧洲,让德意志人尝尽了失败和羞辱的苦涩滋味。1805年,奥地利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败北,次年,普鲁士在耶拿和哈尔施塔特的战斗中惨败。拿破仑将多个德意志公国重组为法国的附庸国,然后将它们纳入莱茵河联邦。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正式解散,延续800多年错综复杂的国祚终于寿终正寝。它已经变成一件破烂不堪的旧衣衫,完全不足以应对拿破仑的崛起。德国身份也面临拿破仑带来的挑战。法国二十年的控制给莱茵兰地区带来不可逆转的变化(重组政府、行政和法律制度)。
更重要的是,这种挑战提出了一个存在主义问题:谁是德国人?每次拿破仑发动的东向战役中,都有德国军队站在法国一边。1812年,大量德国人加入拿破仑入侵俄罗斯的大军。第二年,法国对俄罗斯的入侵惨遭失败,面临着由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和瑞典组成的新联盟的进攻。即使在这样的形势下,仍然有德国军队站在法国一边。与巴伐利亚王国的做法不同,萨克森王国当时没有改变立场的意识。1813年,法国部队在莱比锡战役中被彻底击败(德国人称之为民族之战)。
但这个问题暴露无遗:德国人怎么会在德国的土地上为外国人的利益打德国人?在拿破仑的刺激下,德国的国家身份问题已经成为焦点,而且变得越来越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