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说明心理剖析比尸体解剖更难
大夫看着王后渐渐走远,凝神沉思了许久。
然后,他摇着头,轻声对自己说:
“在这座宫殿里,有一些用科学手段无法应对的神秘人物。对有些人,我用柳叶刀切开他们的血管,治愈他们;对其他人,我用指责刺激他们的心灵,可是我能治愈他们吗?”
接着,由于沙尔尼已经发作完了,大夫把他那双依然睁着的惊恐的眼睛合上,把水和醋涂抹在他的太阳穴上让他清凉一些,又在他身边细心照料,使发高烧的病人仿佛置身于快乐的天堂。
这时,大夫看到伤员的脸上恢复了平静,注意到他的呜咽啜泣慢慢地变成了一声声叹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是含糊不清的音节,而不是愤怒激烈的言辞。
“是啊,是啊,这里面不仅有同情,还有感应,”他说,“这次发作说的胡话好像是病人迎接看望的欢迎辞。是啊,人的原子像植物界里丰饶的尘土一样到处游走;是啊,思想有看不见的交流。”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半转过身来,眼耳并用地倾听着。
“嗨,谁还在那儿啊?”他嘟囔着。
事实上,他刚才似乎听见从过道的尽头传来一阵呢喃和长裙的窸窣声。
“不可能是王后,”他喃喃自语,“她多半决心已定,不会回来了,去看看吧。”
于是,他轻轻地打开另外一扇也通往过道的门,悄无声息地探出头去,看见十步开外有一个女人,穿着褶皱僵硬的长衣裙,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像,因为绝望而固定不动。
漆黑的夜里,过道里微弱的灯光没能照亮整条过道;不过,有一道月光从窗口穿过来,照在她身上,一切清晰可见,直到一片乌云挡住了月光,她又隐没在阴影中。
大夫轻轻地缩回头来,从这扇门走到另外一扇门,随后,他不声不响地猛然打开那扇门,那个女人就藏在门后面。
她叫了一声,伸出了双手,碰到了路易大夫的两只手。
“谁在这儿?”他问,声音里怜悯的成分多于威胁,因为他从这个静止不动的影子本身,猜到她除了用耳朵倾听之外,更多的是用心灵感受。
“是我,大夫,是我。”一个温柔而凄凉的声音回答。
虽然这个声音在大夫听来并不陌生,却只是唤醒了他脑海中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回忆。
“是我,安德烈·德塔韦尔内,大夫。”
“啊!我的天啊!怎么回事?”大夫大声问,“是不是她觉得不舒服了?”
“她!”安德烈叫起来,“她!她是谁呀?”
大夫意识到他方才说话不够谨慎。
“对不起,可是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走远了。也许那就是您吧?”
“啊!是这样,”安德烈说,“有个女人在我之前来过这里,是吗?”
安德烈说这些话的语气带有狂热的好奇心,大夫听了,对她怀着怎样的感情说出了这些话没有任何怀疑。
“我亲爱的孩子,”大夫说,“似乎我们都没有把话说完。您是在跟我提到了谁?您想对我说什么呢?请您解释清楚吧!”
“大夫,”安德烈接着说,她的声音是那么忧伤,打动了路易大夫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情感,“好心的大夫,请不要试图欺骗我了,您已经习惯了对我说真话。承认吧,方才有个女人在这里,向我承认吧,我也看见了。”
“嗨!谁告诉您没有人来过了?”
“是啊,有人来过了。不过,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大夫。”
“可能是一个女人。除非您只打算支持这个论点,那就是超过四十岁的女人都不是女人。”
“来过的女人有四十岁了,大夫,”安德烈大声说,她到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啊!!”
“我说四十岁了,还少说了她足足五六岁呢。可是,对待女性朋友应该要有礼貌,德米斯里夫人是我的一个朋友,而且是我的好朋友。”
“德米斯里夫人吗?”
“当然。”
“来过的人真的是她吗?”
“真见鬼!如果是别人的话,为什么我不告诉您呢?”
“噢!那是因为……”
“说真的,女人们都是一样,不可理喻。而我还以为自己了解你们呢,特别是您。好吧!我错了,我对您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这真该打入地狱。”
“好心的大夫,亲爱的大夫!”
“别说了。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安德烈不安地看着他。
“是不是她觉得更不舒服了?”他问。
“谁不舒服了?”
“当然是王后了!”
“王后!”
“是啊,王后。德米斯里夫人刚才就是为了她来找我。王后觉得呼吸困难,心悸胸闷。可悲的疾病,我亲爱的小姐,这是不治之症。如果您是王后派来的话,那么请告诉我她的消息,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她那边。”
说完,路易大夫转过身来,表明他有意要离开他所在的位置。
但是,安德烈轻轻地拦住了他,她的呼吸更加轻松自如了。
“不,亲爱的大夫,”她说,“我并不是王后派来的,我连她生病了都不知道。可怜的王后!如果我早知道了……噢,请原谅我吧,大夫,可是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
“我倒是很清楚。”
“我不仅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噢!您在做什么,我知道:您觉得不舒服了。”
果然,安德烈松开了大夫的胳膊,她冰冷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一侧;她弯下腰,脸色青灰,浑身发冷。
大夫扶她直起身子,使她苏醒过来,鼓励她。
这时,安德烈自己也在竭尽全力地振作起来。这个坚强的灵魂,不管是肉体上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打败过她,现在她表现出了她那钢铁般的毅力。
“大夫,”她说,“您知道我很紧张,在黑暗中我感到异常恐惧。我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因此我显得这么古怪。”
“真见鬼!既然没有人派您到这里来,既然您来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为什么您要冒险走到黑暗中来呢?有谁强迫您到这儿来吗?”
“我没有说来这儿没有什么事,大夫,我说的是没有人派我到这里来。”
“啊!啊!一些繁琐的事情,我亲爱的病人,我们在这里做可不合适,特别是现在,如果您需要很长时间的话,我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十分钟,大夫,我只需要您十分钟的时间。”
“十分钟,好吧,不过不能站着,我的腿实在受不了这样站着说话。我们还是坐下吧。”
“坐在哪儿?”
“如果您愿意的话,坐在过道里的长椅上吧。”
“您认为,坐在那儿就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吗,大夫?”安德烈惊恐地问。
“没有人能听到。”
“连里面的那个伤员都听不到吗?”她继续问,语气仍旧是惊恐不安,还向大夫指了指伤员所在的房间。一道柔和的淡青色反光照亮了那个房间,她的目光也在专心地注视着那边。
“听不到,”大夫说,“连那个可怜的小伙子都听不到,而且我还要补充说,如果有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也肯定不会是那个小伙子。”
安德烈双手合拢。
“啊,我的上帝!这么说,他的情况很严重吗?”她问。
“事实上,他的情况并不好。嗯,我们还是谈谈您来这儿有什么事吧。快说吧,我的孩子,快说,您知道王后在等着我呢。”
“那好吧!大夫,”安德烈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们这不正在谈着嘛。”
“什么!您是说德沙尔尼先生吗?”
“就是他,大夫,我来就是为了向您打听他的消息。”
路易大夫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些话,他大概早已预料到了吧,然而,这样沉默似乎很冷漠。实际上,大夫这时候正在把安德烈的行为和王后的行为进行对照。他发现这两个女人被同一种感情改变了,而从她们表现出的那些症状,他认为可以看出来,这种感情就是疯狂的爱情。
安德烈不知道王后来看望过病人,也体会不到大夫所有的伤感、善意、慈悲和怜悯的心情,她把大夫的沉默当作一个责备,表达方式也许有点冷酷无情,于是她在这种寂静无声的压力下,像往常一样挺直了身子。
“我这样的行为,我觉得您会原谅,大夫,”她说,“因为德沙尔尼先生得病是因为在一场决斗中受了伤,而那个伤口就是我的哥哥刺破的。”
“您的哥哥!”路易大夫叫了起来,“就是菲利普·德塔韦尔内先生刺伤了德沙尔尼先生吗?”
“毫无疑问。”
“噢!可是我不知道这个情况。”
“但是,现在您知道了,为什么我必须来打听他的状况,您还不理解吗?”
“噢!恰恰相反,我的孩子,”好心的大夫说,他为找到一个宽容别人的机会而感到十分高兴,“我啊,我不知道,我也猜不到真正的原因。”
他故意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加重了语气,以便向安德烈表明自己只是有所保留地采纳安德烈的结论。
“说吧,大夫,”安德烈说着,双手按住对方的胳膊,直视着他,“说说看,请说说您的想法吧。”
“可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为什么我要故意有所保留呢?”
“贵族青年之间的决斗很平常,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唯独有一件事能让人们对这场决斗予以重视,那就是这种情况:我们这两个年轻人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决斗。”
“为了一个女人吗,大夫?”
“是啊。为了您,比如说。”
“为了我!”安德烈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大夫,德沙尔尼先生不是为了我决斗。”
大夫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不过,他还想找一个办法,弄清楚她为什么要叹气。
“那我明白了,”他说,“是您的哥哥派您来的,他想得到关于伤员的健康状况的准确报告。”
“对!就是我哥哥派我来的!是的,大夫。”安德烈大声说。
大夫也直视着她。
“噢!坚强不屈的灵魂,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暗自思忖。
然后,他高声说:
“那好吧!我要告诉您全部真相,就像我应该告诉任何有兴趣知道这件事的人那样。请回去告诉您的哥哥,他要相应地做一些安排……您明白了吧。”
“不明白,大夫,因为我在想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要相应地做一些安排’。”
“是这样的……一场决斗,即使在目前,也不是国王喜欢的事情。国王不再要求遵守法令,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一场决斗引发了丑闻,国王陛下会把参加决斗的人驱逐出境或者关进监狱。”
“确实是这样,大夫。”
“如果不幸有人死了,噢!那么,国王就毫不留情。嗯!劝您亲爱的哥哥躲起来一段时间吧。”
“大夫,”安德烈大声说,“大夫,那么德沙尔尼先生的情况很严重吗?”
“听着,亲爱的小姐,我已经答应了告诉您真相。真相就是:那个可怜的小伙子躺在那边,或者更恰当地说,他在那个房间里垂死挣扎,发出嘶哑的喘气声,您很清楚吧?”
“大夫,是的,”安德烈声音哽咽地回答说,“怎么样呢?……”
“怎么样!如果他到明天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得救,如果他身上刚出现的、正在吞噬他的高烧还没有退下去,德沙尔尼先生,在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是一个死人了。”
安德烈感到她快要叫出声来了,她压住喉咙,握紧拳头,指甲几乎嵌到了肉里,想在肉体上的痛苦中减轻一点她那撕心裂肺的恐慌情绪。
从她的面部轮廓上,路易看不出这番思想斗争对她的心灵造成的可怕的摧残。
安德烈表现得像一个刚毅的斯巴达女人。
“我的哥哥,”她说,“不会逃跑。他是个勇敢的人,他和德沙尔尼先生决斗了。如果我哥哥不幸刺中了他,那也是无可奈何;如果我哥哥杀死了他,那就让上帝来审判他吧。”
“她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来的,”大夫心想,“那么,她是为了王后吧。看看王后陛下是不是轻率到了这种地步。”
“王后怎么看待这场决斗呢?”他问。
“王后吗?我不知道,”安德烈回答说,“这和王后有什么关系吗?”
“嗯,我想她很喜欢德塔韦尔内先生,是吗?”
“那又怎么样!德塔韦尔内先生安然无恙。要是有人控告我哥哥的话,希望王后陛下能亲自保护他。”
路易的两个假设都被否定了,他打了退堂鼓。
“我不是一个心理学家,”他说,“我只是一个外科医生。见鬼!即使我对肌肉和神经的把戏了如指掌了,为什么我要插手女人们反复无常的感情游戏呢?”
“小姐,您已经知道了您想知道的事情。您让德塔韦尔内先生逃走也罢,不让他逃走也罢,这是您的事。至于我呢,我的职责是努力抢救伤员……要不然,今天晚上死神会从容不迫地继续它的工作,在24小时之内把他从我手里夺走。再见。”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却也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安德烈用一只痉挛的手擦了擦额头,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个可怕的现实。大夫刚刚极为冷淡地谈到了死神,她似乎觉得,死神已经降临了这个房间,披着白色的裹尸布走进了阴暗的过道。
仿佛幽灵将要出现了,一阵阴森森的风吹过来,冻僵了她的四肢。她一直逃到她的房间里,用钥匙转了三圈,把自己锁起来,然后双膝跪倒她床前的地毯上:
“我的上帝啊!”她热泪纵横,狂乱地呼喊,“我的上帝啊!您不是不公正,您没有丧失理智,您不是残酷无情,我的上帝啊!您无所不能,您不会让这个年轻人死掉,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他。我的上帝啊!我们这些人,可怜的人类,我们真的只相信您仁慈的权威,虽然我们在您愤怒的权力面前时时刻刻都在发抖。但是,我!……我……我在哀求您,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受够了考验,我没有犯下什么罪过却已经历尽了苦难。那又怎么样呢!即使向您,我也从来没有诉过苦,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如果,今天我祈求您;如果,今天我恳求您;如果,今天我要求您:我想要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如果今天您拒绝了我的话,啊,我的上帝呀!我就说您对我滥用了您所有的力量,说您是一个喜怒无常的黑暗之神,一个莫名其妙的复仇之神;我就说……噢!我说了亵渎神明的话,原谅我吧!我说了亵渎神明的话!……您不要惩罚我!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您是真正的宽恕而慈悲的上帝。”
安德烈感到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的肌肉收缩了,她失去了知觉,昏倒了,头发散乱开来,如同一具尸体那样倒在了地板上。
当她从冰冷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时,一切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一个个虚幻的幽灵和真实的痛楚。
“我的上帝啊!”她用阴沉的口吻喃喃地说,“您并不慈悲,您已经惩罚了我,我爱他!……噢!是的,我爱他,这就够了,是吗?现在,您要杀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