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骄3:时势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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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雷霆雨露(2)

张嘉田不让她混在军队里走,单派了个小勤务兵领着她坐马车,在队伍后头跟着。那大马车的木头轱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转动,颠得车上的乘客乱蹦。可林燕侬在车上伸开了两条腿,却觉得惬意舒服透了。张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投身到美人的模子里,按照美人的风格长大的。她保养得好,身体是雪白的冰肌玉骨,两只脚只肯踩着高跟鞋上楼梯下汽车,也是一双不曾劳苦过的玉足。结果这一趟可好,她险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两只玉足也差点让她走成了大脚片子。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疯得不轻,像得了花痴病似的,为了个小爷们儿,命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张嘉田骑着高头大马,正在队伍前头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当初落难的时候,遭遇到一场凶险的灾祸,所乘坐的汽车从山路上滚了下去。他虽是没死,可左腿的骨头被压成了三截,断骨甚至刺破皮肉见了天日。这伤太重了,后来那骨头虽是重新长合,腿也还是囫囵的一条,但走起路来便不再轻快自如,以致洪霄九不得不常备一根手杖。

这一笔账,当然也还是要记在雷一鸣名下的。

洪霄九为了遮掩那条伤腿,能够骑马便绝不步行。张嘉田因为要和他同走,别无选择,只好也上了马。先前受了雷一鸣的影响,他总觉得洪霄九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然而今天这么并肩一走一聊,他发现这人好像也没奸恶到哪里去,言谈举止也都爽朗,甚至有点豪气干云的意思。

于是他就想,自己当初真是傻啊,雷一鸣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队伍行进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他们进了一座大县城。

此地名叫青余县,四面城墙高耸,乃是一座很有历史的老城。论繁华富庶,它和文县没法比,可县内道路分明、房舍俨然,也不能算坏。洪霄九带着外甥把这座县城占了之后,首先建了两排体面的砖瓦房,一排充当小学校,另一排做师部。两排房子都安装着玻璃窗,收拾得干干净净,堪称本县最为摩登的建筑,洪霄九还专门从外县的师范学校里绑来了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充当小学老师,并且专门告诉他外甥:“那几个女教员,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是很热爱女性的,但肉身一听灵魂发了话,便乖乖地管住了自己,见了女教员就绕着走,真没敢日。

洪霄九用这样美丽的房屋和教员以及一顿免费的午饭,吸引了许多儿童少年过来上学,其中那身体好头脑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选了出来,收进了师部里当差。学校之内,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几个无法无天的大孩子,欺负先生是大姑娘,在课堂上乱吵乱闹,结果被洪霄九知道了,这几位学生便被士兵押到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脑袋。从那以后,教室的讲台旁边都架了大刀,莫说学生,连教员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偷懒了。

这千家万户的孩子们,都被洪霄九管了个老老实实,他那位军功等于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进了手心里。张嘉田进城之后,迎头就先瞧见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师长——今年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娃娃脸,大眼睛双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点男生女相,脸上也不知道是少了点什么,总之一瞧就是个没出息的。

曹正雄师长自小受了九舅的影响,立志从戎,单是国内的军校,就念过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没能毕业,还专门到德国、日本学过军事,花了家里好些钱,堪称是一位饱学之士,会说好几句外国话,尤其擅长吃西餐。洪霄九自从到了他这里之后,每隔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顿。可他对洪霄九一直相当崇拜和恭敬,又有着三十来岁的年纪。洪霄九思前想后,有点不好意思,就一直憋着没揍。

曹正雄见了舅舅就如同见了灵魂和主心骨,对待张嘉田也挺热情,但热情得不甚纯粹,张嘉田觉出来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轻,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没恼,因为凭他现在这个落魄模样,确实是没什么可让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炼,咱们往后瞧吧!

(三)

天津,雷公馆。

林子枫在公馆门外下了汽车,夹着一个公文包往里走。夏天算是快过去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秋意,秋意并不萧瑟,反倒有点金满仓银满仓的喜气。或许是因为他刚履行完一套法律上的手续,几家公司的股东名字,已经从叶春好变成了雷一鸣,雷一鸣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愿以偿,终于又攥住了雷家的财政大权。

穿过庭院走入楼内,他照例是不等人通报,直接上楼去见雷一鸣。大中午的,雷一鸣还在卧室里没有起床,他进门时,陈运基师长正站在床前向他汇报着什么,雷一鸣背靠着两只羽绒枕头,盖着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显然是夜里没休息好,因为脸色白里透青,眼睛半睁半闭,满脑袋的头发都直竖着——非得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的头发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这么个刺猬似的脑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点手艺。

雷一鸣对林子枫视而不见,继续听陈运基报告,及至听到了最后,他点了点头:“行,他带着那么几百个残兵败将,都能从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随即他抬头瞪向了陈运基,攥着拳头猛一捶床,厉声吼道:“你们就会吃干饭吗?你带多少年兵了?他才带了多少年兵?他一无后盾,二无外应,你就是关门打狗也打死他了,怎么还能眼看着他逃出去?”他随手抄起了床头矮柜上的玻璃烟灰缸,掷向了陈运基的头:“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帮蠢材丢光了!”

陈运基向后一晃脑袋,烟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头。颇灵巧地抬手把烟灰缸接住了,他没说什么,转身把它放到了稍远些的桌子上。床头矮柜上再没别的东西了,雷一鸣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新的东西,气得把身后的羽绒枕头抽出一个,又扔向了陈运基。陈运基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他打着,同时说道:“大帅请息怒,这回的事,确实是我没办好,大帅对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他这人对谁都不太恭顺,对雷一鸣已经算是相当有礼了,但在自称之时也是满口的“我”,连个“卑职”都不会说。雷一鸣听了他这番话,越发有气:“罚你?罚你有什么用?我提拔你做我的师长,为的是让你给我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罚你玩儿!”

陈运基这回抬起了头:“大帅若是肯发话,那我就带兵打进察哈尔去!张嘉田就是跑到戈壁草原上去,我也追到底,非把他的脑袋给大帅拿回来不可!”

雷一鸣听到这里,怒吼的调门又提高了一级:“你当察哈尔是我家的后院,你要打就能打过去?”

然后他把另一只羽绒枕头也丢向了陈运基:“你给我滚出去!”

陈运基面不改色,昂首挺胸地向雷一鸣行了个军礼,然后“咔嚓”一声做了个向后转,大踏步走了。雷一鸣一直瞪着他,从他的正脸瞪到了他的背影,等他走出门去,雷一鸣刷地一掀毯子一翻身,像要结茧似的,用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

林子枫先是心旷神怡地旁观着,此时此刻,他见这一出戏已经落了幕,便去弯腰捡了地上那两个羽绒枕头,放回床上。毯子上方露出了一团乱发,他俯身对着那丛乱发说道:“大帅,手续已经办好了,您要不要过一过目?”

那团乱发没有反应。

林子枫知道他不会过目,所以他慢条斯理地投下了第二枚炸弹:“还有一些文件,是需要让太太签字的。大帅若是近几天回京的话,正好把那几份文件交给太太。”

他知道雷一鸣现在一听到“太太”二字就要发疯,所以故意一口一个太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外面都知道雷家的太太为了救姓张的小子,竟然亲自爬到火车顶上,连丈夫都背叛了,连性命都不要了。没人敢说雷一鸣是否带了绿帽子,不过雷太太和张帮办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瞧着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确实十分般配。

雷一鸣和第一任太太闹离婚,闹得天下皆知,玛丽冯甚至召开了若干次记者招待会,就为了当众骂他,气得他恨不得活吃了她。第一任太太已经是泼妇了,第二任太太更凶猛,竟然彻底地吃里扒外,公然和他的叛将一条心了!

雷一鸣之所以搬到了天津来住,就是怕自己哪一夜一时失控,会跑去把叶春好掐死。叶春好这个人,他见不得;“太太”二字,他也听不得。一掀毯子坐起来,他跳下床,赤脚推门就往外走——张嘉田迟迟不死,搞得他也没法好好活,他心里烦得要命,甚直连骂人的兴致都没了,只想孤身逃到清净境界里,和四面八方的这些浑蛋们一刀两断!

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出几步之后,他怒气冲冲地又回了来——忘穿裤子了。

穿了睡裤的雷一鸣又冲出了门,林子枫慢悠悠地跟了出去,结果发现他跑了个无影无踪,楼上楼下都没有他的影子。

林子枫走到了院子里,见园丁正在用大剪刀修剪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汁气味,清新过了头,简直有点呛鼻子。于是他又回到楼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打开了公文包,把里面的文件一份一份拿出来看。忽然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抬了头,看见是白雪峰。

白雪峰嚼着口香糖,在他面前坐下来:“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瞧见你。”

他把文件收回了公文包:“刚来。”他抬手向着天花板一指:“和陈师长闹脾气了。”

白雪峰含笑点点头:“我知道,我在楼下听见了。”

林子枫一拍腿上的公文包:“我没得着说话的机会,只好留这儿再等一等。这几天你们回不回北京?这里有几份文件,是需要让叶春好签字的。”

白雪峰笑了笑:“我不知道回不回,往后太太的事儿你也别找我问。前天,他说我不是好东西,总为太太说好话,肯定是受了太太的好处。还说我往后要是再帮着太太说话,就让我滚蛋。”他苦笑着一摊手:“其实我哪替她说好话了?冤枉死我了。”

林子枫压低了声音:“我看他脾气变得更坏了。”

白雪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可能是缺觉闹的。他夜里睡不安稳,总做噩梦。”

林子枫叹了口气:“那你就要多辛苦了。”

白雪峰又是一个苦笑:“唉!”

林子枫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忽然做起噩梦来,白雪峰也摸不着头脑——张嘉田的确是个刺头,不过凭着雷一鸣的权势与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个小刺头吓出噩梦来。和白雪峰又坐着闲聊了片刻,林子枫站起身来:“我还是得找一找他去。他若是真不管,那我只好自己回一趟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