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艰难的流浪(1)
我一直在艰难地流浪,
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一直在艰难地流浪,
离开家乡,走在路上……
我曾被扔进一间硬石监狱,
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曾在外晃荡九十天,
沿着那道路一直向前。
那可恨的老法官对我说:
你这是九十天的流浪。
老天,我一直在艰难地流浪。
——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1]
艾德·保尔森(Ed Paulsen)
1926年,他十四岁。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在各个州晃荡——“搭上货车”穿越各地。“我总是会回到南达科他的家。我的姐姐和姐夫有一块很小的农场。那是让我放松休息的地方。我曾在那里打过半职业的棒球赛。你知道我的对手是谁?萨切尔·佩奇。他为俾斯麦队效力。我放过牛,一个月十块钱。待在那里我总是心有不甘,老想着要去洛杉矶或者旧金山这些地方闯一闯。”
“所有人都在谈论1929年的股灾。不过这里是西部小镇,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股灾。股市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啥都不是!在蒙大拿州的卡特班克,谁的手上会有股票这种玩意儿?如果将当时的时局比作一场艰苦异常的乒乓球比赛,农民就是那颗球。”
“1930年,我读完高中,走出校门,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他在华盛顿摘过苹果,在洛杉矶“兜售床单”,在沿海地区做过养路工。“日子越来越难过。我们不知道怎么在城里挨下去。大家都很害怕。施粥处排满了长龙。我们不知道要怎么站到领粥的队伍里去。我说的我们包括我的两个兄弟和我自己。我们没法想象自己变成那样。我们有着中产阶级的想法,只是我们的收入算不上中产。”(笑)
“1931年,这种生活在旧金山告一段落。我打算在码头上谋一份差事。我有着运动员的块头,强壮结实,不过这没啥用。那个时候,如果想在标准加油站(Standard Oil Service Station)找份工作,你得有大学文凭。当时的行情就是那样……”
我早上五点起床,赶到码头区。在史倍克糖厂(Speckles Sugar Refinery)的外头,门外挤了上千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里只招三四个人。负责人带着两个保安出来说:“我需要两个小工,另外两个下到坑里干活。”上千个人会像一群阿拉斯加犬一样去抢这几根肉骨头。最后只有四个人能得到工作。我只是一个啥也不会的小屁孩儿。
于是,你一路晃到贫民区。那里有几千号人。有人站在筐子上,发表一些跟经济有关的奇谈怪论,大话连篇,不知所云。十一点半左右,真正的头儿会取而代之。他们会说:好啦,我们现在要去市政厅。市长安吉洛·罗西是个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穿着昂贵的靴子和紧身背心。我们在楼梯上吵吵嚷嚷。最后,市长会出来露一面,但啥也不说。
我还记得人们提出来的要求: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家人有栖身之地,我们要食物、杂货,诸如此类……在那里提要求的有一半是黑人。当时,旧金山黑人并不多,但他们都相当谨慎。那些头儿们总是让队伍中有白人也有黑人。
对于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这实在是勇气可嘉。因为你很清楚这个社会根本就不会满足那些要求。他们要求那些空置的房屋敞开大门,让他们的家人有个体面的住处。[2]但你也知道社会不会屈从。一切都会落空。
这个队伍有四个街区那么长,塞满了整个路面。大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居然有人在街角向这些身无分文的人兜售苹果。(笑)
这些家伙开始大声嚷嚷,几匹马踱了过来。当时马上都坐着警察。接下来,有人开始打斗,最后出现了伤亡。那天死了三个人,还有人受伤。场面变得混乱起来,这些家伙随身带了大理石子儿,他们把石头扔到街面上。马儿脚下趔趄,四处打滑。这让警察很恼火,态度也强硬起来。
当时就是这种没用的抗争,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也压根觉得不会赢。我们天生觉得自己会输。那群人就是这么想的。许多人会回到救世军那里。当时是一点钟,大家都很饿。我们的脾气都很温和。很多人都有孩子,80%吧。他们之前有过工作,并不想把这个社会搞乱。他们只是想工作,他们只是不能理解。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看报纸,听小道消息,听说有人准备盖栋楼。
于是,第二天早上,你五点起床,赶到那边。你之前听到了招工的消息。那里有三千个人,木匠、水泥工,还有懂机械和其他各种东西的人。这些人一直相信工作会越来越多。事实却是越来越多的人在抢越来越少的工作岗位。旧金山正在慢慢停摆。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我们一直想出海,不过手头没票。哦,我都去过那个码头一千次了。那里曾经可以看到很漂亮的老客轮,它们要开往夏威夷。你可以听到乐队在演奏《再见》,站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在流泪。好像你在跟出远门的人道别,其实船上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笑)
社会并不会让我们觉得不安。我们只是有些不明白,但并不生气,也不会觉得上当受骗。我们不会说到造反,只会谈论工作。
我们只是在小镇上读过高中。在媒体看来,这可算不上知识分子。世道艰难,你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1934年,我去了洛杉矶,遇到了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3]。直到那时,我才开始感觉到一股激情。如果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问:“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在我无意闯进厄普顿·辛克莱演讲集会的那次。[4]那是1933年或1934年的冬天。就是这个小个子、穿着粉白衣服的人就站在那儿演讲,他可能是你见过最不像激进分子的家伙。你原本觉得他会戴着夹鼻眼镜,头发蓬乱。他的听众主要都是些普通的小职员。
他说成堆的橘子和木头闲置在一边……他们把橘子和苹果堆成一垛,浇上汽油,放火烧掉。蔬菜和其他东西都被毁掉了。后来,联邦政府宰杀销毁猪崽,大家都哭得很厉害。它们本应该看看当时加利福尼亚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价钱掉下来。
辛克莱的主张是把没使用的资源分给失业的人。这对我的震动很大。让挨饿的人有东西吃,这很有道理。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他的竞选活动中和四重唱组合一起唱歌。
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谁一直与我们为敌,那就是退伍军人协会。其成员主要是本地人。对于到处流浪、不顾后果、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这些人就是他们最险恶的敌人。在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胡佛村”都遭遇了突袭。这伙人戴着那种该死的帽子。他们拿着棒球棍,将这些可怜的人从铁路货场附近的树丛中赶出来。即便在我生活的小镇上,也是一样。我读高中的时候就和他们干过一仗。这帮人一直以来就在祸害我的生活。
他们是那种保守、狭隘的家伙,一直过得不错,像是商人、店主、地主。现在,他们陷入困境。这些人对这个小个子的州长候选人很不友善。他们拿着棒球棒和棍子跑到他的会场,把人群驱散。有一次,我们在圣费尔南多谷唱歌,这些人袭击了我们,把我们打得够呛,差点就不能活着离开那里。
在辛克莱竞选期间,我经常跑去图书馆,拿起之前从未读过、从未听说过的书。每天早上要去找工作,十一点的时候无功而返,就一头扎进图书馆。如果说我受过真正的教育,就是在那里。
那个时候,罗斯福是总统。还有什么全国复兴总署(National Recovery Administration,简称“NRA”)……当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让我们根本摸不着头脑。人们谈论的是限价等话题。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但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我们兄弟三个,找到一列货车,一路搭到波特兰。他俩找到一份工作,修邦纳维尔水坝(Bonneville Dam)。沿河的风光非常漂亮。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货车顶上,就可以看到很美的景色。
我们到了无业游民的集结地。因为那晚要到十一点钟才有火车,我们就在一家廉价的小饭馆里待着。这时走进来一个西班牙妓女和一个黑人妓女。她们每人点了一份汉堡。老板说:“我不卖给黑鬼,滚出去。”那个西班牙姑娘又返回来点了两个汉堡。老板一边嘟囔一边热了两个汉堡。那个黑人姑娘走了进来。老板俯身到柜台下,拿起一件黑色夹克。他把衣服冲黑人姑娘甩过去,正打中她的头,嘡的一声响。老天!我以为那个姑娘被打死了。她呻吟着,摇摇晃晃地从凳子上摔下去。老板飞快地绕过柜台冲出来。我伸出脚绊了他一下,他摔了个狗吃屎。两个姑娘趁机跑了出去。不然,他会杀了那个黑人姑娘的。我们也离开了那家店。我们在半夜搭上一列货车,在凤凰城下了车。这个小镇一点儿都不友好,我们还是走掉为妙。
这是一列运橘子的货车。我们待在冷藏车厢里。目的地是堪萨斯城。火车跑得飞快,我们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我们穿过铁丝网去吃橘子,拼命补充维生素。(笑)一路走下来,酸酸的橘子汁让我们的嘴巴像烧着了一样,牙齿也都酸倒了。我们在堪萨斯城下车的时候,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开往堪萨斯城的火车上。每次停车的时候,都有黑人上来把煤扔下去。你能看到下面有人把煤拢在一起。你能看到铁路警察态度很糟糕。
哈尔和我坐在车厢顶上,那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夜晚。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铁路警察,他手里的电筒足足能照到一千英里以外。嘭!嘭!他开枪了。我们听见子弹打中车厢的声音。嘭!就像这样。我举起双手,朝亮光的方向走过去。哈尔跟在我后面。那家伙说:“下来!”我说:“我下不去,老天!”这玩意儿每小时能跑五十公里,也可能更远。他说:“跳!”我说:“我做不到!”他说:“转过去,朝前走!”他让我们在火车顶上朝前走。那里有一节无盖车厢,大约八英尺高。他说:“跳!”我跳了下去,跌进湿沙里,沙子没过了我的膝盖。
后来我们到了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小镇——比阿特丽斯。当时是早上,我都快冻僵了。冻得半死的我们爬进沙箱。[5]我们把自己弄干,慢慢暖和起来,又回到火车上。晚上,我们到了奥马哈。突然之间,我们的火车被佩带着手枪的警察围住了。其中一个家伙说:“到卡车上去。”我问:“为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干!”他说:“不是送你进监狱。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流民营地。”
他们把我们一路拉到了一间老旧的部队仓库。他们给每个人登记,再放进去,脱掉你的衣服,涂上去虱剂,让你洗上一个澡。当时已是半夜。洗完澡出来,看到很多吃的,有炒鸡蛋、培根、面包、咖啡和吐司。我们美餐了一顿。实在是太棒了。我们到楼上去睡觉。是那种上下铺,床单、牙刷、毛巾和其他东西也都准备好了。我在床上坐下来。我没法告诉你那感觉有多好。我们简直以为自己进了天堂。哈尔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岁。他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但它肯定是个不一样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社会服务工作人员面前。当时,已经有上千号人在那里。他们有的在打棒球,有的在刷墙;其中有流浪汉,有乞丐,还有在路上流浪多年,愤世嫉俗的粗人。这里就像是个游乐场。真是不可思议。
通过一名社会工作者,他在全国青年总署(National Youth Administration)得到一份工作。上班的地方在南达科他州阿伯丁的一所很小、没有供暖设备的大学里。“然后,我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罗斯福上台之前,联邦政府和你的生活没什么关系。除了邮政局长,几乎没有地方代表。现在,你认识的人在政府里工作。就是普通老百姓,或者住在街角的那个家伙。”
“对保守而狭隘的小镇居民来说,欢迎和憎恶这种变化的人各占一半。它产生的影响立竿见影。在阿伯丁,当地人是反对的。但他们又很开心看到绿色的救济支票兑现成钞票。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会破产。这件事不能一概而论。罗斯福的新政干涉到了他们的生活,对此,他们咬牙切齿。同时,他们又得靠此生活。小镇居民就陷入这样的矛盾中。”
全国青年总署拯救了我的生活。我可以很容易地在联合国得到一份工作[6],也同样容易被扔进新新监狱。[7]只是碰上了好运气而已,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罪犯。你偷东西,你坑蒙拐骗。你总得活下去。偷晾衣绳上的衣服,偷后门廊上的牛奶,偷面包。我还记得搭火车经过新墨西哥州的图克姆卡里。我们短暂停留了一阵子。那里有个杂货店,就是那个时候的超市。我下了火车,弄回来一些面包卷和饼干,店老板隔着玻璃冲我挥舞着拳头。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它把人搞得跟土狼一样。你是个掠食者。你不得不这样。土狼很狡猾。它看起来胆子大得要命,其实外强中干。它会跑,不过一旦被困得无路可走,它又会拼命。在我长大的地方,它们是遭人恨的,因为它们吃羊。它们还会咬死小牛犊,跑到鸡圈里。总之,是很讨厌的东西。可是,如果不这样,它们要怎么活下去呢?它们不像狼那么强大,个子小小的。它们的生活环境很糟糕,经常被狗追着跑。它又不像狐狸。土狼是大自然的受害者,跟人一样。在三十年代,我们就是土狼,失业的土狼。
不,我并不觉得大萧条是什么可贵的经历。幸存下来的人们依然活在它的阴影里——那段艰难的日子留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