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历皇帝与最怪异的战争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公元1618年)。
四月十四日夜半时分,大明辽东抚顺关外,一阵呜咽的胡笳声,打破了仲春夜晚的宁静。一时间,炮火连天,杀声动地。大明帝国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在震惊之中,迎来了一个信使。来人告诉将军,努尔哈赤率领数万大军包围了抚顺,先头部队已先期混进城中,如今已经占据各个要害之地,须臾之间,便可里应外合攻破城池。如若投降,可保一城生灵之性命,将军也将享有荣华富贵;如果抵抗,抚顺城将玉石俱焚。李永芳望着一城烽火,听着满厢鼎沸,决定开城投降。
第二天,十五日清晨,努尔哈赤大军里应外合,拿下抚顺。李永芳衣冠乘马,出城来到努尔哈赤大营,举行了交出武器的投降仪式。
这是后金与大明之间第一次正式交战。努尔哈赤的战果是:掠夺人畜三十万,奴隶降民一千户。李永芳成为大明帝国投降后金的第一位高级军官。不久之后,成为努尔哈赤的孙驸马。
战争开始了。
这是一场极为奇特的战争。其怪异之处在于,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事实上已经进行了三十多年,而作为战争的被打击一方却浑然不以为意,没拿这场战争当回事儿。
实事求是地说,三十年间,曾经不断有人向大明帝国决策层发出警告。遗憾的是,这些警告全然没有发生作用。李成梁是其中的重要因素,更重要的作用,则发生在我们的国家元首——万历皇帝身上。
从万历十五年开始,我们的皇帝便以各种理由减少自己上朝的次数。此后,皇帝不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最后,这位活着的祖宗神灵索性就不再露面,时间长达近三十年。
近三十年!不踏出紫禁城一步!纵然里面千娇百媚,毕竟也只是个弹丸之地。就凭这一点,我们的国家元首已经创造出足以轰动世界的人文奇观了。
宫中传出的消息是:长时间以来,皇帝每日必酒,每酒必醉,每醉必怒,每怒必痛骂或痛打身边的工作人员。可见,皇帝心情不好。
皇帝心境如此之糟的原因,可能与张居正令他的感情遭遇重大创伤有关。
据说,还有一个因素,导致皇帝的心绪更加恶劣:
皇帝爱上了郑贵妃。两人爱得真挚,爱得动人,已经进入海誓山盟、心醉神迷之中。我们知道,在我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皇宫里面,皇帝可以随意发泄性欲,唯独不可以发泄爱情。于是,当皇帝露出希望立自己和郑贵妃所生的儿子为太子的意思后,立即遭遇到了群臣的坚定抵抗。臣子们反对的理由神圣而堂皇,那就是行之至少已达千年以上的宗法制度和大明帝国祖宗家法。原因是,此子非皇长子。
就此,皇帝的爱情受到普遍质疑,那位很有可能十分可爱——至少在皇帝心目中应是如此——的郑贵妃,在宫廷内外,成了类似褒姒、妲己一类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受到普遍的憎恨。
除了郑贵妃,皇帝的一肚子柔情蜜意,全然无人理会。他怀有满腔爱情,却全无心机手段,只能以束手无策对峙满朝文武的义正词严,时间长达十五年。最后,就连心爱的郑贵妃也失去了耐性,撒娇时,搂着皇帝的脖子称呼他为“老妈妈”。
皇帝柔弱敏感的心灵受伤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张居正时代开始,受伤的总是自己?
从此,他再也懒得搭理自己的臣子,懒得打理帝国的事务了。来自全国各地、各中央部门的文书报告,进入宫中,便十有八九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用当时的术语,这些文书报告被“留中”——留在宫中,也就是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了。
有一位可怜的帝国内阁大学士——相当于今天的首相或副首相——名字叫沈一贯,曾经充满惆怅地诉说道:辅政已经十三年了,自己总共只见过皇帝三面。以至于满朝臣子不论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来当今圣上的尊容。
一位名叫叶向高的首席大学士,相当于今天的帝国内阁总理大臣,心灰意懒地告诉自己的朋友:如今,一事之请,难于拔山。
而我们的皇帝更加心灰意懒,就连一个叫雒(luò,音同“洛”)于仁的司法官员公开斥责自己“酒、色、财、气”四毒俱全时,皇帝都懒得理他,只是下令将他撤职后轰出京城了事。
最后,大学士李廷机,在自己被任命为首席内阁大学士那一天起,就开始辞职,并且不接手处理任何政务。两年多以后,在他呈交了一百二十多封辞呈并搬出北京城以示决心之后,皇帝才在形式上批准了他的请求。
江山如同女人,是需要细心呵护的。可惜,对于万历皇帝来说,江山远远没有他的女人那么重要。事实上,两千多年来,类似的情形与皇帝并非绝无仅有,或者也可以说,像万历皇帝这样或比他糟得多的人渣皇帝,在我国历史上几乎触目皆是。总体上,中国人对于朝这种皇帝山呼万岁早已心平气和。因此,他们实在没有太多的理由,抱怨自己在一次次朝代更替轮回中所遭遇的苦难。
然而,毕竟在我国以往漫长的岁月里,似乎还没有哪一个朝代像大明朝中晚期一样,有那么多的皇帝对于他们手中的万里锦绣江山如此漫不经心、如此满不在乎。
其情形,恰如最坏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面对那些已然弄到手中的美丽女子——她们已经令人厌倦,让人完全丧失了激情。如今,公子哥儿们正在思考着怎样才能体面地用这场艳遇,去换取那些还没有体验过的刺激与欢乐。
面对锦绣江山,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稳扎稳打,正在将其一步步夺取到自己手中。
当他远非那么雄心勃勃地开始他的铁血生涯时,他最初的目标可能很简单——血亲复仇,或许还包含了他对几位美丽女性的向往。他感情强烈、专注而且执着,具备了实现这种追求的许多要素。
但是,要成就大事业,仅仅这些显然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多条件。这些条件,有些他已经具备了,譬如军事才能,有些则恰到好处地出现了,譬如运气。
最初事业的顺利发展,除了他本身的素质与训练之外,对手缺少素质和训练可能帮了他很大的忙,这里主要指的是他那些女真族的同族同种兄弟。而给他最大帮助、为他带来最大好运气的,则毫无疑问来自他最为强大的敌人——大明帝国的皇帝与皇帝的臣子们,来自李成梁和万历皇帝。如上所述,在他们手中,大明帝国的江山已经日益失去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事实上,早期努尔哈赤的最大成功,并不在于他有多么伟大或有什么雄才大略,而是在于他在李成梁和大明帝国的帮助下,成功地将这场战争变成了本篇开头所提到的“一场极为奇特的战争”。
我们知道,当努尔哈赤以所谓“十三副遗甲起兵”时,所有伙伴中包括他自己和他的亲弟弟舒尔哈齐在内,只有十几个人。同年,当他带领十几二十个人前去寻图伦城主尼堪外兰的晦气时,预先得到消息的尼堪外兰,其反应是携带妻子儿女远逃外地。这表明努尔哈赤早期的敌人似乎并不需要雄才大略方能对付。其情形大约和黑社会流氓群殴或者农村常见的打群架、打冤家、械斗差相仿佛。
翻检中国历史,秦末天下大乱时,刘邦用了六年多一点的时间建立了大汉帝国;具有胡人血统的李世民从起兵到成为大唐天子全部用了十年时间;宋太祖赵匡胤的情形有些特殊;而努尔哈赤的敌人——大明帝国天子的祖先朱元璋则前后费时十六年,建立起大明朝。即便是努尔哈赤的正宗祖先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从公元1113年抗命于辽开始,到公元1125年灭掉立国两百多年的大辽,再到公元1127年两次扫荡大宋帝国的半壁江山,也只用了十四年。如今努尔哈赤用了三十六年时间,尚未完全统一女真各部,这不能不使人对他的政治、军事才能产生双重怀疑。也使人有足够的理由发问:假如不是因为大明帝国已经烂到了骨头里,努尔哈赤能赢吗?
事实上,这种怀疑有道理,却也有失偏颇。譬如,说努尔哈赤具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超人的个人素质、意志力和韬晦忍耐精神,大约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在史书记载中可以看到,早期的努尔哈赤时常带领或派出一二十人、几十个人征伐敌人或对抗来犯,战斗与战役规模很小,证明关于群殴、械斗的说法不是望风捕影。但是,在这些军事行动中,努尔哈赤的勇力和胆量十分惊人。此人魁梧强健、弓马娴熟,使用的兵器长大而沉重,远超出常人,且勇猛不怕死,常常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气势豪壮先声夺人,令敌手很难抵挡。他当年穿戴的铠甲,收藏在今天沈阳的一座寺庙里,要由四个健壮的小伙子才能举得起来。他显然具备了冷兵器时代成为英雄的几乎所有重要素质。
努尔哈赤壮大自己力量的情形,酷似《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情节。
在一次攻城作战中,努尔哈赤冲杀在第一线,身中两箭,其中一箭伤及颈静脉,血流如注,几至昏迷。身旁的人要来搀扶他,他说:“你们不要靠近我,别让敌人发现我受伤。”然后,自己从容撤下。后来,该城被攻下后,那两名射伤努尔哈赤的壮士全部被俘,众人准备对二人施之以乱箭穿胸之刑。努尔哈赤说:“这么勇敢的壮士,就是战死沙场都很可惜,哪里可以因为伤过我而杀之?”然后,亲手为他们解开捆绑的绳子,置酒压惊,授以官职。二人与众将咸服,从此死心塌地地跟随努尔哈赤打天下。
据说努尔哈赤曾以四个人对抗过八百人。
当时,他身边共有八十人,其中的几个人吓得弃兵解甲,准备逃跑。努尔哈赤予以痛斥,然后与其他三人一起,弯弓搭箭,射杀对方二十多人。于是,对方惊惶失措,争相逃命。对此,努尔哈赤很满意,总结说:“以四人而败八百之众,此天助我也。”(《清太祖高皇帝实录》第二卷)这段传奇,有些类似张飞在当阳桥上一声暴喝,吓退曹操二十万大军的故事。如果不是想象或夸张的话,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努尔哈赤的这些敌人,可能是一些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
明王朝对于边疆地区长期实行分而治之、钳制平衡政策:一个部族如果稍许强大起来的话,就会立即扶植另一个部族与之抗衡,或者同时扶助几个力量,在其间挑拨离间,以收相互制约之效。因此,这些边疆部族很少有机会扩张自己的军事力量,他们进行哪怕很简单的军事训练,都有可能招来大明帝国军队的打击。在李成梁的长期纵容下,努尔哈赤的情形大约是极为特殊的事例。
有记载说:努尔哈赤身长八尺,智力过人,曾经在李成梁麾下,每临战事,必定奋勇当先,屡立功,“成梁厚待之”。(彭孙贻《山中闻见录》第一卷)这种情形表明,努尔哈赤很有可能在“有大将才”的李成梁身边,受到过良好的军事熏陶与训练。一个不言自明的道理是,不论是在以往冷兵器时代还是在今日,对于军事行动来说,是否受过这种熏陶与训练,结果会完全不同。在努尔哈赤的早期军事行动中,他的那些敌人们时常会出现溃不成军、一哄而散的局面,可能就是上述说法的逻辑后果。
与李成梁的关系,对于努尔哈赤的意义肯定比这些要重大得多。
李成梁误杀了努尔哈赤的父亲和祖父之后,对努尔哈赤采取了一系列安抚措施,其中最重要的有两项:其一,将努尔哈赤祖父、父亲曾经享有的三十道敕书——贸易特许状全部转给了努尔哈赤;其二,奏请中央政府批准,由努尔哈赤袭任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职务。
从此,努尔哈赤有了虽然很小但却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事实证明,祖父、父亲的被误杀并没有影响努尔哈赤与李成梁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亲密默契,在努尔哈赤对付尼堪外兰事件中表现得意味深长。
本来,根据分而治之的原则,李成梁一直在扶持图伦城主尼堪外兰,曾经出钱出力派人帮助他修筑甲版新城。如今,新近袭任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努尔哈赤要为祖父、父亲报仇,但他轻轻放过祖父、父亲死于李成梁部下之手的事实,一口咬定是尼堪外兰主谋杀死了他的父亲和祖父,且不依不饶。于是,尼堪外兰只好逃进李成梁帮助自己修建的甲版城,听凭努尔哈赤带着一二十个人大闹图伦城。李成梁的反应则是不理不睬,作壁上观。
我们找不到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与尼堪外兰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证据,尼堪外兰是否真的主谋或挑唆杀死了他们二人也很难考证。但努尔哈赤对于尼堪外兰的确表现出极度憎恨。据《满洲实录》等史书记载:努尔哈赤曾经为了追捕尼堪外兰,只身一人冲入敌群,乱矢中胸贯肩,被创三十余处。后来,听说尼堪外兰已经逃进李成梁部队的防区,受到明军保护时,他愤怒如狂,一口气杀死当时能够找到的十九名汉人,并将箭镞重新插入六名身中箭伤的汉人伤口,命他们去报信,索要尼堪外兰。结果,李成梁的部下撤除了尼堪外兰逃命的阶梯,将他置于努尔哈赤部下的刀锋面前,最后,尼堪外兰自然丢掉了性命。(《满洲实录》卷二)
想象一下:尼堪外兰本来是受帝国政府扶持的,在正常情况下,向他开战,事实上就可以被视为向帝国开战,对于任何一个强大而正常的政府与军队来说,这常常是发动战争的最好借口。由此可以认定,如果没有大明辽东最高军事长官李成梁的默许,就算借一百个胆子,努尔哈赤的部下也不敢这么干。
努尔哈赤心领神会,投桃报李。一方面不停地四处攻伐,扩张势力范围;另一方面,则相当诚恳地向帝国政府表达自己的谦卑恭顺。有时,这种谦卑与恭顺显得特别可人疼。
譬如——
大明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发生了中、朝、日三国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在本国内顺风顺水,于是,在自我感觉极佳的状态下,发出了征服明朝,到亚洲大陆上走马的宏愿。他于当年五月登陆朝鲜,两个月后,汉城与平壤相继失陷。朝鲜国王奔向中、朝边境城市义州,请求大明帝国予以援助。帝国表现得很有担当,立即组织抗倭援朝大军杀进朝鲜。此后,双方互有胜负,各自死了不少人。
其间,发生了黄仁宇先生所说的“所有时代中最大的一次外交错误”——
大明帝国君臣认为自己是战争的胜利者,为了安抚战败者,在全然不知道日本还有一位天皇的情况下,派出使节前往日本,准备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丰臣秀吉则以为明朝使节是在自己的重大胜利面前屈服,前来求和或者求降的。结果,直到面对大明帝国皇帝陛下的册文时,他才愤怒地发现,自己已经被置于失败者的地位,必须承担向中国皇帝纳贡的义务,并保证绝不再对朝鲜进行侵略。而丰臣秀吉原来以为作为胜利者,自己最低可以分割朝鲜、接受一个朝鲜王子为人质,并使一个大明公主成为自己众多妻妾中的一个呢。于是,被臣下稀里糊涂蒙在鼓里的中、日两国最高决策者,只能调兵遣将,再打一架。
最后,稀里糊涂持续了七年的战争,由于丰臣秀吉病死而稀里糊涂地宣告结束。
战争的结果则是中、朝、日三国分别宣布自己取得了伟大胜利,并分别载入了上述三国的史册。
在这场开打时莫名其妙,打完时依然莫名其妙的战争中,努尔哈赤表现得特别积极主动,一再提出请求,希望能够允许他带领自己的部下,参加战斗,为天朝和皇帝陛下效力。虽然最终被婉转谢绝,却也给帝国君臣留下深刻印象。
更加重要的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努尔哈赤获得李成梁的支持,完成了对建州女真的兼并。如今,李成梁离开辽东第一线,到皇帝身边享清福去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丰臣秀吉竟在此刻入侵朝鲜。在将近七年时间里,大明帝国全神贯注地对付丰臣秀吉,辽东地区军事重心完全转向抗倭援朝方面,主力部队入朝作战,辽东地区防务空虚,没有人关心那个努尔哈赤在忙些什么。上天仿佛特别眷顾努尔哈赤,自李成梁之后,又一次给了他千载难逢的良机,使他可以从容地巩固建州女真的势力。同时,一面向大明帝国表示效忠和友好,一面向其他女真部族发起挑战。
如我们所知,朝鲜是明王朝最为亲密的盟友。甚至被大清征服以后,在朝鲜君臣的私下谈论中,还将大清朝称之为奴虏。努尔哈赤懂汉语,但对汉字的认识程度可能十分有限。在范文程之前,帮助努尔哈赤书写汉字文书报告的,是一位来自江浙一带的破落汉人。此人的汉字水平也很难恭维,在朝鲜现存的文史资料中,我们有幸读到他代努尔哈赤起草的一份信件。这份信件是写给朝鲜国王的,很好玩,意思也很通俗易懂。其文曰:“我屡次学好,保守天朝九百五十余(古作“于”)里边疆。”信件后面很郑重地加盖了大明建州左卫指挥使之印。(《李朝宣祖实录》二十九年正月丁酉,三十三年七月戊午)从各种史料中,还可以看到类似的表示。诚如我们所知,在今天的东北地区,父母叱骂不走正道的孩子时,最常使用的一个词汇就是“不学好”。
从史料中,我们很难找到此阶段努尔哈赤对大明帝国表示不满的言论。至少在他给帝国官员的印象里,此人是颇为“学好”的。譬如,一位大明蓟辽总督在写给皇帝的报告中,就曾经这样评价努尔哈赤:“奴儿哈赤忠顺学好,看边效力。”(《明神宗实录》万历三十六年二月癸未)
有证据表明,努尔哈赤时常将违犯大明法律的人捕捉起来,移送交还给大明;也时常把女真人掠走的汉族人交还回去。有一次,女真木扎河部落酋长克五十,率众掳掠柴河堡,并杀死了明军指挥刘斧。努尔哈赤知道后,立即斩杀了这个酋长,并将其首级送到明军查验,表现得积极主动,恭顺热情。
在此期间,他先后八次亲自来到北京朝贡,除了表达对天朝繁华的艳羡渴慕之外,还用金钱铺路,结纳帝国高官。三十六年间,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头脑清醒者,曾经不断提醒帝国君臣警惕努尔哈赤。这些警告,在努尔哈赤对帝国高官们的殷勤工作中,均告失去效力。
有一个未经考证的说法:有一次大明辽东总兵举行操典,努尔哈赤恭逢其盛。他满面惶恐畏惧,连声赞叹“天威赫赫”,并一再表达自己“愿充天兵中一小卒”的强烈愿望,致使大明帝国军事将领对于自己的威慑力与感召力极感满意。
万历时期,皇宫失火,几个著名大殿被焚毁,此后在全国征集工匠修复。有文书中记载着一个说法,说是早已经在今天新宾县附近称王的努尔哈赤,甚至化装成民工,来到帝国的心脏地带共襄盛举。这个说法不一定是事实。但是,他对帝国由里到外的腐烂程度有着透彻的了解,则是不必怀疑的。
就这样,三十六年间,努尔哈赤在得到大明帝国中央政府崇高奖励的同时,身经百战,先后用兵征服了下列女真部族:
建州女真五部:苏克素浒河部、浑河部、完颜部、董鄂部、哲陈部;
长白山三部:鸭绿江部、朱里舍部、讷殷部;
松花江流域的海西女真四部:叶赫部、哈达部、辉发部、乌拉部;
乌苏里江流域野人女真三部:渥集部、瓦尔喀部、库尔喀部。
在此期间,他于大明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在今天的辽宁省新宾县永陵乡附近的费阿拉城称王。当时,是努尔哈赤起兵的第四个年头,他的势力范围约方圆二百里,也就是长约十公里,宽约五公里,相当于今天北方小一点的乡镇。与其他土酋不同的是,有记载说,努尔哈赤建设王城时,可能还有中央或地方政府派来的设计师与工程师躬逢其盛,一道参与了工程的设计与施工。这里面,大约可以看成是渗透了李成梁对他的爱护与支持。这很正常,想想看,他的父亲和祖父被误杀,当时,被理解成为国殉忠,他本人又如此忠诚国事,努尔哈赤没有理由不受到帝国政府的格外看重。
因此,两年后,即大明万历十七年,李成梁第一次离开辽东前线之前两年,帝国中央政府下令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相当于军区司令助理的级别。有证据显示,此时,他手中掌握的敕书由当年的三十道猛增到五百道。
六年后,即大明万历二十三年,正值抗倭援朝战争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大明帝国中央政府以努尔哈赤“保卫边疆的重大功绩”,晋升他为正二品龙虎将军,成为建州女真人中第一个得到如此崇高职衔的酋长,并享受中央政府每年八百两白银、十五匹绸缎的政府特殊津贴。
就这样,在三十余年时间里,努尔哈赤一方面不停地向朝廷表达谦恭与忠诚,另一方面,则以卓越的军事才华和勇猛绝伦的武力兼并女真各部族——“以韬光养晦示朝廷,以衔枚疾走创业绩”,使朝廷始终把他看做无足轻重的疥癣之疾,以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和小流氓一样的“属夷首鼠常态”。(孟森《明清史讲义》下)以至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努尔哈赤将大东北地区除辽东明军防区和女真叶赫一部之外的地方,囊括到自己麾下。他所控制的区域,包括今天远东西伯利亚的大片土地。
于是,这场早在三十六年前就已经开始的战争,愣被努尔哈赤主导着打成了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一场战争。三十六年之间,大明帝国作为战争的一方,不停地为另一方加官晋爵,帮助他壮大力量;三十六年后,当这另一方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将锋利的矛头真正对准被打一方时,后者方才恍然大悟:那一切原来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们真的以为战争今天才刚刚开始。
此中情形,令人扼腕叹息。帝国制度确如一架没有制动装置的过山车。当它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时,具有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所向披靡。当它滑向错误的道路时,其破坏性能量同样无人能够阻挡。
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是明清关系史上重要的年份。大明帝国在位时间最久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时年五十六岁。他和他的臣子们,终于用近三十年的荒怠和没完没了的党争、倾轧与争吵,迎来了万历朝的最后两年岁月。
命中注定,帝国要在皇帝生命的最后两年,开始为自己以往的苟且、自私、贪婪、短视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在未来的岁月里,将千百万人民送进水深火热的同时,将王朝送上绝路。
此时的努尔哈赤则已逢花甲之年。这位比万历皇帝大四岁的老英雄,在他六十岁时,老当益壮生机勃发,似乎刚刚进入生命中最辉煌的时段。正月,在他那并不辉煌甚至称得上是简陋的汗宫内,六十岁的老汗王断然宣布:“我决心已定,今年要出征。”他不再掩饰,将锋芒直指大明帝国。未来的历史进程表明,正是在即将开始的八年里,他将自己的人生事业推上了顶峰。
三年前,李成梁以九十岁高龄死去。转过年,努尔哈赤就在赫图阿拉即今辽宁省新宾县境内建立后金国,建年号为天命,自称“覆育列国英明汗”,正式切断了与大明帝国的通贡关系,并开始推行他那著名的八旗制度。而由于李成梁和万历皇帝主动放弃宽甸六堡,努尔哈赤一下子增加了八百里的战略回旋空间,使得大明帝国基本丧失了钳制努尔哈赤的前进基地,变得甚至连努尔哈赤究竟在干什么,他还想干什么都难以察觉。以至于就连努尔哈赤建立了后金汗国的消息,大明帝国朝廷可能都是在朝鲜国王派来的使节那儿知道的。
此时,努尔哈赤兵马强劲,疆域不可谓不广大,称得上今非昔比。但是,对于他来说,总体的战略态势并不是很好。在他的南部,是大明帝国的亲密盟友朝鲜;北部和西北部是虎视眈眈的蒙古部族与受到大明支持的叶赫部;西部与西南部则是庞然大物——天朝——大明帝国。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除了东北方向是他寒冷荒芜的后花园之外,其他三面全部被他的敌人或潜在敌人封死,他向任何一个方向突进,都有可能受到来自侧后翼的包抄,从而被截断后路,四面受敌。
此时,他偏偏将剑锋指向看起来最为强大的大明帝国,这实在是一个出人意表的、极其大胆也极其高明的决定,可能是努尔哈赤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一次冒险,一次将身家性命全部赌上去了的孤注一掷。不管是亡命徒性格使然,还是他真的洞察了大明帝国貌似强大实则虚弱不堪的本质,这场豪赌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胜之则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失败就会倾家荡产,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努尔哈赤的思路是,如果能够重创大明,使这个庞然大物不再指手画脚,那么收拾两翼的叶赫部与朝鲜就会相对容易许多;否则,自己可能永远都会腹背受敌。对于他来说,这实在太难受了。另外一个因素,可能也是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很了解大明帝国,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但是,无论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都使努尔哈赤从一个割据一方的草莽枭雄,上升成为不同凡响的英雄。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汗王宫发布了著名的《告天七大恨》。
这是一篇将重大原则立场和鸡毛蒜皮杂糅在一起的、很可爱的政治文告,很像我国民间那些招呼乡亲们拿起锄头去打冤家、吃大户的传单揭帖。这份文告语言质朴而富有煽动性,对于唤起那些满腹委屈的底层群众同仇敌忾,其作用想必不小,却也表明了努尔哈赤和他那些凶猛的战士在政治上的见识程度。
比如,其中的第四大恨就很有意思,说的是明朝为叶赫撑腰,导致叶赫部落将努尔哈赤早就订婚的一位女子改嫁给了蒙古,遂成为努尔哈赤的心头大恨。
这位令努尔哈赤感受到耻辱和愤恨的女子,就是东哥。
本来,东哥的故事与明朝没有太大的关系,明朝的皇帝与地方文武没有参与抢夺这位美女已经很不错了。努尔哈赤则坚定相信,如果没有明朝的支持,叶赫部断然不敢如此胡来。于是,这件事情也就成了他七大恨中的一恨。
其实,这是一件发生在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为此,该流的血早就已经流过,努尔哈赤一直因为时机与实力的缘故隐忍不发。如今,这位女子韶华已逝,成为时人口中的“叶赫老女”,偏偏又被努尔哈赤拿出来说事,表明这位女真英雄确实需要为自己的作为,编造或者寻找一些理由。
后来,努尔哈赤的后代们有点不好意思,在进军全国、统治全国的进程中,不停地对这七大恨原始文稿予以修饰,令那不忍卒读的文字通顺了许多,最终成就了一篇我们今天勉强能够看得下去的东西。
虽然如此,他们在军事上的布置却周密而完善。该文告发布的第二天,努尔哈赤挥军西进,次日便一举拿下大明辽东重镇抚顺。统兵三千人的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投降,后来成为努尔哈赤的孙女婿——额驸,就是我们熟知的驸马。
一周后,率兵驰援抚顺的广宁总兵及其所部一万余人全军覆灭,生还者十二人。史书记载:消息传来,“举朝震骇”。(《明史》卷二百三十一,张承胤传)
这时,大明帝国天子万历皇帝和他的臣子们才知道:战争开始了。
此时此刻,帝国最高军事领导机关兵部——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国防部——却没有人主持工作。原因是,早在两个月前,代理国防部长的那位第一副部长——兵部左侍郎崔景荣,曾经屡屡上书皇帝,请求退休,却被居深宫数十年不露面的皇帝置之不理。于是这位代理部长便封存好国防部大印,自说自话地退休回老家了。就此,导致帝国国防部迄今无人主持工作。
据说,皇帝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补充各级各地政府官员的缺额了。有统计数字说,中央各部门的官员缺额已经达到70%,而地方省、市、县各级官员缺额也达到50%。之所以如此,有人认为是因为这些缺额官员的工资俸禄,可以由皇帝收归大内。
八个月以后,即大明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二月,大明帝国才终于将讨伐努尔哈赤的各项事宜,大体上安排到位,就此,发生了影响重大而深远的“萨尔浒之战”。
大明方面的前敌最高统帅名叫杨镐,是一位很难准确界定其胆识才略的方面大员。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年那场抗倭援朝战争,就是在此人领导下打得莫名其妙的。如今,帝国再也找不出更加合适的统帅人选了,情急之下,请他出山。另外一位次重要人选——新任辽东总兵官,则由李成梁将军的二公子李如柏将军出任。而恰恰就是这位李如柏将军,娶了努尔哈赤之弟舒尔哈齐的女儿,并生育有一子。于是,辽东人民只好无可奈何地传唱歌谣曰:“奴酋女婿作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出征之前的誓师大会,给人的感觉很不好,其情形令即将奔赴战场厮杀的将士们心情郁闷。
象征大将之威的屠牛刀根本没有开刃,使本来应该挥刀就能斩断的、用来祭天的牛脖子竟然再三再四地割不断;驰马试槊是这种典礼中必有的古老节目,意在宣扬武威鼓舞士气,谁知,一位将军跨上骏马刚刚挥舞起来,那槊头就在已经朽烂的槊杆上折断坠地。
最高统帅的军事部署则更加令人绝望。出征前,大明帝国号称调集了四十七万全国精锐部队,准备以泰山压卵、牛刀杀鸡之势,一举割断努尔哈赤的喉咙。实际到达指定位置的部队则大约为十四万左右。相对努尔哈赤的六万兵马,这已经占据了人数上的压倒优势。谁知,我们的大军统帅可能在说给别人听的宣传中产生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指挥的是四十七万大军。于是,置兵合则强、兵分则弱的基本道理于不顾,下令化整为零,将十四万人分拆为四路大军,分进合击。结果,自然变成了努尔哈赤在每一路大军面前,都占据了绝对优势。努尔哈赤也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方针,采用了完全符合现代军事理论的战法——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
战争进程大体如下:
截至二月中旬,明军陆续集结到宽甸、辽阳、沈阳、开原铁岭间四个地方的部队约为八万八千五百九十余人;此外,还有朝鲜军队一万人左右,叶赫部一万五千人,共计十一万三千六百余人;再加上其他土司、镇道的游兵散勇,明军总体上有十四万人上下。相对努尔哈赤的六万人马而言,这仍然是一支压倒性的力量。
问题在于,这些部队仓促集结在四个地点,而这四个地点散布在一个长达四百里的扇面上,各点之间山高水长、地形极其复杂,彼此很难相互呼应支援。此时,万历皇帝和中央政府完全不管千里之外的实际情形,每天只是用最高一级信号旗——红色信号旗催促进兵,于是,前敌最高统帅只好命令四路部队分头前进,在宽甸、辽阳、沈阳、开原铁岭间的四百里扇面上齐头并进,向兴京—赫图阿拉做球心状运动式攻击,希望能够达成分进合击的战役目标。
这四路大军是:
南路由辽阳总兵刘綎为统帅,于宽甸经由董鄂路即今日之辽宁省桓仁县,北向攻击兴京—赫图阿拉的东南侧。此路明军人数约一万人,号称四万,一万人的朝鲜军也划归此一路。后来,战争结束后,努尔哈赤坚定相信,这一路就是有四万多人。
中路右翼以辽东总兵李如柏为统帅,由皇帝亲自点名任命。此路由辽阳出发,经清河东向攻击兴京—赫图阿拉的正面。此路大军人数约二万五千人,号称六万,战争结束后,努尔哈赤宣布战果时,也认为该路敌军为六万人。
中路左翼以山海关总兵杜松为统帅,集结于沈阳,沿浑河河谷出抚顺,经由苏子河河谷,会同中路右翼军李如柏,共同攻击兴京—赫图阿拉之正面,此路大军兵力约三万人,号称八万。
北路以开原总兵马林为统帅,约一万人,加上叶赫部落的一万五千人,兵力约二万五千人,号称四万人,任务是集结于开原铁岭之间,出三岔儿堡——抚顺东北九十里处,进入苏子河流域,攻击兴京—赫图阿拉的北侧。
约定各路部队于二月二十一日分别由各自集结地同时出发,三月二日中路左右翼两军会合于二道关,又名尚间崖,然后,四路大军以炮声为号,齐头并进攻击赫图阿拉。
当时,据说是为了在心理上起到恐吓的作用,大明军队号称四十七万,并且基本没有进行有效的保密工作,致使努尔哈赤对明军在行军路线、行军时间、部队统帅人选等方面了如指掌。因此,当杜松所率领的中路左翼大军,从沈阳出发,沿浑河河谷经抚顺进入苏子河河谷时,努尔哈赤已经知道这是一支号称八万、实则三万的部队,于是,努尔哈赤调动全部六万八旗部队,将第一次打击对准了杜松所部。
三月一日,杜松于漫天大雪之中,饮酒赏雪,并大醉,然后乘酒兴渡过寒冷刺骨的冰河,导致携带辎重的大部队没能过河。杜松遂兵分两路,一路大部队留在河对岸萨尔浒山下,扎下大营,渡过河去的一部分部队由他亲自率领,前去仰攻界凡山上的吉林崖。当日晨,努尔哈赤率军由兴京—赫图阿拉出发,下午到达萨尔浒山以东、界凡山以南地区,将杜松的两支部队从中间隔开,使双方的联系完全中断。然后,努尔哈赤也兵分两路,一路为六旗兵马,约四万五千人,前去攻打萨尔浒山下约两万人的明军大营;另一路为两旗兵马,前去吉林崖,援助并夹攻杜松率领的部队。是时雨雪交加,明军携带的枪炮火器受潮后无法使用,在八旗铁骑的攻击下大败。入夜时分,萨尔浒山下的大营已经全军覆没,努尔哈赤随即将得胜后的六旗兵马全部调到界凡山下,围攻杜松所部。杜松率军拼死激战,终于多处负伤后,力战一夜而死。大明中路左翼军就此全军覆灭。
同是三月一日,大明北路军马林所部已经到达尚间崖。他下令兵分三路,成品字形扎下营盘,以便互为犄角。三个营地相互间隔约三四华里。当日入夜,马林的侦察兵报告他,杜松正在相隔十五六里地的吉林崖苦战,马林没有前去救援,只是下令各营严密防守,直到杜松全军覆灭。
三月二日,努尔哈赤率得胜之师来到尚间崖下。他先割断了马林大营与一个犄角的联系,然后倾力攻打这个犄角。最后的结果是:这三个本来应该相互呼应、相互支援的犄角,不光是不支援友邻部队,他们自己相互之间也是谁也不呼应谁,谁也不支援谁,最后,自然被努尔哈赤一个一个地各个击破。
与这一路大军同时行动的叶赫部一万五千兵马,则根本没有投入战斗,马林所部全军覆灭后,这一万五千兵马悄悄离开前线,回家了。
当晚,努尔哈赤收拢大军回到界凡山,得到侦察兵报告,知道刘綎所部之南路军已经到达桓仁,而李如柏所部之中路右翼军也到达虎栏。努尔哈赤立即命几员重要将领星夜驰回兴京—赫图阿拉,以便防守大本营。
此时,明朝四路大军的最高统帅部并没有随着部队的前进而前移,最高统帅留在沈阳,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指挥协调大军行动。导致四路大军之间既不互相联系,更不协调行动。当时,努尔哈赤的全部主力部队都在战场上,兴京—赫图阿拉的大本营里只有不到四千兵马在守卫。在杜松和马林与努尔哈赤苦斗时,刘綎和李如柏若能够对赫图阿拉发起攻击的话,后来的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结果,直到三月二日夜里,杜松与马林两路大军已经全军覆灭了,刘綎和李如柏还完全不知道友邻部队的命运,他们还在各自的位置上,安心等待攻城的信号——炮声。
三月三日,努尔哈赤下令杀牛宰羊犒劳部队。
三月四日午时,经过一昼夜休整后集结起来的八旗军,与刘綎部在赫图阿拉城外的阿布达里山冈上展开激战。战斗持续了一个下午和整个夜晚,到第二天凌晨,即三月五日凌晨,刘綎及其部下将士大都战死。跟在明军后面的朝鲜部队,则在目睹明军全军覆灭的惨状后,放下武器,全军投降了努尔哈赤。
而李如柏则停留在虎栏。他既没有到达指定位置,没有按照炮声的信号前去攻城,也不去支援苦战中的刘綎,他只是停留在虎栏,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据说,从努尔哈赤向明军发起第一波攻击时开始,挡在李如柏大军前面的,就只有二十名努尔哈赤的骑兵。而率领数万大军的李如柏始终没有突破这二十个骑兵组成的防线,始终没有前往赫图阿拉城下,直到从最高统帅那儿接到撤军的命令为止。而努尔哈赤似乎也从来没有准备要攻击李如柏,只是在李如柏撤退时,象征性地追杀了一回。双方默契的程度之高,实在不能不令人怀疑其中必有蹊跷。
战场上实际发生的状况也印证了誓师大会上不好的预感:冷兵器时代,头盔的作用可能比今天的钢盔要大得多。有记载说,有一路大军主帅是一位凶猛的著名战将,谁知他从兵器库中领到的头盔已经锈蚀,结果激战中被敌军一箭洞穿。一路大军主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当即身亡。
这就是在晚明前清历史上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萨尔浒大会战”。
战后,明清双方的战略态势完全逆转。努尔哈赤占据了战略主动地位,大明帝国进入全面防守。
就此,不再需要更高一点儿智商,普天下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战争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