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天新地(4)
城内的钱来了,城外的人也来了,只可惜对于张嘉田来讲,钱是好钱,人却不是好人——那人,是陈运基的人。
张嘉田冷不丁地在文县冒了出来,并且在一夜之间把文县闹了个天翻地覆。消息传出去,北京城内的雷一鸣立刻就有了反应,这反应的具体表现,便是驻扎在文县附近的陈运基调兵遣将,杀了过来。陈运基早就憋着要宰了张嘉田,而且知道文县城里的兵力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团,所以一点儿没犹豫,带着一个师的人马连夜赶来,立刻就要着手攻城。
然而,张嘉田没有给他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刚刚在文县城外摆好了攻城的架势,就听闻城内的张嘉田已经跑了。
张嘉田本来就没想在文县久留。
凭着他那半个团的人马,想要霸占住这样一座富庶繁华的大县城,那是纯粹的妄想。所以在一夜杀戮过后,他要钱,要粮,搜罗马匹车辆,把能拉走的枪支弹药全装上了大车,然后趁夜开了一方城门,离开了文县。
出城的时候,正是午夜,文县的盛夏,午夜也能如白昼一样地闷热,张嘉田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自己的队伍。队伍少得可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并且每个士兵都背着扛着点什么,会赶车的还要拎着鞭子,赶着那满载的骡子车马车,很像是拖家带口地在逃难。
张嘉田在北京城里生,在北京城里长,穷是受过的,可活了二十多年,没穷到断顿过,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逃难。这回他知道了,他还知道前路茫茫,自己无处投奔,所以接下来还是要打,还是要杀。武装带五花大绑地捆出了他一身热汗,路旁草丛里有大合唱似的虫鸣声,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头,生怕虫鸣声会掩盖了追兵的脚步声,同时又庆幸这是夜里,夜色浓重,他成了马上的一个黑影子,部下们不会看出他“行色仓皇”。
翌日正午,张嘉田的队伍进了一处市镇,在镇上休息了半个小时,他们继续上路,结果走出没有十里地,东西南三个方向就都来了追兵,而且三股追兵分属三支队伍,都是得了雷一鸣的命令,要在直隶地界对张嘉田围追堵截。张嘉田是绝对没有力量以一敌三的,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北逃,逃得狼狈,马车丢了,粮草也丢了,甚至在逃到第三天时,竟被一小股土匪抢了二十条枪去。下头的士兵们见了这般情形,心里也都明白了,有心脱了军装当逃兵,可张嘉田的亲信部下提抢押着他们走,不给他们脱逃的机会,哪个敢硬逃,那就是等着吃枪子儿。况且他们这扛惯了枪的人,手上头上都有痕迹,一旦让后头的追兵们逮住了,也是一死——小张师长现在已经对着全直隶宣了战,害得他们也走上了这一条不得回头的死路。
他们拼死拼活地走出了一片平原,后头陈运基的队伍对着他们开了炮,炮弹追得他们撒丫子逃,一直逃进了山林里。山林里什么活物都有,专在这大夏天里各显神通,咬得他们胖头肿脸。张嘉田的胳膊让流弹蹭了一下,蹭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自己用绷带缠了几道,缠得住伤,缠不住气味,所以也招来了苍蝇。人不人鬼不鬼地穿过了这一片山林,士兵们真走不动了,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上,军官们纵是用枪托砸他们的脑袋,他们也爬不起来了。张嘉田急得跳下马来,对着他们吼:“他妈的就知道歇着,就知道歇着,再歇就歇进阎王殿里去了!起来起来,谁耍赖我毙了谁!”
他站着骂,士兵们饥肠辘辘地瘫在地上,也急了,坐着和他对骂:“你他妈的有车坐有马骑,你是不累了,可我们是靠着两只脚走的,我们凭什么不累?留下来让人打死,爬起来活活累死,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让人打死,落个痛快!”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高声嚷道:“我们为你卖命一场,一点好处也没落着,你反倒还要毙了我们,你他妈也是人做的?张嘉田,我操你妈!”
这一番话可说是骂出了士兵们的心声,所以在句这骂声落下去之后,远近的士兵都吼了起来:“张嘉田,操你妈!张嘉田,操你妈!”
这帮士兵平时操练喊口号时,都不曾喊得这样整齐有力过。张宝玉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抓起步枪就真要杀人,张嘉田一把将他的步枪枪口压了下去,对着士兵吼了回去:“操我妈,也得走!你们全他妈的留这儿死绝了,我他妈的给谁当师长去?我告诉你们,你们哪个死在这儿了,我将来就到谁家操谁的妈去,哪个死了,哪个就是我的野儿子!”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队伍前头,同时对着张宝玉大声说道:“把马牵开,不是都看我骑马眼热吗?我不骑了,要走一起走!”
马夫把马牵走了,其余的军官——凡是有资格骑马的——也都下了马。士兵们见状,觉着自己骂得够劲儿了,小张师长做得也够劲儿了,便陆续地站了起来,不情不愿地继续跟着他上了路。
走了没有多远,他们又进了一片山林。张嘉田现在也走出了经验,知道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最费劲,但是当着后头那几百人的面,他高抬腿轻落步,走得蹦蹦跳跳,头也不回,丝毫不露怯。可他扛得住,后头的士兵们体力早已透支,再也扛不住了,不知道是谁急了眼,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一嗓子:“张嘉田,操你妈!”
有这一嗓子带头,几百人的大合骂就又开始了。唱歌似的,喊号子似的,他们扯着嗓子边骂边走,张文馨装聋作哑,副官秘书们面面相觑,张宝玉气得想要骂回去,然而前方的张嘉田忽然转了身,高抬双手随着骂声打起了拍子,等到那骂声随着他的指挥越发整齐了,他做了个向左转的手势,于是队伍一步没停,训练有素的一起往左转了弯。
士兵们累得要死,也没有好吃好喝,然而扯起喉咙骂了一场,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身心舒畅。这一回他们走得分外长久,最后进了一处镇子,就听周围百姓的口音都变了,随便抓了个人一问,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察哈尔地界。
张嘉田终于下了就地休息的命令,也不许他们骚扰地方,拿了钱出来买馒头买热水。自己拿着一个热馒头咬了几口,张嘉田想要指使马永坤去打听打听这地方是归哪个县管,然而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差事派给了张宝玉——马永坤这人瞧着太不招人爱,当地百姓看他可恨,很有可能不告诉他实话。
张宝玉颠颠地跑进一家茶馆,对着掌柜问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因为掌柜所说的语言,也许是山西话,也许不是山西话,但不管是哪里的方言,他都听不大懂。他活了十几岁,最远也就是跑跑北京、天津,没见过外头的世面,也没听过外面的语言。一头雾水地出了茶馆,他没了法子,只好把他那亲爹张文馨拽了过去。
他近来总觉得他这位亲爹什么都不懂,然而亲爹扶着柜台弯着腰,竟然半死不活地跟着茶馆掌柜唠了起来。他站在一边听着,心中对爹依旧毫无崇敬之情,认为爹之所以能听懂这掌柜的话,完全只是因为爹老。如此静听了片刻,他心里有了答案,立刻抛弃亲爹,要跑出去向干爹做一番汇报,哪知道他刚把一只脚迈出茶馆大门,就发现镇子上的形势变了。
他们被一支军队包围了!
包围他们的这支军队,乍一看上去,可以说是来历不明。
他们的军装都是本地土布染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并没有个固定的颜色,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从机关枪到大砍刀,还有扛着红缨枪的,一应俱全,像是要开博览会。嚼着馒头喝着热水的张部士兵一见来了敌人,登时叼着馒头一起站了起来,张嘉田也紧张了,张宝玉也拽着他爹跑了出来。
这时,对方的长官出了场。
对方士兵的形象和武器虽然都有资格开办一场博览会,可对方长官却是戎装马靴俱全,腰间扎着宽牛皮带,胸前口袋里插着墨镜,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手里还攥着一把大折扇。出场之后,该长官开口便问:“你们是张嘉田师长的队伍吧?”
张嘉田没言语,只看了旁边的马永坤一眼。马永坤这时候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当即上前一步,反问道:“你们是谁的人马?”
长官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没找错人。“刷拉”一声甩开折扇,他一边扇风,一边一团和气地又问:“张嘉田师长是哪位?我们奉命等您好久啦!”
这回不用马永坤代劳,张嘉田亲自开了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之前没打过交道吧?”
长官笑道:“您和我肯定是没打过交道,我是奉命过来等您的。我是曹正雄师长的部下,您大概也不认识曹师长,不过我们曹师长他九舅,和您是老相识,您一定认识的。”
张嘉田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你们曹师长他九舅——谁啊?”
“他老人家姓洪,名讳是上霄下九。”
张嘉田把这话听明白了,可又觉得明白得不对、不敢明白。他迟迟疑疑地转向了马永坤,马永坤面无表情,告诉他道:“洪霄九。”
张嘉田的脑子里打了个炸雷:“洪霄九……不是死了吗?”
长官微笑着摇头,说道:“没有,他老人家活得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