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年轻的浮士德(2)
他说话的口气怪怪的,让人很不舒服,音调、音质几乎难以形容,但是听过之后就很难忘记。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虽然是男人的声音,但是听来却几乎像女人的声音;不过,他的声音中毫无女人的那种娇柔之气;只是和大多数美国人的声音相比,他的声音有点特别罢了。他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刺耳而沙哑,甚至有一种金属般的尖厉感。斯塔维克的声音具有一种叫人不大舒服、隐藏的共鸣,具有一种奇特、肉欲、性感的味道。此外,他说话时流露出一种矫揉造作的温情,而且这种温情明显使用过度。要不是此人身上透出的那种自尊、优雅和睿智,他做作的说话方式无疑会使人觉得滑稽可笑。尽管如此,当他一想起有人竟然如此装腔作势地说话时,还是像普通美国人那样立刻产生出一种憎恶、敌对的感觉来。
斯塔维克欢迎他的客人时,原本红润的脸因强烈的困窘涨成了砖红色,就像一个腼腆、敏感的人每次与陌生人见面都会感到痛苦难受一样。他的欢迎仪式显得冷淡而正式,但是这也和他装腔作势的言语一样,是一种遮掩自己腼腆性格的盾牌。
“你好啊!”斯塔维克边说边和他握了握手,他打招呼时嘴唇似乎根本没有动,声音仿佛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很高兴你能来。”
“感谢你邀请我,”尤金窘迫地说道,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他突然说道:“刚收到你的信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是哈彻教授的助手,是这样吗?”
“对极了,”斯塔维克说,奇怪的是,他的嘴像刚才那样几乎动也没动地挤出了这个听起来怪怪的词,该词的意思和“是的”差不多。他红润的面容变得更加通红,更加窘迫。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语气轻松地说:“喂!想喝点什么吗?我这儿有威士忌。”和刚才见面时的拘谨相比,这句话听起来热情而愉快。
“嗯,好的,行,”尤金结结巴巴地说,似乎对话题的转变非常感激似的,“我想喝点。”
斯塔维克打开一个小橱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一只酒瓶,一只虹吸管,还有几个放在托盘上的杯子,并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你自己倒吧,”他说,“你想加苏打水还是纯净水?还是……?”
“嗯——怎么都行,”尤金结巴地说,“你不喝吗?你要是不喝我也不喝。”
“好极了,”斯塔维克又说道,“我和你一起喝,我要苏打水,”他加了一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酒倒进虹吸管里。“来吧,你也倒吧……,”就在小伙子笨拙地操作虹吸管时,他突然又说道:“喂,你介意我边喝边刮刮胡子吗?我刚进门,我想在咱们出门之前刮刮胡子,再换件衬衣。你介意吗?”
“不,当然不,”他很高兴能有这个间歇,“去吧,你就慢慢刮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边喝酒边看看你的书。”
“行啊,”斯塔维克说,“你就随便看吧。我想这把椅子坐着最舒服。”他把一把宽大的椅子推到台灯下,然后打开了灯。“桌子上有烟,”他的语气听起来古怪、不自然,说完后就进了洗手间。他先在镜子里审视了一下他红扑扑的脸,然后立刻打上肥皂,准备刮胡子。
“你这儿不错嘛。”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静之后客人称赞道,在这期间唯一的声音就是斯塔维克的剃须刀在脸上发出的刮擦声。
“还行,”他仍然用他造作的声音简洁地回答,因为在刮胡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剃须刀一直嚓嚓地响着。“你喜欢就好,”斯塔维克边说边放下剃须刀,开始在镜子里查看自己刮得咋样,“你自己住在什么地方?你喜欢吗?”
“嗯,还行吧,我想,”尤金不确定地说,“当然了,和你这儿没法比——我那儿不是公寓,只是一个单间。”
“好极了,”斯塔维克在洗手间里说,“在什么位置?”
“在一条名叫白金汉路的街上,你知道那里吗?”
“哦,”斯塔维克冷淡地说,他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在喉结周围仔细地刮着,沉默了半晌,他终于放下剃刀,“好极了,我想我知道的……你怎么住在那儿?”
他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冷淡地问,“是有人给你介绍的那个地方吗?”
“嗯——是的,我来之前就知道了。我认识的几个人租了那套房子,我租了其中一间。”
“哦,”斯塔维克再次冷淡、古板地说,同时把胳膊伸进了一件干净的衬衫,“那你肯定认识坎布里奇这里的人了?”
“嗯,不认识。他们大多是从南方老家来的人。”
“老家?”
“是啊——我们那个州,我的老家,我来这儿之前就在那儿上学。”
“哦,”斯塔维克边说边扣好了衬衫扣子,“明白了。你是从哪个地方来的?是从哪个州来的?”
“卡托巴。”
“哦……你在那儿上过学?”
“是的,在州立大学。”
“明白了……那和你共租一套公寓的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
“嗯,那个人——他是我们那个州立大学的教授,他来这儿攻读教育学方面的学位。”
“读什么?”
“教育学。”
“哦,明白了……那他老婆是干什么的?他有老婆吗?”
“有的,还有三个孩子……嗯,”尤金不确定地说,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她一天除了在那儿卖嘴皮子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干。”
“是吗?”斯塔维克一边仔细地打好领带一边说,“她都说些什么?”
“多数情况下都谈论老家的人——大学里的教授啦,他们的老婆和家人啦。”
“哦,”斯塔维克严肃地说,不过他的声音里依稀透着一丝戏谑的口吻,“她说他们的什么好话了吗?”他一脸严肃地朝外面看了看他的客人,声音里带着一丝窃笑,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还是说些——”他沉默了片刻,暗自笑得打颤,那张愉快的脸笑得通红,然后又语带玄机地说:“还是说些损人的话?”
尤金被斯塔维克语气里明显透出的顽皮、粗俗的幽默所感染,也开始大笑起来,然后说:“老天!她只会损人!她就是这样的。”
“有人能幸免吗?”斯塔维克顽皮地问。
“谁也逃不了,”尤金大笑着说,“她经常从校长挨个儿说到讲师。最近她开始讲镇上的人了。那儿发生的所有家长里短的事我都知道。我有个老家来的朋友也住在那儿,他在法学院读书,我俩打赌看她到年底之前会不会说谁的好话。”
“那你赌什么?”斯塔维克问。
“我赌她不会说——可比利·英格拉姆说她会。他说上一次她说别人好话是在1917年,当时流感肆虐,有个人咽气了。他断定她还会再说的。”
“那个女人叫什么?”斯塔维克问,这时候他已经来到客厅里了,正在穿外套。
“特罗索,”尤金感到一种奇怪、滑稽的感觉涌了上来,“特罗索夫人。”
“什么?”斯塔维克问,他的脸涨得通红,又开始顽皮地笑了起来,“什么夫人?”
“特罗索夫人!”尤金笑得气都上不来了,房间里顿时回荡起二人狂野的笑声。
笑声渐退后,斯塔维克使劲地擤了擤鼻子,愉快的脸笑得通红。他平静地问:“那么,她损人时特罗索教授是怎么说的?”
“什么也不说,”尤金笑着说。“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坐在那儿听着……此人倒不错,比利和我都很同情他。他找了这么个母夜叉,整天只知道坐在那儿卖嘴皮子,还有那三个极其顽皮、浑身脏兮兮、吵吵闹闹的孩子,他们从早到晚在他跟前闹腾个不停,房子都快给掀翻了。再加上他们从南方带来的那个邋里邋遢的黑女佣——家里就像遭过地震似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现在居然还想在这儿读个学位——这也太够他呛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破命。”
“老天!”斯塔维克坦率、严肃地说,“听起来可真够乏味的!你干吗住在那里?”
“嗯,要知道,我在坎布里奇谁也不认识——只认识那些老家来的人。”
“我想,这会使你老想避开他们吧,”斯塔维克说,“好在你工作的地方挺不错的,真的。要知道,”他一本正经地说,做作的语气里透出一丝责备的意味,“你可真得当心了,”他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你这儿可真是不错。”
“没错,”斯塔维克说,“是挺不错的。你喜欢就好。”
他手里提着酒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旁边跷起二郎腿,伸手在一只外观小巧、雕刻古怪的木头盒子里取了一支过滤嘴香烟。尤金觉得他的动作优雅而高贵。这个房子似乎特别适合这个喜欢感官享受、举止优雅的人:他只有二十二岁,但他的与众不同、无与伦比在这两间屋子里尽显无遗。
在年纪较轻、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尤金眼里,这两间普普通通的屋子是他见过的最气派的公寓。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斯塔维克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肯定特有钱。他这么年轻就住在这么气派、奢华的公寓里——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拥有自己的公寓,而不用租房子住。他可以在午夜充分享受独处的乐趣,可以愿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随意邀请别人来家里,高兴的话还可以随时“带个姑娘来”,不用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年轻人眼里极其重要、颇为向往的乐事,尤金以往从未享受过,但他也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在许多令人激动的幻想中渴望拥有。这一切都使斯塔维克的生活显得幸运,幸福,激动人心,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尤金缺乏阅历才觉得斯塔维克很富有。斯塔维克并没有固定的收入,作为哈彻教授的助理,他一年也不过赚一千美元;再就是家里人时不时给他点儿钱。让人无法相信的是,他来自中西部的一个普通家庭,是九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父母都在家务农,同时还做点小生意。他使人觉得富有是因为他的确很富有:他天生就富有,上帝赐给了他富有的天性。他的言行,他所触及的一切,都因他特别、敏感的个性显示出一种富有和高贵。这种富有和高贵,即使在众多百万富翁身上也是很难见到的。他的言行举止无不透出一种高贵、欢悦、令人振奋的魅力,他所具有的那种奇特、珍贵的禀性,在任何世人或任何一个美国人身上都是很难找到的。无论他抽烟、喝酒,还是邀请朋友去剧院,在低档的意大利饭馆吃饭,还是在自己家里冲咖啡,或者谈论他读过的哪本书,还是打领带——所有的一切都给人一种奇特、非凡、令人振奋的感受。这一切,即使是世界上最有钱的百万富翁也无法用金钱买到。正因为此,一经接触,人们马上就会被他优雅、令人信服的性格所吸引:他具有世上极少数人所具有的魔力,他可以迅速征服他人,博得别人的忠诚。因为和他在一起时,会具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感受:新鲜、美妙、快乐和丰富。正因为此,人们都愿意接近他,都愿意沉浸在他所带来的这种神奇魔力之中。
即便是坐在那儿抽烟,喝酒,陪客人聊天,斯塔维克的行为举止也显得质朴而个性鲜明。在其他年轻人看来,这种感受既美好又振奋。
“喂,”斯塔维克突然站起身,走到一个书架旁,打开了灯,“喂,”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具有一种奇特的质感,“你读过这本书吗?”
他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然后戴上了眼镜。他的眼镜给人一种独特、优雅的感受,他戴眼镜的动作显得平静、优雅、自然。眼镜上镶有厚厚的老式银框,镜柄也是银色的。他戴眼镜时,那种质朴、诚实、守旧、严肃的神态显而易见。
他从容、平静地戴上眼镜后,开始专注地盯着书页,独自平静地思考着什么,脸上透出一种严肃、成熟的表情。
“你读过这本书吗?”他扭过头看着尤金,平静地问道,然后把书递了过来。
这是一本乔治·莫尔的《一个青年的忏悔》,尤金说自己没有读过。
“那么,”斯塔维克说,“你就拿回去看吧。这书挺有趣的。”他关掉了书架上方的灯,平静、疲倦地取下了眼镜,然后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又走回桌边坐了下来。
虽然尤金历来对别人鼓动他阅读的书籍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是斯塔维克真诚的举动却突然赋予了这本书某种奇特、非凡的价值:一想到此,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愉悦、激动起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很想马上拜读。就在斯塔维克转过头看着他的那一瞬,他依稀明白斯塔维克是把那本书赠给他,而不是借给他。因此,这个举动就具有了一种高贵、慷慨的气度。斯塔维克做什么都会给人带来这种感受,不管什么东西,一经他的手,马上就会因优雅和快乐变得生机勃勃。他具有征服一切、无与伦比的魔力——他就像神话中的迈达斯[18],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幸运地拥有这种魔力。然而到最后,就和他的其他天赋一样,他的这种魔力带来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它传播的是堕落,而不是健康;它最终会攻击主人,并将其毁灭。
随后,两人出了门来到街上,他们感到生活既美好又充满活力,既兴奋又充满期待——斯塔维克会在举手投足中把这种感受传递出来,传递到每一个他所认识、喜欢的人身边。这是十月初的一个宜人、晴朗的夜晚,清新的空气里依稀弥漫着一丝烟味儿。学生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轻快地徜徉在街头,哈佛广场附近的书店、药店和烟草店的窗口泛出温暖、昏黄的光。哈佛校园里巨大的图书馆和古老的建筑物里也都透出柔和、金黄色的灯光,映照在古老的红砖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