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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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梁惠王章句 下(1)

【世间最大的美德是分享,懂得分享,就是王道】

原文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华杉详解

庄暴是齐国大臣,他来见孟子,说:“我那天见了大王,大王跟我说他喜欢音乐,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您说,喜欢音乐到底好不好呢?”是陶冶情操,好?还是消磨意志,不好呢?庄暴拿不准,就来问孟子。

孟子说:“这是好事!如果齐王能喜欢音乐,那齐国应该会搞得很不错了!”

原文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yuè)之音,举疾首蹙頞(è)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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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孟子去见齐王,问到:“庄暴说,您跟他说您喜欢音乐,有这么回事吗?”

齐王脸色一变,一是不高兴:这庄暴,我跟你说的话,你怎么去跟孟老师说呢?二是不好意思:“哎呀,孟老师,我喜欢的,也不是高雅的古典音乐,不过是现在的流行歌曲罢了。”

这里先插一句,齐宣王是个厚道人,如果换了秦始皇,庄暴的脑袋就搬家了。秦始皇平时行踪绝对保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谁说了他去哪儿都要被处死,更别说把他的话传出去了。有一次他在梁山宫,在山上远远看见丞相的车马经过,嘀咕了一句:“丞相这排场也不小啊!”过几日再看见丞相的队伍,车马排场都减少了,他就知道身边有人给丞相传了话。查!谁说的?查不出来,这也难不住他,他把当时在场的人全杀了。

接着说齐宣王,他不好意思:“我品味不高,就是听点流行歌曲罢了。”

孟子说:“只要您喜欢音乐,齐国就能成为好国家!无论是现在的流行歌曲,还是古代的古典音乐,都是一样!”

齐宣王颇受鼓舞,说:“老师能把这道理教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您欣赏音乐的时候,是一个人欣赏更快乐呢?还是和大家一起欣赏更快乐呢?”

“当然是跟别人一起欣赏快乐些!”

“是与少数人一起欣赏更快乐呢?还是与很多人一起欣赏更快乐呢?”

“还是人多更快乐!”

是啊,听古典音乐,最好是维也纳音乐厅新年音乐会;听流行歌曲,最好是鸟巢演唱会。总之大家一起更开心嘛!

孟子说:“那么,我就跟您汇报一下这听音乐和治国的关系吧!假如您在这儿奏乐,鸣钟击鼓,吹管奏籥,老百姓一听到您的音乐就头痛!愁眉苦脸地说:‘我们大王这么喜欢音乐,他们家里载歌载舞,却为什么让我们苦到这个地步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假使大王在这儿打猎,老百姓听到车马的声音,看见仪仗的华丽,又愁眉苦脸:‘大王这么喜欢打猎,为什么让我们苦到这个地步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您只管自己快乐,没有与民同乐!您只管自己享受,没有和大家分享!

“反过来,假使您在这儿奏乐,老百姓一听到音乐声,全都眉开眼笑:‘咱们大王身体不错啊!还能唱歌跳舞呢!’您出门打猎,大家看见更高兴了:‘大王身强体壮啊!还能出门打猎呢!’这是为啥?因为您与民同乐,与大家分享了!

“如果大王您能够和百姓一起分享您的快乐,就能得到百姓的拥戴,就可以王天下了!”

孟子讲的道理太本质,太实在了!但很多人就是做不到跟别人分享,因为他受不了别人分走了他的东西。什么叫分享呢?不是你们家开音乐会,让大家可以免票入场,那不叫分享,人家饿着肚子,消受不了你那音乐。土地要分享,财富要分享,机会要公平,这才是同乐乐,众乐乐。所谓改革成果要惠及全民,就是这个意思。

就说一个公司,如果老板在打高尔夫,员工却在加班。员工有两种心情,一种是:“他整天逍遥,我们却在这儿给他卖命。”——这是因为员工没有分享到公司经营的成果。如果老板在打高尔夫,员工在加班,他却很高兴:“老板身体不错啊,最近看来也没那么忙,能抽出时间休假了。”——这就是老板跟大家分享了。

你如果是个坏领导,人人都希望你早死,换下一任领导,有任何改变都是好的,因为不可能更坏了;你如果是个好领导,人人都希望你万寿无疆,千万别累着,多听音乐多打猎,把身体保护好!

原文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yòu),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chú)荛(ráo)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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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问孟子:“我听说周文王的狩猎场,纵横各长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古书上是这样记载的。”

齐宣王说:“他的猎场好大呀!”

囿,是蓄养草木鸟兽的园林。在搞“城市规划”的时候,国都城墙内是城市建设用地,城墙外是乡村、宅基地、基本农田。在其中规划出一块保留地,不许开垦农田,也不许建房居住,而是作为野生动物栖息地、砍柴打猎的自然公园,另外也是农事之余讲武练兵的场地。如果不规划土地使用性质,大家把土地都开垦成了村庄,生态就破坏了,失衡了。

齐宣王一问这事,孟子就知道他心里想啥,马上给他打个埋伏:“老百姓还都嫌小呢!”

齐宣王顺着孟子设计的谈话路线就进了包围圈了:“我的猎场,纵横只有四十里,老百姓还嫌我搞得太大!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文王的猎场虽然很大,纵横七十里,但他并不禁止百姓出入。割草砍柴的可以进去,打野鸡抓野兔的也可以进去。猎场是全民共享的,大家当然嫌小。您这儿可不一样。我刚进入齐国境内,就要问清楚哪些地方是禁区,然后才敢入境。我听说您都城郊外有一处猎场,纵横四十里,老百姓如果在里面打了一只麋鹿,就与杀人同罪。这就是您挖了一个纵横四十里的超级陷阱在国中,随时陷百姓于死地啊。老百姓嫌它太大,不是很自然的吗?”

孟子一下子说到本质,周文王和齐宣王的猎场,不是一回事。周文王的猎场,是国土规划,是生态规划,是野生动物栖息地,是国家公园,是讲武练兵之地。志不在游猎之乐,更不在禽兽之利,所以猎场中的草木禽兽也与民同享。齐宣王的猎场是供他自己游猎享乐之用。为了防止他来了打不到猎物,就禁止别人打,打一只鹿都是死罪。那方圆四十里,又没围墙,要是村民在旁边抓了一只野鸡,还说不清在哪儿抓的,保不准就犯了死刑。麋鹿为重,民命为轻,如此暴政,老百姓怎能不痛恨呢?

三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应该恢复周文王的生态文明传统,在每一个城市郊区,明确地规划“野生动物栖息地”,列入城市用地性质分类标准。

【情怀比胸怀更大,因为情怀是另一个看问题的角度】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xūn yù),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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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问孟子:“邻国土地接壤,容易倚强凌弱,以大欺小,或者以小谋大,勾心斗角,打来打去。如果要和平共处,交好于邻国,有道可循吗?”

孟子说:“只有仁爱的人,才能以大国的身份来服侍小国,比如商汤服侍葛伯,文王服侍昆夷。”

葛是商旁边的一个小国,与商同为夏的诸侯国。葛伯懒惰昏庸,祭祀天地鬼神的大事都不举行。商汤就派使者去问。葛伯说:“我没有牛羊啊。”汤就给他送去牛羊。葛伯把牛羊杀来吃了,还是不祭祀。汤再派使者问,葛伯说:“我的土地种不出庄稼,没有酒饭啊。”汤又派人去帮他种庄稼,汤每天派老人小孩给庄稼地里干活的人送便当。葛伯的人拦路抢这些饭食,还杀掉了一个送饭的孩子。汤兴师灭葛,葛国百姓和周围其他国家的诸侯没有一个不赞成汤的,都说葛伯咎由自取。汤也从灭葛开始了讨伐夏桀的战争,建立商朝。

文王服侍昆夷的故事在《帝王世纪》中有记载。昆夷是周西边的少数民族小国,当时周朝已经建立四年,空前强大,而昆夷却横挑强邻,兴师来讨伐周。他们大概不晓得周后面的地盘有多大,“一日三至周之东门”,可谓气势汹汹。周文王呢?“闭门修德,而不与战”,想想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惹得他来打我?关上门不跟他打,让他自己回去吧。

“只有聪明的人,才能以小国的身份服侍大国,比如太王服侍獯鬻,勾践服侍夫差。”

獯鬻,也叫猃狁(xiǎn yǔn),北方的少数民族。太王,是周文王的爷爷。太王的家族本来住在豳地,北邻獯鬻。獯鬻来攻打周,要抢夺财物。那时候周还很弱小,太王说:“不要打,他们求财,把我的财宝给他们就是。”过了一阵子,獯鬻又打来,这回,要太王把土地和人口都给他。周人很愤怒,要奋起反抗。太王说:“百姓拥戴君主,是为了给百姓谋福利,土地和百姓,都不是君主的私产。他要土地,要人口。土地和人口归我还是归他,有什么区别呢?你们要为我而战,杀死很多人的父子,这样的国君,我不要做。我走吧,让他来。”于是太王带着家族和亲随,自己迁走了,迁到岐山之下。豳地的人陆续都迁来,跟从太王。周边远近的百姓,听说太王的仁德,也都来归附。周就在岐山之下兴盛起来,传至第三代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第四代周武王,灭商而有天下,建立周朝。

勾践服侍夫差的故事,大家就比较清楚了。勾践被夫差打败,两口子亲自到夫差宫中,做牛做马,服侍夫差。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大国容易恃强凌弱,欺负小国。只有仁者能讲信修睦,像周文王那样,人家打上门来,他还能够诚意恻隐,尽其抚慰之道。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乐天者。

什么叫乐天者,就是乐天知命。《易经》上说:“乐天知命,故不忧。”

乐天知命,乐于顺从天道的安排,安守命运的分限。焦循《孟子正义》注解说:“圣人不忍天下之危,包容涵畜,为天下造命,故为知命,是为乐天。天之生人,欲其并生并育,仁者以天为量,故以天之并生并育为乐也。”

所以这乐天,不是天天快乐,而是以天之乐为乐。我是天生天养的,那昆夷人也是天生天养的。天既生了我,也生了他,天意就是要我也生长,他也生长,而不是要我们相攻相杀,不共戴天。他来打我,我把他憋回去就是。这样才是以天为量,顺从天意。

乐天者保天下。乐天者,不仅有胸怀,而且有情怀,情怀比胸怀更大。胸怀是度量大,能包容;而情怀是另一个看问题的角度,维度不一样。有乐天者的情怀,就能王天下,保天下。

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焦循说:“天道又亏盈而益谦,不畏则盈满招咎,戮其身而害其国。智者不使一国之危,故使天之亏盈益谦为畏也。而究之乐天者无不畏天。畏天为畏天之威,则乐天为乐天之德也。”乐天和畏天是一回事,都是乐顺天意。獯鬻打过来,太王知道打不过,打不过就走,还有广阔天地,为什么要殊死一搏呢?所以畏天者保其国,太王保住了国家,更奠定了四代而有天下的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