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痴人梦话(1)
第一节 镜面人
2008年5月9日。松江省医科大学。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这座在国内享有盛誉的医学院的院落里,绿荫如盖,鸟鸣啾啾,生机盎然。年轻的学子们已换上轻巧的春装,神采飞扬地走在校园里,尽情地炫耀着灿烂的青春。
绕过宏伟的主楼,经过逸夫图书馆和教学楼走到林荫路的尽头,是一幢红色的砖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因建筑年代久远,楼身已有斑驳的风雨侵蚀痕迹。这就是专供医学院师生解剖尸体和存储人体器官的“红楼”。
在位于二楼的解剖室里,三十三名肿瘤系的硕士研究生围拢在一张硕大的桌子旁,兴奋的心情中带着紧张和期盼。稍后,一具新鲜的尸体将在这里被解剖。他们虽然已经在医学院里读到七年级,但由于可供解剖的尸源短缺,尤其是完整新鲜的尸体。这次解剖对他们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他们都格外珍惜这次机会。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主刀的机会,这次被选中的“幸运儿”是病理专业的许罗丹。二十五岁的许罗丹,因童年时营养不良,长得瘦瘦小小,肤色泛黄,头发也暗淡稀疏。但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内心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刚毅和强悍。她不仅功课好、悟性高,而且心理素质好,手法稳定,在每次课堂实验中,都有上佳表现。认识她的师生都毫不怀疑地认为她会在日后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医生。
全身赤裸的尸体已被放置在解剖台上。由于用福尔马林处理过,尸身没有散发出任何异味。这是一具女尸,面部用白布蒙着,从松懈的身体和皮肤的老化程度来看,年纪应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
肿瘤系主任何苦亮把一柄解剖刀递到许罗丹手里。刀身通体惨白,泛着寒光,刀刃锋利得可吹毛断发;刀身长11.6厘米,宽2.2厘米,是国际通用的标准解剖刀。
许罗丹接过解剖刀,紧紧握住刀柄,枯瘦凸起的手指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露。
许罗丹打量着眼前的这具女尸,心头涌起奇异的感觉,一阵莫名的恐惧弥漫全身。她身体一颤,双手抖动,险些把价格不菲的解剖刀丢在地上。
何苦亮关切地看着这位得意门生,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许罗丹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带着歉意对何苦亮说:“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紧张。”
围观的同学们目光各异,有迷惑、关切,也有嘲讽和幸灾乐祸。在人群中,最突出的人总是难免被嫉妒甚至被厌恶。
何苦亮鼓励她说:“放松,你能做到,我相信你。”
许罗丹感激地点点头,做两次深呼吸,右手稳稳地握着解剖刀,从尸体胸膛的中线落下,像是划过败革,尸身胸腹部的皮肤毫无声息地裂开、外翻,露出表皮下的皮肤、脂肪和血肉,直至一整副复杂精密的人体器官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围观者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
许罗丹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剧烈颤抖起来。
可是没有人留意到她的颤抖,包括何苦亮。大家都被尸体的胸腹部器官的构造牢牢地吸引住了。那是怎样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有的器官都是反向的,心脏在右边,脾脏长在腹腔右侧,而肝脏和胆囊在腹腔左侧——与常人器官位置截然相反,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这让人不禁感叹造物的神奇。
有几名学生禁不住兴奋地叫出声来:“镜面人!”
是啊,这是一具发生概率为几百万分之一的镜面人的尸体,它的心、肝、脾的位置像是正常脏器的镜中像。可以想见,一具正常的新鲜尸体已经非常难得,而他们竟目睹解剖镜面人的全过程,多么令人振奋。
就在众人的低声惊呼中,许罗丹的目光绽放出迷乱和恐怖的色彩,她只感觉天旋地转,缓缓栽倒在地。手中的解剖刀坠落,插入地板,刀身嗡嗡地颤动。
几名学生缓过神来,急忙围上去。何苦亮说:“不要紧,她可能是过度紧张,晕过去了。”他蹲下身,用手指试探许罗丹的颈部动脉,脉搏还算强劲。他把许罗丹的身体放平,双手交叠地放在她胸部双乳之间,循着心脏的节奏按动。几十秒钟后,许罗丹轻噫一声,苏醒过来。
她的眼前交织着金色和白色的星星,那些俯视她的脸孔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她渐渐明白过来,忽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妈妈,它是我妈妈的尸体,我亲手解剖了我妈妈!”
围观的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不轻,连连向后退。何苦亮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许罗丹的眼睛说:“你刚才晕倒了,现在没有事了,放松,我们是在课堂上。”
许罗丹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何苦亮的右臂,指甲抠进他的皮肉里:“那具女尸是我妈妈,我解剖了我妈妈。”
何苦亮诧异地说:“这是我们从刑场上带回来的无人认领的女尸,你怎么说是你妈妈?”
许罗丹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号啕大哭:“我妈妈就是镜面人,我在拿起解剖刀的那一刻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一定是我妈妈。”
第二节 身世谜团
解剖课上出现这样一段意外的插曲,只好中止。许罗丹认定她亲手解剖了自己的妈妈,受到很大打击,一病不起,神思有些恍惚,在松江省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住院治疗。学生们也被这奇诡的事件震慑到,疑神疑鬼,事件演绎出多种版本,在校园里风传。
供解剖用的女尸生前是松江省雷克县陶然村村民,名叫梁美芬,丈夫武成顺,务农。武成顺原是农村的泼皮破落户,无亲无故,游手好闲,家里一贫如洗,晃荡到三十大几,也讨不到老婆。十几年前,梁美芬从外地逃荒到陶然村,经人说和,嫁给了武成顺。两人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武成顺开始对梁美芬产生不满,发展到后来则愈演愈烈,直至开口即骂,举手便打,致使梁美芬的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精神也受到极大的煎熬。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年,梁美芬终于忍耐到极限,在又一次遭受武成顺的暴打以后,鼻青脸肿的梁美芬从市场上买回来毒鼠强,混在白酒里给武成顺喝了下去,武成顺当即七孔流血,毒发身亡。
案情简单明了,梁美芬也对作案事实供认不讳,雷克县法院在几个月后对梁美芬做出死刑判决,立即执行。
由于梁美芬是从外地逃荒到陶然村的,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有亲友;武成顺生前也是孤家寡人,梁美芬被枪决后,无人认领她的尸体,便供给松江省医科大学做教具。
谁知风波突起,主刀解剖尸体的许罗丹声称死者是她的亲生母亲,这让校方和公安机关都有些紧张。如果许罗丹所说属实,那么梁美芬遗体的处置权就要归属于她。
松江省医科大学把这一事件报告给曲州市和雷克县公安局,两家单位分别派出办案人员跟进调查。
曲州市刑警支队的刑警冯欣然与雷克县的刑警冷桥到医学院了解过事发经过后,又驱车向许罗丹所在的医院赶去。
冷桥是梁美芬杀夫案的主办刑警,原以为这起案子已经尘埃落定,谁知凶手伏法后又起风波,让他有些灰头土脸。他在车里向冯欣然抱怨说:“梁美芬被判决后,我们在报纸上打了一个多星期的认尸启事,也没有人来认领,谁料在医学院解剖时,又凭空冒出一个女儿来,真是无缘无故地给人添堵。”
冯欣然笑笑说:“这个认尸的许罗丹我大致了解过,说是她父亲在她十岁时就死于一场车祸,她母亲在不久之后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许罗丹被一名独居的退休工人收养。据说许罗丹认尸的依据是梁美芬的反着长的内脏器官,医学上叫作镜面人。医学院的教授们说,镜面人的发生概率极小,但是不足以作为认定她就是许罗丹亲生母亲的证据。这件事,还是要听一听许罗丹本人的说法。”
许罗丹在医院里躺了两天,精神状态有所缓和。她本是一个内心坚强的女生,对许多挫折和磨难都能坦然面对,只是亲手解剖母亲遗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
冯欣然和冷桥向她做过自我介绍,说:“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是核实梁美芬的真实身份。在她生前居住的陶然村,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无法了解到更多情况。你是否愿意尽量详细地介绍关于你亲生母亲的事情?”
许罗丹斜倚在病床床头,说:“我妈妈叫曲琳,爸爸叫许桐,我小时候,一家三口住在曲州市郊区的赵家乡。妈妈对我特别好,特别疼我。在我十岁那年,爸爸乘客车到外地去办事,途中发生了车祸,爸爸遇难。妈妈从那以后就变得精神恍惚,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看我的眼神也完全不一样了。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眼神,凶狠又古怪,像是恨不得吃了我。妈妈在爸爸去世后一个多月突然消失,此后再没有音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狠心抛弃我,不明不白地离家出走?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非要这样做?”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许罗丹说起,仍情绪激动,难以释怀。冯欣然和冷桥对视一眼,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按常情来说,在母女关系非常好的情况下,曲琳的不告而别一定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深层原因。
冯欣然继续问:“你妈妈离开家以后,你和谁一起生活?”
许罗丹说:“我家邻居郑奶奶收留了我。郑奶奶见我无依无靠,就让我搬到她家里去住,后来又办理了领养手续,我就成了她的养女。不过我叫惯了她郑奶奶,一直没有改口。郑奶奶退休后,带着我搬到曲州市里居住,已经很多年没回赵家乡了。”
许罗丹想了想又说:“妈妈离开家时我还小,对妈妈的样子我记得也不大清楚。郑奶奶和我妈妈很熟,让她去辨认一下梁美芬的面容,一定可以认出来。”
冯欣然想,对梁美芬执行死刑时,两枪都打在头部,一张脸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找郑奶奶去辨认也无济于事。他怕许罗丹伤心,没说出这些话,只是问:“证实梁美芬是否和你有血缘关系并不难,最可靠的办法是验DNA。对了,你妈妈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吗?”
许罗丹在解剖室里昏厥前并未见到梁美芬尸体的面部,这时见冯欣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便猜到了其中原因,不禁黯然神伤,摇摇头说:“妈妈离家时,带走了所有的照片,她似乎有意和她熟悉的过往世界彻底隔绝。不过她到底没有走太远,陶然村距曲州市也只有两百多里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十几年来她竟然一直不来看我,她是在恨我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冯欣然不知怎样回答,岔开话题说:“你在解剖室里,仅凭梁美芬的内脏器官就断定她是你妈妈?你又怎么知道你妈妈的脏器是反着长的?”
许罗丹说:“妈妈在十几年前患过肺炎,去照过X光片,医生说她在医学上被称为镜面人,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能顺利生下我更是奇迹。妈妈回家后拿这件事说笑,所以我印象很深刻。我在解剖室里第一眼见到那具遗体时,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冯欣然问:“是什么感觉?”
许罗丹摇摇头说:“我说不好,也许就是血缘带来的微妙直觉。我当时就感觉那具遗体和我有特殊的联系,心里很害怕,想丢下解剖刀逃走,可是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又必须硬撑下去。直到我剖开遗体的胸腹部皮肤,见到它的内脏构造,就坚定地相信,它是我妈妈的遗体,不会错的。”
冯欣然暗自佩服许罗丹的镇定。大多数女生说到这样凄惨的事情,一定会痛哭流涕,但许罗丹平静如常,表现出与她的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坚强。冯欣然说:“既然你这么笃定,又提出诉求,公安机关有责任帮你查清真相。我们会对梁美芬的遗体进行检验,如果证实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有对她遗体的处置权。”
许罗丹急切地问:“然后呢?你们会不会帮助我找出妈妈离家出走的真相?”
冯欣然无奈地摇头说:“即使能证实梁美芬就是你的妈妈,但她唯一卷入的一件刑案已经结案,而你妈妈离家出走只是民事行为,警方是无权介入调查的。”
许罗丹黯然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第三节 地底骷髅
冯欣然回到警队后,把这件事向支队长李观澜做了汇报。又来到法医室,把许罗丹签字的申请DNA鉴定的报告交给苏采萱。
苏采萱听过冯欣然的叙述,也认为曲琳不留只言片语就离家出走的确有些不可思议,说:“亲生母亲无缘无故抛弃十岁的女儿,有违常理,就算她想改嫁,也不必那么急吧?再说,带着女儿改嫁也不是不可以。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冯欣然说:“要我说就是绝情,狼心狗肺。但是据许罗丹说,她母亲待她又非常好,很疼她,这又不好解释了。”
苏采萱说:“这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了,我很想知道真相。”
冯欣然笑嘻嘻地说:“连苏姐这样的女强人都有执着的八卦精神,看来八卦特质真是女人与生俱来的。”
苏采萱半真半假地呵斥他说:“你小子越来越胆大,动不动就拿我开涮。还管我叫女墙(强)人,嘲笑我睡觉时对着墙是吧?”
冯欣然忍俊不禁,说:“苏姐,我真没这意思。就凭你这模样,这身段,要找男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是你自己眼界太高。”
苏采萱打断他说:“别耍贫嘴,话说回来,许罗丹也怪可怜的,做完鉴定,你马上把结果告诉她。”
两天以后,DNA化验结果出来了,梁美芬与许罗丹的基因序列相似程度达99.99%,证实有亲密的血缘关系。
遵照许罗丹的意愿,曲琳的遗体仍保存在医学院的储藏室里,用于医学研究。
虽然证实了梁美芬就是曲琳,是许罗丹的亲生母亲,苏采萱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