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力更生的女性
弗吉尼亚在第二天早晨——也就是星期六——收到了南恩小姐的答复。她邀请两姐妹在那天下午上门拜访。
可怜的爱丽丝哪儿也去不了。她的不适变成了重感冒——一定是因为早餐时打开了门窗,冷气进了卧房。她在床上躺着,妹妹喂她服用医师开的药剂。
但病人坚持让弗吉尼亚不用担心自己,下午去赴约。南恩小姐也许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实在有什么需要,善良的柯尼斯比太太会大致帮忙照料。
于是,在吃完牛奶泡土豆泥的午饭后(“爱尔兰农民几乎就靠这个填饱肚皮,”爱丽丝沙哑地念叨着,“还个个身强力壮。”),妹妹步行前往切尔西。她要去皇后街一栋朴素的老房子,它低矮宽敞,对面是一家医院的花园。在告知要找南恩小姐后,她被领到了底层的一间里屋,在那儿等待了片刻。屋里有几座巨大的书橱,一张考究的写字桌和一些风格相近的摆设,看得出主人是位读书人;修剪齐整的成束鲜花散发出馥郁的香气,似乎表明屋主是位女性。
南恩小姐来了。虽然她只比弗吉尼亚小一两岁,却丝毫没有即将跨入老处女行列的忧怨。她的肌肤纯净,近乎苍白,而且身材健美,动作麻利——无不显示出她身体非常健康。男人们可能会对她算不算得上美人意见不一,而大多数女人则会觉得她不够标致。第一眼看上去,她的五官颇为男性化,神态也有些咄咄逼人。她有一对精明好奇的眼睛,还下意识地紧闭双唇。但怜香惜玉的人不会着断然就下结论:那是一张让人禁不住一再端详的脸。你能从中读到满满的自信和好学,还有明快的幽默与真诚的勇气。每当她用洪亮激情的声音说话时,每当她微微垂下眼帘,陷入沉思,你就会隐隐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女性特质,它不单单是机智,而且显然也和肉欲无关——它暗示着一种在某些情形下会被唤醒的微妙的女性力量。她一身黑色哔叽尼长袍,白色的领口和袖边,浓密的卷发低垂在前额两侧,头顶松松地盘起了一个发髻。她的发色在阴影里看上去像是纯黑,但在灯光下却泛着温暖的深棕。
她伸出好看有力的手,微笑地看着客人,热烈的欢迎让后者流露出些许不适。
“你来伦敦多久了?”
口气听上去是个忙碌且实际的人。她的音色并不太柔和,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刻意压低了嗓门。
“都这么久了?我要是早知道你离得这么近就好了!我已经在伦敦待了两年多了。你的姐妹们呢?”
弗吉尼亚解释了爱丽丝没能来的原因,又说道:
“至于可怜的莫妮卡,她只有周日才放假,每月还有一个周日晚上不休息。她每天得工作到九点半,周六还得干到十一点半甚至是凌晨。”
“老天啊,老天!”听到这里,萝达立刻惊呼起来,她挥着手,像是要甩开什么嫌恶的事物,“这绝对行不通。你得让她辞职。”
“我觉得是有必要。”
弗吉尼亚单薄胆怯的腔调还有软绵绵的举止和南恩小姐的性格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没错,没错。可怜的小莫妮卡!我们过一会再聊这个吧。你得先跟我说说你自己和梅顿大姐。我太久没有你们的消息啦。”
“我真应该给你写信的。我记得我俩最后一次联系是我没有回信。但那个时候我实在痛苦沮丧得厉害,除了长吁短叹,没什么可说的。”
“我猜你后来没在那个难伺候的卡尔夫人身边待很久吧?”
“三年!”弗吉尼亚叹了口气。
“啊,你可真有耐性!”
“我每一次都想走。但到了最后,她总是求我别抛下她——她是这么说的。到头来我还是不忍心一走了之。”
“你太善良了,不过——这些事情很难抉择。自我牺牲恐怕是非常错误的选择。”
“你这么觉得吗?”弗吉尼亚不安地问道。
“是的,我敢肯定自我牺牲经常会产生问题——就是因为人们总把它看成美德,从不设身处地为他人考虑。那最后你是怎么脱身的?”
“那可怜的女人死了。我后来去的地方比她那儿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呢,我哪儿都去不了。我得尽快找到工作。”
她嘲笑起自己在无意间暴露了困窘的生活,并不安地忸怩着。
“我来说说我的情况吧,”南恩小姐思索了片刻后说道,“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当老师了——这你知道。我实在是对教书恨之入骨,当然,一部分原因也是我自己不会教书。我的教学有一半都是在招摇撞骗——假装熟识自己根本不懂也不屑知道的东西。我和很多女孩一样,稀里糊涂就进了这么个苦闷的行业。”
“我看可怜的爱丽丝也是这样。”
“哎,这话题实在让人提不起劲来。在继承了母亲留给我的一小份遗产以后,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去了布里斯托,在那儿学习一切能让我跳出教师生涯的技能。速写、记账、商务信函——我统统都学过,发疯了似的练习了一整年。这让我受益匪浅。那一年年底,我的身体好多了,也觉得自己能在这世上找到一席之地。我在一家大商场做过收银,但很快就厌倦了。后来,我在广告上找着了巴斯[1]一所办事处的工作。这让我朝伦敦又近了一步,在达到目的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在这里的第一份差事是给一家公司的秘书当速记员。但他很快就想招一个会用打字机的人。这启发了我。我于是就去学打字,而教我的那位女士让我留下做她的助理。这里就是她的家,我们住在一起。”
“你真是干劲十足啊!”
“或许得说是幸运。我一定得跟你聊聊这位女士——巴福特小姐。她有一份私人财产——不多,但足够支撑她做慈善性质的事业。她的目的是训练年轻的女孩承担文书工作。有些姑娘付钱来上课,有些则分文不用出。我们的工作室在大波特兰街,楼下是一家卖油画清洁剂的商店。有一两个女孩上晚课,但大部分学生在白天都有时间来上课。巴福特小姐对底层社会没什么兴趣。她希望引导那些有教养的家庭的女孩们。她确实做得非常出色,帮助了很多人。”
“噢,毋庸置疑!多好的人啊!”
“我想她或许能帮到莫妮卡。”
“你觉得她会愿意吗?”弗吉尼亚兴奋地大声说,“我们一定会感激不尽!”
“莫妮卡在哪里上班?”
“在沃尔沃思街的一家布行。她会被工作拖垮的。我能感觉她身体越来越差,这可怜的孩子。之前我们也尝试劝她回威斯顿的那家布店。但如果你的提议能实现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看到她现在的处境,我们一直都很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
“我倒没觉得她现在做的事有什么不好,”南恩小姐语气生硬地回答,“但我知道没日没夜地工作确实有问题。除非她有特殊的技能,否则她在伦敦肯定会吃不消的,而且她应该也不愿意再回乡下去。”
“是的,她确实很不愿意。”
“我懂的,”萝达说,点了点头,“你能让她来见我吗?”
仆人端来了茶点。南恩小姐看出了来客眼里的期待,轻快地说道——
“我还没吃午饭,这会儿也饿了。玛丽,你可以把茶端到客厅里吗,再拿些肉来——巴福特小姐,”她向弗吉尼亚解释道,“不在城里,而我呢,老是不正点吃饭。你不介意跟我喝杯茶吧?”
弗吉尼亚欣然接受。几个月来,她住在拥挤的小屋里,饮食惨淡,这样的邀请令她欢喜。在客厅里坐下后,起初她拒绝吃肉,声称自己是素食者。但南恩小姐知道这可怜的女人饥肠辘辘,并最终说服了她。一大块上好的牛肉仿佛让弗吉尼亚再次感受到了那次在查令十字站的更为危险的放纵[2]。她容光焕发了起来。
“咱们回书房吧,”用餐完毕后南恩说道,“但愿我们很快能再见面,不过趁现在,还是来谈谈正事吧。我能直言不讳吗?”
对方惊讶不已。
“你说什么话能冒犯到我呢?”
“过去你把你们的处境都告诉我了。现在还是一样吗?”
“一点儿也没变。而且我们很骄傲,到现在都没碰过那笔资产。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克制——不管发生什么!”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难道你们就不想更好地利用那一笔钱吗?八百镑,我没说错吧?你们难道从没想过把它花在一些实际的用途上吗?”
弗吉尼亚先是警惕地畏缩了一下,然后因为朋友大胆的提议而兴奋地颤抖起来。
“可以吗?你真的觉得——”
“当然,我只是建议。一个人不该把自己的惯性思维强加到别人身上。我要是强迫你做些你认为不合情理的事,”她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世俗,“那绝对天理不容。但如果你能自力更生,那该有多好。”
“啊,如果我们能就好了!我们前几天还说起这个呢!可要怎么做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南恩小姐好像略显迟疑。
“我不会给你什么建议。你也不要太过依赖我说的话,除非你能通过自己的判断,证明这样可行。依我看,开一所预备学校不是挺好的吗?比如就在威斯顿,你在那里也认识不少人。就是在克里夫登也行。”
弗吉尼亚倒吸了一口气,南恩小姐立即察觉到这个提议已经远远超过了朋友的接受范围。这些愁容满面的女人或许不会那么容易开窍,也绝不想撼动自己一分一毫的财产。而且她们大概也无法胜任,连管好一所幼儿学校都做不来。她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决定等以后再说。弗吉尼亚请求萝达让她好好考虑。随后,她想起了卧病在床的姐姐,感觉自己得尽快结束拜访了。
“带上些花吧,”南恩小姐边说边从花瓶里抽出了香气扑鼻的花束,“让它们代我向你的姐姐表示问候。我很期待能见到莫妮卡。周日再合适不过了,下午我肯定在家。”
怀着躁动不安的心,弗吉尼亚风急火撩地回了家。这次见面让她心中翻腾起新奇的想法,她等不及要听爱丽丝讶异的评论。这还是她人生中头一回和一位敢想敢做的女子说话。
注释:
[1]英格兰西南部萨默塞特郡城市。
[2]指第二章中弗吉尼亚在酒吧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