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痴人梦话(4)
李观澜说:“我有不同意见。对郑奶奶的话,如果只取主干,抛开那些干扰我们思路的细枝末节,对案情还是有帮助的。至少,她帮我们拓展了思路。也许地下挖出的尸骨,真的就是许桐。以前我们的思路被许桐在车祸中死亡的说法左右,一直没有往其他方面怀疑,而郑奶奶所说的许桐还魂,也许就是他本人在夜里回了家。这样,我们需要对地下挖出的骨骸进行鉴定,好在我们已经有许罗丹的基因样本,只要比对双方的基因特征,就可以判断尸骨是否为许桐本人。”
苏采萱半信半疑地说:“如果地窖里的尸骨是许桐的,那在车祸中死的人又是谁呢?赵家乡有许多人目睹了车祸现场,这是无法伪造的。如果死亡的另有他人,死者家属怎么会不寻找、不报案?”
李观澜摇摇头说:“这个疑问我暂时没有答案,现在我们还要走访一个重要人物。”
苏采萱心领神会,说:“对,去询问许罗丹。她在睡梦中哭叫‘爸爸在地窖里’,一定是知道什么内幕,也许她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许罗丹对李苏两人突然来访有些诧异,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你们还在调查?”
苏采萱说:“这次调查的不是关于你母亲的事,而是有一起刑事案件需要你的协助。不久前,我们在位于赵家乡的你家原住址发现一具人体残骸,希望通过你了解一些案情线索。”
许罗丹搞不清他们的用意,说:“我在十岁时就离开了赵家乡,恐怕不能给你们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观澜启发她说:“你父亲去世时,你虽然才十岁,但对以往的事情应该还有些记忆。从你父亲遭遇车祸到你母亲离家出走前这段时间里,你是不是曾经目睹了什么让你记忆深刻的事情?”
许罗丹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那段时间,家里客人很多,妈妈整天忙着迎来送往的,就是这些。”
李观澜索性直奔主题说:“我们在和郑奶奶接触时,她说你和她一起生活的第一个月里,在夜里入睡以后,会哭叫着说一句梦话,‘爸爸在地窖里。’我们想知道,你亲眼见到你爸爸在地窖里吗?他在那里干什么?是在干活儿,还是已经死亡,被人埋在地窖里?”
许罗丹有些愠怒:“这是在审问我吗?一个十岁孩子的梦话能代表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如果我知道什么内情,根本没必要对你们隐瞒。”
苏采萱想,许罗丹的话也有道理,就说:“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事情真相。从常理来推断,你说的那句梦话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多月,应该不是凭空而来或因一两次噩梦引发,更可能是受到外界的刺激而在睡梦中有所反应。你再努力想想,也许一点小事,就是解开谜题的重要线索。”
许罗丹平复下激动的情绪,说:“对于妈妈离开我之前的一个月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已经反复回想过很多次,没有任何值得提到的地方。”
李观澜见许罗丹的神情不像是假装,知道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打算结束谈话。稍一迟疑,又取出那几张人形玩偶的照片,递给许罗丹说:“这上面的东西,你见过没有?”
许罗丹接过照片,怔了一怔,随后脸上掠过诧异和惊喜的表情,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这是我小时候最心爱的玩具。”
李观澜和苏采萱心头一喜,说:“这是你的玩偶?”
许罗丹说:“是啊,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没什么玩具,就只有这一件。我喜欢得不得了,睡觉时都抱在怀里,所以才会这样记忆深刻。后来有一天,我不小心把这东西掉到院子里的地窖中,那地窖有几米深,我自己不敢下去,就求爸爸帮我去捡上来,可是爸爸不理我,没过多久,他就出了车祸。”说到这里,许罗丹自伤身世,泪水都涌在眼眶里。
李观澜说:“这玩偶是谁给你的?造型怎么会这样古怪?”
许罗丹说:“是一个从云南来的我爸爸的旧相识带给我的。听妈妈说,那人和我爸在年轻时结下过什么恩怨,关系好像挺复杂的。我那时年纪小,也搞不懂这些。我爸爸觉得这个东西丑得不得了,看了一眼就丢给我玩,谁知道我喜欢了不到两个月,这件东西就丢了。”
从许罗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室外阳光明媚,李观澜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对苏采萱说:“怎么样?调查至此,是不是对案件的前因后果已经有了成型的想法?”
苏采萱撇撇嘴说:“推理不是我的强项,你要是想到什么,就别再卖关子了,我洗耳恭听。”
李观澜沉吟一下说:“只是目前还没有让人信服的明证,也许应该派出人手到发现骷髅的工地复查。不过年深日久,许多痕迹都已经被湮没,我们需要一点好运气才行。”
第六节 蒙尘往事
一周后。
冯欣然敲开李观澜办公室的门,说:“李支队,这些天没什么要紧的大案子,兄弟们都闲得发慌。建筑工地的那件案子还办不办,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观澜正埋头浏览卷宗,头也没抬,说:“那件案子啊,已经结了。”
“结案了?”冯欣然瞪大眼睛,“一点眉目还没有,就这样结案了?”
李观澜觉察出他语气中的愕然,抬起头说:“是啊,就这样结案了,你有什么疑问吗?”
冯欣然有点结巴地说:“凶……凶手是谁?受害人又是谁?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怎么就匆匆忙忙地结案了?”
李观澜说:“受害人是许桐,凶手就是他的妻子、许罗丹的妈妈——曲琳。我正在读一份卷宗,下午要去市人大汇报,没空向你详细解释,你要是好奇心强,就去向苏采萱了解案情。”
冯欣然带着一肚子疑问来找苏采萱,张口就问:“工地那件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声不响地就结了呢?”
苏采萱见冯欣然着急的样子,打趣说:“嗬,急成这样。李支队没向你们通报,是因为这案子的受害人和凶手都已经死了,没立案。”
冯欣然央求她说:“采萱姐,你就别打哑谜了,快跟我说说吧。”
苏采萱知道冯欣然是天生的刑警,遇到奇案要案,不追究出原委不肯罢休,就不再吊他的胃口,说:“许家的事确实非常离奇,我在接触这件案子时也是满头雾水,亏得你们李支队头脑还算清醒,把支离破碎的线索串成一个完整的案情,倒也合乎情理。郑奶奶也接受了李观澜的意见,只是出于对许罗丹的保护,真相还对她保密,也未向更多人传播。在建筑工地发现的尸骸,经过基因鉴定,就是许罗丹的生身父亲许桐。他是被重物打击致死。”
冯欣然说:“可是在车祸中丧生的那个人是谁?他身上带有许桐的手表、身份证,体貌特征也和许桐接近。”
苏采萱说:“这件事过去了十五年,死者已经化成灰,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可以肯定,被火化的那具尸体一定不是许桐,因为许桐在车祸的第二天晚上又回到了家中,并在当晚遇害,尸体被藏在地窖里,直到十五年后才被发现。李观澜对车祸中丧生的那个人做出了合理解释,因为他在办案时曾遇到过类似事件。那人应该是一个流窜作案的窃贼,因居无定所,失踪了也没有人寻找。许桐在乘车时遭遇那个窃贼,钱包和手表都被偷走,但是许桐没有觉察。许桐在中途有事下车,那窃贼见苦主离开,就放心地留在车上,没想到遭遇车祸,他成了许桐的替死鬼。”
冯欣然质疑说:“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可是难道整个案情都是用分析和推测串起来的吗?这怎么可以结案?”
苏采萱笑笑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这些奇诡的地方只好用合理的推测串接起来,但案情的主干有铁证。如果在没有证人证言的情况下,要求每一个情节都得到落实,那你们李支队就成神仙了。”
冯欣然赞同说:“那倒是,他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揭示这起案子的真相,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苏采萱继续描述案情说:“当时曲琳也以为许桐在车祸中死了。由于许桐在此前的近三年时间里一直不间断地对亲生女儿实施性侵,所以曲琳见到他的尸体时,不仅没有难过,反而感到如释重负。”
冯欣然此前并不知道许罗丹遭受亲生父亲性侵的事实,听到这里,也大吃一惊,诧异和愤怒的情绪溢于言表。
苏采萱说:“当曲琳以为这噩梦一样的日子终于结束,正暗自庆幸时,许桐却在车祸的第二天夜里突然回到了家。我们不知道曲琳当时遭受了怎样巨大的惊吓,也不知道她在被迫接受许桐还活着的事实以后,心情怎样从顶峰跌到低谷。曲琳已经死去,我们无法获知她的杀人动机。也许她当时以为,既然所有人都认为许桐已经死了,那么她在当晚杀死许桐,悄悄掩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也许当晚许桐又对许罗丹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行为,致使她动了杀机。”
冯欣然点点头说:“杀人动机很合乎情理,而且许家当时恰好有一个很深的地窖,曲琳杀人后,趁夜深人静把尸体扔到地窖里,再把地窖封闭,日后寻找机会把地窖填平。如果不是在十几年后赵家乡大兴土木,许桐的尸体不知到何年何月才会被人发现。”说到这里,冯欣然轻念一想,又提出一个问题,“不过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曲琳杀死许桐后,完全可以和许罗丹相依为命,继续生活,为什么要抛弃女儿,隐姓埋名地嫁到外乡呢?”
苏采萱说:“这件事也一度困惑过我们,直到郑奶奶向我们透露,她在收养许罗丹以后,许罗丹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睡梦中哭叫‘爸爸在地窖里’。当时我们的直觉是许罗丹目睹了曲琳杀死许桐并埋尸地窖的过程。但是在向许罗丹询问以后,发现她对这一事实毫不知情,而且绝不是伪装。随后我们在无意中掌握了一个细节,许罗丹那时有一个心爱的玩偶,不小心掉进地窖里,她求爸爸去捡回来,但是被爸爸拒绝了。所以李观澜认为,许罗丹在睡梦中喊的是‘爸爸,在地窖里’,是央求爸爸去捡回那只玩偶。”
“但是,听到的人都误会许罗丹喊的是‘爸爸在地窖里’。尤其是曲琳,她在杀死丈夫后,本来就惴惴不安,惶恐度日,在深夜里听到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喊,自然以为女儿看到了她杀夫的过程。可以想象,曲琳在那一个月里,是生活在怎样的恐惧和矛盾中。她以为她的犯罪行为迟早有一天会败露,却又不忍心对女儿采取任何手段,只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谁知道她再嫁后遇到的仍是坏男人,以致连杀两任丈夫。这女人的心够狠,手够黑,命也够苦。”
冯欣然听罢长出一口气,说:“听得我脊背发冷。那个玩偶,不就是我们在建筑工地的尸体旁挖掘出来的?”
苏采萱说:“就是,据说还是一个和许桐有恩怨纠葛的人送给许罗丹玩的。”
冯欣然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是说那个玩偶是东南亚人下降头时用的道具?许罗丹得到玩偶后没多久,就家破人亡,会不会是被人下了降头?”
苏采萱说:“你在警队里宣扬封建迷信,被金局知道,有你受的。”
冯欣然吐吐舌头,说:“他是老大,我可惹不起。不过,这起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在推论和猜想,到目前为止,除去许桐的遗骸,还没有其他有力证据,证明许桐是被曲琳杀死的,恐怕难以服人。”
苏采萱说:“怎么没有证据?曲琳在用重物砸死许桐后,把凶器也一并丢进地窖里掩埋。我们当天在挖掘许桐的残骸时,并没找到凶器,是因为一名施工工人在我们之前见到了那件凶器,以为是什么值钱的文物,偷偷给藏了起来。后来他到市场上去卖,被人嘲讽了一番,又适逢李观澜派人回现场复查,才把那件凶器带回来。”
冯欣然说:“是什么凶器,怎么会被当成文物?”
苏采萱说:“恐怕你见到了也不认识。那是一块刮痧用的砭石,表面发乌,造型又奇特,工人就当成文物收藏了。”
冯欣然说:“刮痧我倒是听说过,什么砭石之类的从来没见过。”
苏采萱说:“曲琳的身体不好,又看不起病,就遵照赤脚医生的指导,用砭石刮痧治疗。她在起意杀害许桐时,砭石刚好就在手边,就成了她的杀人武器。我已经对现场发现的砭石和许桐骨骸头部的伤口进行过鉴定,两者完全吻合,确认砭石就是凶器。”
冯欣然说:“即便砭石是凶器,怎么能确定就是曲琳使用的那一块呢?”
苏采萱说:“你这小子太钻牛角尖了,十五年前的案子,有作案现场,有被害人,有凶手,有凶器,有作案动机,办成这样,你还要穷追不舍。”
冯欣然嘿嘿笑着说:“这是李支队他老人家要求的,每一件案子都要办到经得起严格拷问和苛刻挑剔。”
苏采萱说:“好吧,就让你矫情一次。知道砭石刮痧板的造型吗?”
冯欣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苏采萱解释说:“刮痧板有板头、钝凹边、弓背、钝尾、尖尾、尾中凹等部分,分别用于刮腋窝、掌心、背部、胸脘腹部、人体经脉,区分严格,绝不可以混用。但曲琳使用的刮痧板与众不同,因为她是镜面人,内部器官与正常人截然相反,所以她使用的砭石刮痧板,是专门打磨的,每个部分都与正常造型相反。这样外观的刮痧板,也许全世界只有一块。而从尸骸现场发现的刮痧板,就是这种独一无二的造型。这个证据,你还不能接受吗?”
冯欣然先是一脸茫然,继而若有所悟,终于豁然开朗,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接受,服气,姜还是老的辣。”
这云波诡谲的案子真相,最终还是被许罗丹知道了。好在这位经历过人情冷暖、世事变幻的女子,在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抚平伤口,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