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骄3:时势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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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天新地(1)

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一)

午夜时分,北京雷府。

雷一鸣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了他的弟弟雷一飞。

他已经连着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会无端地和他在梦里相见。雷一飞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大概就是张嘉田如今的这个年纪,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容长脸儿,是个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见了人未语先笑,家里外头的人,都夸雷二少爷好。

雷一飞是出麻疹死的,疹子发出来的时候,他正和雷一鸣一起陷在战场中,援军迟迟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就死了。这怪得了谁呢?谁也怪不了。家里外头的人,也都承认是雷二少爷自己命不强,赖不着他哥哥。可死了的雷一飞变得不讲理起来,竟在梦里对着他哥哥围追堵截。雷一鸣走投无路了,眼看着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浮肿变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口鼻之中呼呼地喷出腐臭的热气。两只大手直直地伸出来,他距离雷一鸣越来越近。

当那两只手即将钳住他的脖子时,雷一鸣猛地睁了眼睛。

眼前是个光明世界,窗帘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头天已大亮,晒得屋子里热烘烘。他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一颗心还在腔子里怦怦直跳。这几天热极了,他夜里入睡时就只穿了一条短裤,此刻双手抱着膝盖坐住了,他直着眼睛出了会儿神,忽然扭头对着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开了口:“雪峰。”

他的声音并不高,然而房门立刻就开了,白雪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对着他笑道:“大帅早安。”然后他看见雷督理两鬓的短发都湿漉漉地挑了汗珠子,便又说道:“这两天可真是热得够瞧,夜里都没有凉风。大帅先洗个澡?”

雷一鸣一点头。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着蓄水的空当里,又把两条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国产的浴盐也摆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鸣督理是讲究个人卫生的,讲究到了一定地步,几乎有一点女性化,这当然是拜他的前妻玛丽冯所教。玛丽冯是在欧美长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讲卫生的中国男人。年轻时的雷一鸣尽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还是个东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费了许多的力气和口舌,想要把他调教成个西方式的绅士。雷一鸣在爱情的感召下一心向学,成绩可观,等玛丽冯发现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已经是后话了。

这些零活,白雪峰已经有日子没干了,不过终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捡起来,也不为难。把雷一鸣搀扶进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这位大帅连擦带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鸣微微地有点喘——自打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像要犯旧病似的,不住地咳嗽气喘,然而终究没有病倒,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地坚持着。

手上加着小心,白雪峰把他从浴缸中搀出来擦干了身体,然后一边伺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大帅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枫过来了?”

雷一鸣又一点头。

白雪峰控制着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声音陪他说闲话:“他早就来了,我让他在前头书房里坐着呢。等大帅吃完了早饭,我再让他过来见您吧!”

雷一鸣这回摇了头:“不必,让他过来,我吃我的,不耽误见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时间就不够用了。”

白雪峰赔笑答道:“是,那我这就往前头打个电话。”

在餐厅里,雷一鸣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进门时,他捏着一只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地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烂,林子枫看着他一勺接一勺地舀了稀粥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汤顺着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枫知道他不是那种没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这样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别处。

果然,他最后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开了口:“让你今天赶早过来,是要交给你一项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枫了,林子枫便避其锋芒,垂下了头:“大帅有什么好差事给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这回不急着吃了,用小瓷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地搅:“这两年,我的钱都是由她管着的,我是甩手掌柜,家里的钱进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来不闻不问。现在我不能再这么干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再让她管了。原来俱乐部那边的账房是由你负责的,你干得不错,我信得过你。现在我家里没人了,你过来管一阵子吧!”

说完这话,他舀起一勺稀粥送进嘴里,随即微微一笑:“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枫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瞬,然后把头又低了下去,对着地面答道:“多谢大帅的信任。”

雷一鸣不再说话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现在就到她那里去,该办的交接,都尽早办好。雷家的钱,不许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矿,是我送给她的,可以让她留着。”

林子枫答应了一声,见他没了别的吩咐,便告辞离去。餐厅内一时寂静下来,白雪峰见雷一鸣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里还剩着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来,轻声问道:“大帅就只吃这么一点儿?”

雷一鸣单手握着餐巾,向后仰靠在了椅子里,答非所问:“子枫现在倒是变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听了我的话,还不得冷嘲热讽我几句?”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帅这样诚心诚意地待他好,他再怎么刻薄,也不能拿话堵您啊!”

雷一鸣向着白雪峰的方向侧了脸:“他知道我对他好吗?”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鸣转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声:“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出雷一鸣的面颊是明显瘦削了,筋骨的线条从脖子延伸入了衬衫领口,两道锁骨都支了起来。他有心劝他在这桌上挑爱吃的东西再吃几口,可话到嘴边,怕他嫌烦,犹豫着又没有说。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许是最真心实意关怀他的人了,因为他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自己可给谁当副官长去呢?

紧接着,他直起了腰,心里又想:“老林这回算是美了。”

这时门外走来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随即向内进入一步,又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苏秉君连长来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让他进来。”

雷一鸣这些天选拔精锐人马,除了自己的卫队之外,又组建了一支警卫团,团内有个特务连,连长名叫苏秉君,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大踏步地走进餐厅,这位苏连长站在餐厅中央,昂首挺胸地先行了个军礼,然后才开了口:“大帅,卑职昨夜得到了张嘉田的消息。”

雷一鸣坐着没动:“说。”

苏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见了他,他身边带了两个人,正在法租界一带活动。”

雷一鸣回头看了白雪峰一眼,随即转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个浑蛋,张嘉田都跑到天津卫去了,他还沿着火车道发通缉令呢!”

白雪峰连忙问道:“那要不要告诉莫师长一声,让他停手?”

“不必,让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着笑容低了头,同时听到雷一鸣又发了话:“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赶紧带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杀不误!真闹出乱子了,我去和那帮洋毛子办交涉!”

苏秉君领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卫的土地。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因为张嘉田已经结束了这两天的活动,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险箱里。他的保险箱,便是殷凤鸣的公馆。

张嘉田已经在殷公馆住了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的养息让他慢慢恢复了人样。对他而言,骨头没折眼睛没瞎,就不算是重伤。一顿乱棒暴打,还不至于就打废了他。

周身的皮肉伤已经收了口,青肿斑斓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脑袋参差不齐的杂毛齐根剃了,剃得头皮发青,加之瘦得颧骨高耸、面颊凹陷,他忽然有了几分凶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吓人。幸而殷凤鸣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并不怕他,闲来无事了,还敢和他对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伴着夕阳喝几碗苦茶。

殷凤鸣平日和张嘉田并不是朝夕相处,两人谈是谈得来的,但也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殷凤鸣总觉得他和别的朋友不同——他眼看着这青年从个糊里糊涂的半吊子小师长,一步步走上了军务帮办的高位,又眼看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了个嫁了人的娘们儿,从一省帮办沦为亡命江湖的通缉犯。此刻看着木桌对面的张嘉田,他就觉得这人变了,不只是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

慢慢喝光了一壶茶,他思索着说道:“老弟,我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到关外避个一年半载吧。钱的方面你放心,我来负责。大连,奉天,哈尔滨,你随便挑个地方住一阵子玩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不是更妥当吗?”

张嘉田扭过头,目光越过街道对面那一排小洋楼的屋脊,直对了天那边的斜阳。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转向殷凤鸣,“可这个法子对别人行,对我不行。我的来历,你都清楚,我是个没根基的人,军务帮办,我没当多少天,也没混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声。趁着现在还有人高看我,我得赶紧把旗打起来,要不然等过了这个时候,军界里头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再想号召人马干大事,也没人来认我这个字号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离开你五爷的地盘,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我要是没干好,真把性命搭上了,你逢年过节的,千万想着给我烧几张纸,这两年我阔惯了,到了阴间让我受穷,我受不了。”

殷凤鸣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正要板了脸骂他,哪知他说完这话,却是把嘴一咧,嘿嘿嘿地坏笑出了声。

(二)

林子枫站在院门前,先将面前这紧闭着的两扇大门端详了一番。

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处院子前来,他也知道这院子里先前住了个姨太太,还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后,叶春好曾把这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给胜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这院子没能迎来胜男,迎来的却是叶春好自己。想一想,这简直就是人世间的一场讽刺剧。

林子枫想,如果自己没有全家死绝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着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来了。

门旁有站岗的卫兵,都认得这位西装革履的秘书长。依着秘书长的命令,他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院门敞开来,林子枫向内望去,就见两边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院子中间倒是还摆着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几盆花,乱哄哄的开得正艳。前方堂屋的房门半开着,房内房外,都是寂静无声。

迈步穿过了院子,他停在门口,抬手一敲房门。

堂屋一侧墙上的蓝布门帘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见她瘦了,把一件蓝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飘飘荡荡,齐耳微卷的短发梳顺了夹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额覆着几绺刘海,刘海盖着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头望着林子枫,明显是惊了一下,然而那点惊色一闪而过,她随即稳住了神情,眼望着林子枫,不言也不动。

她沉默,林子枫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枫差一点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枫也知道她已经进了监狱冷宫。两人围着一个雷一鸣,兜兜转转、明争暗斗了许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败涂地,可是细论起来,罪魁祸首又似乎并不是对方。

至少,并不只是对方。

最后,还是林子枫先开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对她直呼其名:“叶春好。”

叶春好微微地一点头,他平静,她比他更平静。

林子枫其实曾有过一点忧虑,怕叶春好坐了这些天的牢,连憋带吓,会变得歇斯底里,而他向来最恨和泼妇打交道。如今见了她的态度,他轻松了一点,觉得她没有辜负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声呼唤。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男子的附属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叶春好原本也只是个雷太太,但在发现她是自己的劲敌之后,林子枫不由自主地开始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

堂屋里摆着桌椅,他不等她请,直接走进去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来同你办一下交接。”

叶春好回头看他,而他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总是需要一个人为他管理财务,不是你,就是我。”

叶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时答了一声:“好。”

然后她向着林子枫一转身,说道:“这两年我为大帅做了不少投资,一笔一笔,我也不能记清,总要看看账本,才能交接个明白。”

林子枫依然望着她,仿佛出了神一般。叶春好由他看着,径自走到门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头说道:“秘书长为什么这样一直看着我?是看我这样子可恨,还是看我这样子可怜?”

林子枫答道:“可怜。”

叶春好微微一笑:“这倒是句实话。其实我也有些诧异,我本以为秘书长这一趟大胜而来,总要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枫放轻了声音,也是一笑:“大胜谈不上,小胜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过伤的左面颊依旧是有些麻木,纵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诡异。叶春好倒是依然平静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种慈眉善目的亲切模样:“难不成,秘书长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开怀一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