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里弗斯老人(4)
还有一封短信是尊贵的科尼利厄斯·凡·艾伦·哈克写来的,信中说她正期待他能够出席周六晚上举行的化装舞会,举办地点在沃道夫酒店,发起人是芬兰自由公谊会的成员:科斯蒂姆·皮里德和路易斯·奎兹。这使里弗斯先生想起他至今还没有参加过化装舞会,尚未体会到晚礼服、长及膝盖的短裤以及套在小腿上的衬裤褶裥饰边、绣花马甲、搽了香粉的假发带来的巨大痛苦。有一封信是芬兰学会的朋友们写来的,他们在信中说里弗斯先生肯定会欣然订阅他们正在撰写的一部重要作品的。(这位收信人咕哝得更厉害了:该死的!他才不想知道他们在写什么呢,他们写的东西和别人写的都是一回事——想要愚弄他!)已故屋顶材料生产商兼合众国参议员的遗孀,W.斯宾塞·德雷克夫人也写来了短信,邀请他参加爱尔兰剧作家西默斯·欧伯克于星期六八点举行的晚宴。(可恶啊!他怎么可能参加芬兰自由公谊会的活动呢,难道她想让我穿上晚礼服丢丑吗?)还有一份广告函,是一家鼓吹毛发再生的骗子集团发来的,内容开头显得友善可亲:“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获悉您的姓名,您是伟大的、不断发展壮大、面临秃顶威胁的美国商界精英之一。”(面临威胁!面临威胁,去死吧!)就像红衫军逼近费城一样受到威胁,就像华盛顿受到了朱博尔·厄利所率袭击者的威胁——受到了四十年的威胁,这太久了,久得连威胁都不具任何价值了!)——“您的情况虽然严重,但是并非毫无希望。到了您这个年龄的男士——”(等他们到了我的年龄!他们到底对谁说话呢:他妈的学生娃!)“——都习惯性地认为——”(习惯性地认为!呸!)“——秃顶是不可治愈的。我们向您保证如果您立刻行动,事实并非如此。现在就行动吧!在这样的阶段即使只有六个月的耽搁也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罗伯特连锁机构为您提供一种简便、舒适、科学的方法,恢复您失去的头发。”(免费提供!免费提供!免费提供给你一种简便、舒适、科学的方法,你被一帮骗子、毛贼和穷凶极恶的骗子和小偷欺骗、敲诈和劫掠了,这帮人应该被送进监狱!还免费提供呢!呸!)里弗斯老人气愤地咕哝着,把这封恼人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现如今,事事都一样,都是这种把戏!任何地方都是愚弄人的人!——甚至——甚至社交——应酬——参加派对都变成了一种——一种敲诈勒索!甚至连真正的友谊都没有了,人人都在盘算着从别人那里捞点好处!即使是你受邀参加应酬,你就得订购点什么东西,给那些该死的愚蠢组织交些钱,在委员会里当个一官半职,阿谀奉承那些来访的爱尔兰纨绔子弟,在最后一刻成为餐桌前的第十四个人,介绍的时候被称为“里弗斯先生、《罗德尼》杂志前任编辑”。天啊,他已经受够了,对此深恶痛绝!为了两分钱,他愿意抛下所有的事务,到宾夕法尼亚州的农场上生活!不管怎么说,那算是世界上最明智的生活了。乡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们的生活没有都市生活的奇特多彩,但是他们不会愚弄人!
你和他们在一起时会觉得很踏实——天啊,的确是这样。
8
老头极不耐烦地拿起《纽约时报》,把报纸弄得哗啦啦直响。在那些清晰、醒目的新闻专栏中,几乎没有聊以宽慰的内容。罢工——罢工——罢工,戒严和暴动、因饥饿而排队等待施舍的人群、一千六百万人失业!可恶,我们下一步将发展成什么样子?到处都是停业的银行、永远停业的银行、部分营业的银行,数以千计的储户失去了他们全部的存款,总统和他的顾问们恳求人民保持冷静、坚定、信心,而可怕的厄运即将到来——彻底的崩溃,也许会是革命——共产主义、军队、军事装备以及行军的军人,到处都是战争的威胁,到处都是怒骂、仇恨和误解,到处都是迷乱、困惑,新的时代和阶段,任何事情都不确定、都不肯定——一切都难以理解。股市处于破产的境地——(里弗斯先生浏览了一下岌岌可危的股市专栏报道,痛苦地哼哼起来:他以八十七元买进的股票现在变成了十二元多一点,又下跌了三点)——只剩下烦恼、毁灭,以及无处不在的诅咒。
“噢,内德!内德!”——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淘气的声音,里弗斯先生猛地抬起头,大吃了一惊,同时又觉得十分迷惑。
“嘿?……什么事儿?……噢,你好,乔。我好久没见过你了。”
乔·佩吉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朝里弗斯老人的肩头屈了一下身体,他狡猾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前天晚上饮酒作乐而致。
“内德,”他悄声地问,一边用大拇指狡猾地推了推这个老头,“你见过没有?读到过没有?”
“呃?”里弗斯先生仍然一头雾水地说,“什么啊,乔?读到什么?”
在回答之前,乔·佩吉特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有一张耽于肉欲的脸,面色红润、薄薄的嘴唇撅着,脸上总带着一丝狡猾、猥亵的神态。他是个喜欢搬弄是非、年迈体衰的老色鬼。
“你读过帕森斯的报道吗?”乔·佩吉特小声问道。
“谁?什么?帕森斯?没有读过。他怎么了?”里弗斯先生诧异地问。
乔·佩吉特又偷偷地四下看了看,他红润的脸庞憋成了紫红色,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始模糊不清了,他强忍着不至于大笑起来,肩膀随之微微起伏着。
“现在有人要起诉他了,因为他没有遵守诺言,”乔·佩吉特说,“起诉者是一个女戏子:她声称十月份以来他们就开始在一间公寓里同居了——所有的信件都能证明这一点。她提出十万块的赔偿。”
“这怎么行!”里弗斯先生气喘吁吁、一脸惊愕地说,“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可是话音刚落,他便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哎!不过!我们可不能急于下结论!绝对不能急于下结论!我一定要先听一听帕森斯的话再说!”那种女人会不择手段的。现在到处都是这种人,她们只想敲诈每一个能敲诈的人——她们只知道敲竹杠、诽谤、撒谎或者干这一类的勾当。天啊!如果我是法官,我一定要给她们点厉害才行!我们都清楚,那个女人或许就是那种——那种——投机分子,她可能在某个地方遇见了帕森斯,然后——然后——哎呀,整件事就是一桩阴谋!这就是我的看法!”
“嗯!”乔·佩吉特小声说,开口之前再次狡猾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也许,我不知道——只是报纸上说她有一大堆的书信,而且——”这个老色鬼再次谨慎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鬼头鬼脑地轻推了一下里弗斯先生,像耳语告密一样低声地说:“上个星期,他压根儿就不在这里。”
“不会吧!”里弗斯先生大为惊骇。
“没错,”乔·佩吉特又四下瞧了瞧,悄声地说,“最近三天他甚至没有去过办公室。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就是这么回事,你明白……”
他的声音听不清了,然后再次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但是他那张好色的老脸和撅起的薄嘴唇上透出一丝淫荡和隐蔽的欢快。
“哦,那么,”里弗斯老人清了清嗓子,半信半疑地说,“我们绝对不能太——”
“我明白,”乔·佩吉特小声说,然后又四下看了看,“——但是,内德——”
里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然后迅速、诡秘地打量着乔·佩吉特。乔·佩吉特也诡秘地看着里弗斯老人。在这一瞬间,两人狡猾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两个老色鬼都心照不宣地迅速移开了目光,然后又转了回来。
两人似乎在狡猾地交流着什么。里弗斯老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诈的笑容,乔·佩吉特的嗓子里低声咕哝着什么,他红润的脸变成了紫色,正小心谨慎地环顾着四周,然后他弯下腰,身体随着强忍的欢笑不停抖动着:“但是,我的天哪,”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想起J.T.看到那则消息时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他狡猾地看了看四周,红光满面地说,“还有帕森斯!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每天走进办公室撰写他长期写作的《使徒行传》——”乔·佩吉特气都喘不过来了。
“偶尔还从《使徒行传》的写作间隙溜出去——”里弗斯先生吃力地说。
“你应该说在女戏子之间溜来溜去,对不对?”乔·佩吉特得意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他用手指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捅了一下搭档里弗斯先生。
“我的天啊!”里弗斯先生大声地喘着粗气,用手绢擦了擦涌出的眼泪。“这么说真不错!天啊!的确不错!”
“给周日业余学校写那些关于信仰、希望和博爱的小册子——”
“老天知道,哪里有什么该死的博爱!”里弗斯先生喘着大气说。
“他领会了一点,”乔·佩吉特喘着粗气说,“叫作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
“哈!”里弗斯先生一边擦眼泪一边呼哧呼哧地说。“哈!”乔·佩吉特布满血丝、好色的眼睛狡诈猥亵地看着他,轻声地哼哼着。
在这个阳光明媚、五月初的清晨,这两位老色鬼就这样大声地说笑着、反复回味着那些下流、淫荡的话题。其他年老昏聩的秃顶老头们都回首望着他们,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毕恭毕敬的服务员们用手捂着嘴,偷偷地笑着。
9
很快到了上午九点二十分,里弗斯先生轻快地离开了俱乐部,在拐角处转身走进了第五大道,朝詹姆斯·罗德尼公司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他二十年来每个工作日的惯例。
像往常一样,他和蔼地向每个人道早安:门卫、服务生、俱乐部成员、在街角指挥交通的警察、罗德尼公司的电梯管理员、五楼的办公室小职员。他从这里退居二线,现在的办公室仍然就在这里。多根小姐、速记员、福克斯、庞德斯、老詹姆斯、汤姆·T.汤姆斯——他见到的所有人,里弗斯都会和蔼可亲、气喘吁吁地观察着他们。一切都还顺利——或者说差不多都顺利——整个早上沿着这条著名的、经常往来的大街;这个老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会不断地回礼——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位极其著名的人物已经成了许多人的老熟人,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也是如此。然而,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一件事情打破了今天早晨的生活进程:就在老人准备穿过大街到对面罗德尼公司大楼所在地的时候,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开来,一个急转弯,差点把他撞倒。里弗斯先生站在那里惊叫了一声,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也停了下来。很快,这位老人和善的面容变得怒不可遏——他快要气疯了,不禁大发雷霆,恶语相向。
他握起拳头,在出租车司机的眼前晃动着,威胁着要打他,大声地吼叫起来,声音在一个街区之外都能听见:“你这个混蛋!我要把你关进大牢,我说到做到!”
这个年轻、健壮、皮肤黝黑的出租车司机听后不动声色,身子也没有挪动,回答说:“好啊,笨蛋,随你的便!”
里弗斯先生嘴巴咕哝着走开了,然而,还没走到马路对面,他又转过身来,大声地痛斥道:“你简直就是公共安全的威胁,一点没错!给你这种人发驾照简直是胡闹!”
他走进罗德尼大楼的电梯时,仍然余怒未消,气呼呼地咕哝着;他敷衍了事地回应了电梯管理员的问候,在五楼下了电梯,没跟任何人搭话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不过到十点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这件事。又跟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分拣来信了——一些毫无价值的来信,都是认识他的那些故交们,或者认识他、他也认识的那些毫无利用价值的故交们写来的。
有些信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故交们写来的介绍信,向他推荐一位毫无利用价值的老家伙,这位老家伙想要出版一部毫无意义的手稿。其他信封里装着那些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老家伙们亲自撰写的毫无意义、老掉牙的手稿。
阅读、回复这些信件,认真地检查这些毫无意义的破手稿给里弗斯先生带来了一丝慰藉。被这么多身份显赫的重要人士如此热切地追捧和恳求,他的确有点儿飘飘然了。一位已故大使的遗孀热切地请他就她的手稿《大使夫人备忘录》发表意见——天啊!这种东西还想出版!匪徒、职业拳击手、斗牛士、街头霸王和酒后滋事,人们早就厌倦这些了——他们已经厌倦了所有与色情、亵渎、粗俗、猥亵下流的东西——他们想读那些描写高雅人士的东西,以换换口味。
嗯,这里就有一篇,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全都是关于战争爆发之前维也纳宫廷和外交生活的,关于名人们形形色色的奇闻异事——弗朗兹·约瑟夫、女皇家族、他们的子女、伟大的政治家、驻外使节,是由一位精通于此的女士撰写的,她本人和施图伊弗桑特家族有些关联,大多数时间居住在欧洲的家中而不是在美国,天啊!人们为何不愿意读这种书呢?由一位真正的淑女写成,其中没有任何可能冒犯良好教养和审美品位人士的内容。
有时候,这里就有这样的作品:这是一篇市场前景不错的稿子。这部手稿今天早晨刚刚到手,由威廉姆·庞德克斯特·凡·洛恩夫人极力推荐,称作者是她的小叔子,周游了全世界,曾是一名运动员、驾驶游艇的好手、大型动物的好猎手,拥有一匹赛马,是一个外交使团的成员,是已故石油大亨亨利·C.吉普的长子。《业余探险家历险记》——小亨利·C.吉普著。天啊!这一切听起来还真不赖,前景似乎很不错,他打算马上仔细瞧瞧。
里弗斯先生“仔细瞧瞧”那些他觉得前景不错的手稿的方法既简单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