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6)
在车站之外,在路边停了一排空荡荡的汽车,尤金马上就明白它们都是某个小型电影院的老主顾们停在那里的,这家剧院使原本僵化、沉默的广场左侧变成了醒目、亮丽的海报大放异彩的地方,这些海报似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即使在这儿,也见不到任何生命的活动迹象,只有曾在这样的小镇生活过、并且了解小镇的人,当他观察那个华而不实、引人注目、贴满布告的沉默墙面时,才会感受到生活的情感与温暖。
突然,他似乎看见碳灯幽蓝的光辉从墙壁的狭长通风口里透了过来,而且再次听见了——各种声响中最孤独、最难忘的那个声音——深夜幻灯机快速转换幻灯片的声音,这是一种孤独、匆忙、难忘的声音,它来自那些小镇僵死、寂静的广场——幻灯机的操作员似乎匆忙赶着放完当晚的最后一个幻灯片,他好像已经神情疲倦、筋疲力尽,他困倦、操劳过度的生命在给予别人无数快乐的同时却找不到一丝快乐,他竭力想获取那些仁慈之人给予的酬劳,这些酬劳是他几乎已经得手的食物、睡眠和遗忘。
当他想起这些,他突然也看见、了解了剧院里的那些观众,在这一瞬间,他同他们打招呼,感受到自己与他们、与世界所有家庭的那份亲近,然后向他们道别。
渺小、黯淡、孤独、沉默、渴望、永不知足的小镇市民全都聚集在那个散发着光辉、温暖、快乐的小屋子里。在一瞬间,剧院投射出来的神奇魔力将这些人紧密地联结起来。他们黯淡的身影默然前倾,就像一个思想、一个生命的聚集体,然而他们也是独立的个体。
没错,在孤独、沉默和瞬间的美丽中,他知道小镇的市民都在那儿,正仰着小小花瓣一样的苍白面孔,对那个神奇的屏幕满怀渴望且永不知足:此刻,他们像英雄凯旋似的欢欣大笑,像母亲去世了似的静静流着泪;恶棍得到应有的下场时,小孩子们狂野地欢呼起来——他们都处在黑暗之中,处在无际、不朽的时空里,是这个广袤大陆某个失落小镇渺小、无名的生命体,我们在一瞬间看见了他们,了解了他们,并向他们道别。
在广场的四周,镶有五颗灯泡的全新街灯以均匀的间距毫不留情地将其毫无生命、默然无声的强烈白光照射在那些同样毫无生命的路面上。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白色大道[7]”,小镇也引以为荣。不知何故,这个苍白、毫无生命、默然无声的小型广场恰被这些强烈、苍白、沉默的街灯彻底勾勒了出来。因为它们将毫无生命的街灯所具有的苍白与空虚无可替代、极其透彻地传达了出来。它们强烈、苍白的沉默深刻、可怜、彻底地唤起了美国人对明亮、灿烂、耀眼的白炽光芒飞蛾般的渴望。
他似乎在灵魂深处对这古老的黑暗心存厌恶,对古老、永恒的沉默心存恐惧,这恐惧、厌恶竟声声入耳,分毫未减。他似乎再次感到了那种由来已久的恐惧——惧怕什么?惧怕荒野,惧怕那些经常处于无家可归、衣不遮体边缘的人们满含羞愧与悲哀、湿润而警觉的眼睛。他似乎惧怕揭露自己的失落与孤独,惧怕揭露他深深的不安所造成的激烈、难以挽回的混乱,惧怕揭露他在绝望中不停地逃离于他头顶之上、浩瀚、永恒的苍穹,逃离于巨大、无门、无边的空间,他生于其间,像飓风中的树叶一样被无助地驱赶着一直向前,无法停歇,无法防卫,无法设障,无法克敌,无法做主。
火车始终平滑、有力、悄无声息地运行着,把车站、广场远远地丢在身后。
小镇的最后一个村落开始出现,然后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个小而孤寂的亮点,眼前只有巨大、神秘的夜,孤独、永恒的大地,火车很快就进入了弗吉尼亚境内。
毫无疑问,此刻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毫无疑问,对于有些旅行者而言,即使白天也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瞧,这些人在世界各地到处漫游,熟悉狂野、风大浪急的海面,见识过各种珍贵难得的壮丽场面。而此刻,就在这黑乎乎的夜里,只有黑暗和被人们称之为弗吉尼亚的空间,这列巨大的列车就像一个巨大的抛射物正飞奔其间,朝着黑暗疾驰而去。
田野、庭院、峡谷、山峦、洼地、森林、溪流、小桥、路堤、路堑,以及广袤、崎岖不平、荒凉、无形、各种各样、异常熟悉、难以忘怀、壮美、疏远的大地等都呈现出褐色,显得粗犷、枯燥、亲切,而这个奇怪、质朴的大地则与我们的血液、大脑、心脏融为一体,这片永远难以忘怀、难以描述的大地在深夜里从我们身边流走,流走,流走,流走。
我们如此了解却又难以言说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想说但却说不出口的是什么呢?盛大、庄严的音乐在我们心中不断响起,在我们喉咙里隐隐作痛,像奇怪的野生葡萄在我们的血管里悸动;狂喜、强烈的快乐使我们疯狂,使我们无言以对、无话可说,最终因我们自己的愤怒而发疯,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自己缺少一条能够揭露真相的舌头,缺少一门能够完美表达感受的语言。这些感受包括我们内心的狂野快感逐渐演变成了音乐,喉咙里的隐痛逐渐变成了强烈的剧痛,狂野的呼喊演变成了大脑里的疯狂,我们对这种事、这种话、这种快乐了解至深,但却说不出口!我们只知道夜色里猛然向后退去的小站,那个孤零零的小站同一切任意、天然、陌生、丑陋、难以表达的物体一起向后移去。我们只知道大地在黑暗中从我们身边流走,而这正是世界运转的方式——和一片田野、一片树林、另一片田野一起运动!我们对这个巨大、神秘的大地的认识仅限于我们毕生将双足踏在其上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质感。
我们深知,尽管已经拥有了一切,但我们仍然一无所有,尽管能感受到这片壮美大地的狂野之歌在我们的心头响起,但我们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它。
我们深知,我们自己充满激情的生命之谜在这里被无情地揭露了出来。此刻,人们强烈地感受到了那种萦绕在美国人心头、并伤害了他们的强烈渴望——尽管我们很有钱,但我们仍然很贫穷,尽管拥有无数的财富,但我们却不知如何花费,尽管感到自己拥有无穷的力量,但我们却无处施展。
因此,我们在黑夜里一路飞驰,穿越弗吉尼亚;我们在黑夜里一路飞驰,跨过百万条道路;我们一路飞驰,任凭渴望牵引着自己跨越上万个狂怒、色彩斑斓日子里那些没有出口、严酷的通道;我们是百万个机遇和瞬间无情冲动的牺牲品,没有一堵可以依靠的墙,没有一个可以遮蔽自己的屋顶,没有一块可供生活的土地,也没有一扇可以进入的门。
4
当尤金走进吸烟室的时候,那几位一起聊天的乘客停止了说话,猛地抬起头,专注、好奇地盯着他,人们的谈话被打断时往往会有这种眼神。他长着两条细长的腿,大腿、胳膊、肩膀尚不发达,他紧张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来一盒香烟,然后唐突地在那几个人旁边的一个软座上坐了下来。
尤金是一位初次外出闯荡世界的年轻人,他在这些年纪更长、社会阅历更加丰富的人跟前,显得既高傲又缺乏自信,他的神态举止将这种情绪完全传达了出来。
他能感受到这一点。正因为此,当那几个人锐利、漠不关心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身上时,他或许感受到了某种真挚和温情,因为那几个人在一瞬间都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青春。
他感到火车在脚下剧烈地运动着,也感受到了窗外黑暗大地的孤独、质朴与神秘,大地就像摆动的扇叶不停地永远横扫向前,永远沉着而平静。他似乎觉得这两对完美的对立——速度与静止,飞驰狂奔的火车与亘古静默的大地,其实就是一个统一体的两极——是与其命运相一致的统一体,不知怎地,其力量之源恰好就是它自身。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所具有的难以置信、幸运的奇迹已经使所有偶然的事实具有了一致且相互关联的意义。他觉得一切——火车的剧烈运动、大地无尽的神秘与孤独的荒凉、普氏卧铺车厢的豪华设施激发出的华贵、充裕和富足感,还有这些成功人士财大气粗的派头——都属于他,全都来源于自己的生命,随时听候他的命令和支配。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在这个辉煌的时刻塑造成形的,他精神的每一份能量和欲望都在这一刻掉转了方向,现在已经不在此处了。
当他想起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时,一股狂野、原始、无言的愤怒开始在他的血液里悸动起来,他的胸中逐渐充盈起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快感。他感到一种原始、无言的呐喊在自己的喉咙里逐渐膨胀,既痛苦又快活;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无限的破坏力量,仿佛自己能用手指捻断钢铁似的。他几乎有了难以自控、想冲着那些带着魔鬼般微笑的面孔大声叫喊的冲动。
相反,他只是突然、有些轻蔑地匆忙坐了下来,点起自己的香烟,快速而有些踌躇地对其中一个人说道:
“你好,弗勒德先生。”
他打招呼的那个人并没有立即作答,只是呆呆地盯着尤金,脸上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他穿着入时,体态臃肿,大约五十岁左右,他臃肿的身体即使在平静的状态下仍然显出他可能是个痛风病人。他的脸既光滑又红润,皮肤细腻,筋脉突出,这是酗酒和日常按摩的效果。总体来看,他的面相粗暴,充满肉欲之感。
不过,在他突出的黄色眼球和饱满、肉感的嘴巴映衬之下,他烦躁、果断的性格尽显无遗。因为他有几颗变了颜色的大暴牙从上嘴唇下面突了出来,嘴巴似乎总是半张着,且带着一丝笑意。但是这丝笑意让人很不自在。这是那种淡淡的、传达着肉欲、十分狡猾的微笑。这种微笑似乎来源于某一次酣畅淋漓、神秘的欢欣,其中包含着得意、猥亵的意味。
弗勒德先生鼓起的眼睛凝视着刚才冲他打招呼的尤金,看了好长时间,露出一种滑稽、迟钝、吃惊的模样。然后他态度和蔼、有些迷惑地粗声答道:“你好,哦,你好,孩子!你好!”
他又盯着尤金看了片刻,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其他几位。
恰好就在今年的这个季节,有两起对美国人的投机行为产生重要影响的事件吸引了公众的视线。这两件事是:棒球和政治。在当时,这两起令人激动的事件已经日益临近。为“争夺世界冠军”而举行的年度棒球比赛即将在一两天后举行,即将在下个月举行的全国总统竞选活动每天都在演讲、指责、不容乐观的预测、充满热情的承诺中步步逼近。这两个事件让普通美国人处于兴奋、愉快的期盼中:人们对两件事的期待大致相同。这是人们想要目睹壮观演出、想要在刺激的比赛中坚定“自己立场”的渴望——他们想从中得到娱乐,想要以热情观众的身份参与其中,但是对比赛的结果并不过分担心或焦虑。
因此,当尤金走进火车吸烟室的那一刻,自然可以联想到里面聊天的人很有可能正在谈论这两个大型活动。他刚走进去的时候,里面传来谈话、争论的嗡嗡声,接着他看到了那位亲切、面色红润的人——那位政治家——正怀疑地摇晃着脑袋,同时听见他反对地笑着说道:
“噢,对此我不清楚。我所听到的情况恰好与此相反。前几天我跟一位来自田纳西州的人聊过天,他说考克斯几乎在各个地方都获胜了。他说一个月前他获胜的概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但是现在,他认为此人即将统领全美。”
“很快就势均力敌了,”另一个人说,“他可能暂时获胜了——但是我觉得他似乎很难占到上风。田纳西州历来是共和党人的天下——在某些山区,有三分之二人的会投共和党人的票——今年的情况似乎发生变化了……你怎么认为的,艾米特?”他问一位身材瘦小、肤色浅黑、看起来很有地位的人。此人坐在那里,晃动着小短腿,嘴里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烟,给人一种睿智而若有所思的神态。
“这个嘛,”那个人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他粗短的手指夹着雪茄,眼睛出神地盯着雪茄,“很有可能——很有可能——美国已经做好了改变的准备——可别误解我的意思,”他继续草率地说,仿佛急于安抚他们不安的思想,“我并没说我希望哈丁当选——我会投他的票——你们知道的,我是个党员,自从达到参与政治的年龄以后,我一直投的是共和党的票——不过,”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他指间的雪茄傲慢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慎重而沉重地说:“今年很有可能是发生变化的时候了——美国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需要变化……听着,我支持过威尔逊两次了,一次是1912年,当时他首次当选,第二次是在1916年……”
“那一次他让我们置身于战争之外,”有人讽刺地插了一句。
“那么,”矮个子一板一眼地说,“要是他再次竞选——要是他足够出色参加竞争的话——要是他要三次连任的话——我虽然从原则上反对三次连任,”他连忙修正道,“哦,我相信我还会投他的票的。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不过,”他又暂停了一下,嘴里叼着雪茄开始沉思起来,“我们很有可能要发生变化了。威尔逊是个了不起的总统——依我看,他是自林肯以来最伟大的总统了——我觉得谁也没有他做得出色——不过,”他郑重其事地吐出了这个词,“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的,感谢上帝!”其中一人声音柔和但却充满热情地低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