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落(9)
虽然布丁和沙达克都向阿奴吉亚保证了多次，银河人毫无恶意，阿奴吉亚自己也相信如此，然而内心深处，他仍旧感到不安。
这也是他再次来到飞船上的原因。
这一次，他的身份是摩尼卡的统治者，代表着摩尼卡大陆上所有的人。
布丁不在，也许是刻意回避他。
船长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和他交谈，由沙达克翻译。
“布丁指挥官给你留下了话，如果你问起他，那么他要恭喜你成功地统治了所有部族。你巨大的勇气和顽强的斗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向你致敬。”船长说。
“能送我过去吗？我想看看你们的舰队。”阿奴吉亚问。
“恐怕不行，如果没有授权，我无法将你送到总舰队去。”船长回答。
“所有的摩尼卡人，都会登上你的飞船，是这样吗？”
“没错，按照计划，是这样的。”
“你的飞船上有多少人？”
“大约五千人，如果不算冬眠的人口。”
“五千人就能控制这么大的飞船，但是摩尼卡人有超过一百万人。”
“我们了解，我的飞船能容得下。”
“但是摩尼卡人很臭。”
船长愣了愣，“我们的飞船足够大，可以为你们提供隔离区。”
“一百万摩尼卡人，难道不能控制飞船吗？”阿奴吉亚追问。
船长发笑，笑声就像卡西莫兽的叫声。
“阿奴吉亚，我很尊重你，但是一个文明有自己的上限，你们还没有达到星际航行的门槛。也许将来某一天，摩尼卡人会拥有自己的飞船，但是现在肯定不行。”
“只要你们愿意教，我们可以学。”
船长收敛了笑容，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阿奴吉亚郑重其事，“我给布丁指挥官带了礼物，是陈放在圣殿的望远镜，那是摩尼卡的精湛工艺。摩尼卡人并非不开化的种族，如果能有银河人的指引，我们可以学到更多。”
“我会转告布丁指挥官。”船长说。
“请您告诉他，我就在这里等。”
“在我的飞船上？星球上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你。”
“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如果有必要，我残余的岁月都可以在这里等他。”阿奴吉亚非常确信地告诉船长。
无论结果是什么，在摩尼卡人登上飞船开始星星之间的旅途之前，他都要确定无疑。
布丁终于来了。
阿奴吉亚已经在飞船上等了足足三十五天。
“联合指挥部同意让摩尼卡人拥有一艘独立飞船。”布丁开门见山，“我们无意控制任何文明，指挥部决定把一艘贝壳船送给你们，这是欢迎摩尼卡人加入联合舰队大家庭的见面礼。”
“万分感谢！”阿奴吉亚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他深刻地明白，摩尼卡的命运，不过是在银河人的一念之间，他只是想试探银河人的底线，却没有料到银河人会如此干脆地将飞船给他。其实，就算拥有了一艘独立的飞船又能如何，在星星之间，银河人才是导师。
阿奴吉亚俯身，用最虔诚的礼仪向布丁跪拜。
“阿奴吉亚，不要这样，我们是朋友。”布丁慌忙说。
阿奴吉亚直起身子，说道：“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我代表所有摩尼卡人向银河人致意。茫茫的星星之间，摩尼卡人或许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虫子，你们可以对我们的太阳予取予求，完全不用顾忌我们的生死。但是你们没有那么做。”
“那不符合我们的道德规范。”布丁回答。
“是的，所以我要感谢你们。万分感谢！”阿奴吉亚说着，再次俯身。
布丁默默地接受了阿奴吉亚的致敬礼。
“你们的贝壳船正在路上。”等阿奴吉亚起身，布丁说道，“你们的星球再转六百圈，它就该到了。沙达克会帮你安排训练计划。祝你好运！我该走了。”
“还有一件事，布丁！”阿奴吉亚及时喊住布丁。
“还有什么要求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我和空桑决斗的时候，你是不是帮了我们一把……我和巴姆巴洛姆。”
“没错。”布丁干脆利落地承认，“我推了巴姆一把，他的肢体当时有些失控，我让他恢复了体力。”
“是巴姆杀死了空桑，还是你杀死了空桑？”
“巴姆怎么说？”
“他什么都不记得。”
“那就当是天意吧，你杀死了空桑，名正言顺。你以公平公正的方式，正大光明地复仇，正大光明地成为唯一的星星的代言人，这不是很好吗？”
阿奴吉亚默然不语。
“阿奴吉亚，我了解你的意思，你希望摩尼卡不要受到银河人的控制。你眼见了事实，银河人对摩尼卡人没有敌意。我只希望你们能尽快结束内部纠纷，投入到征途中。离开这个星落，我们前方是十四万光年的旅途，漫长的时间足够摩尼卡人了解这一点。一旦抵达银河，群星的聚落中有无数的星球可以居住，摩尼卡人可以选择任何无人的星球，落地生根。文明聚散，是星星间的常事，你无须为此担心。”
“万分感谢！”阿奴吉亚想不出别的词来。
“欢迎踏上星星的旅途！”
布丁走了。来去无踪，就像神灵。
摩尼卡的运气真是不错，遇到了善良的神。
阿奴吉亚透过飞船的玻璃望着脚下。锈红色的摩尼卡星球上白云飘移，遮掩着大陆山川。
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也该是埋葬他的地方。
摩尼卡人会踏上星星的旅途，而他应该留在这里，和所有亲人们的灵魂在一起。
他默默地祈祷。
尾声
阿奴吉亚望着远方的山谷。
又是一个春天，成群的卡西莫兽正在山谷间游荡。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就是在这座山上，望见了天上的星星，那正是一切的开端。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能够成为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布雷塔而已，靠追踪卡西莫兽谋生。
直到星星降落的那一天。
他已经理解了更多。
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世界称为“银河”。银河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据说连光也要走上几百万年。天上的那些星星，都像太阳一样，是一个个巨大的火球，只不过距离太过遥远，才看上去成了冰冷的一点。
银河人来到这里，不过是要攫取太阳的光和热，他们是无限时空中的旅行者，摩尼卡星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驿站。然而他们的一次造访，却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阿奴吉亚甚至能够想象，如果银河人的舰队不来，摩尼卡人的生活将会永远在星星和太阳的崇拜中不断重复。直到太阳的火焰熄灭，也不会明白世界的真相。
然而，他们毕竟来了。
他们将会带着摩尼卡人一起继续那无止境的旅行，在星星间旅行。
将来的摩尼卡人就和银河人一样，是属于星星的。
而他则属于大地。
阿奴吉亚伫立良久，山上风声呼啸，寒意袭体。
“阿奴吉亚，该回去了。”巴姆提醒他。
“多谢你陪我来，巴姆！”阿奴吉亚回答，“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死期。”
“神说可以帮你延长寿命，你不用这么倔强。”巴姆劝他。
“我就担心这个。”阿奴吉亚竖起短须，轻轻摇摆，“就担心这个……”
“什么？”巴姆并不明白。
“也许他们能让我一直活下去，神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那也意味着，我离不开他们。”阿奴吉亚一边思索，一边说，“神不会在这里长久停留，他们说太阳的光芒将会熄灭，摩尼卡星球也会坠入死亡，但是他们会带走我们和我们所珍爱的一切。”
“然而，还有什么比这大地更值得珍爱。”阿奴吉亚坐了下来，上身挺得笔直，“所以我现在死去，正是时候，这样我就永远和大地在一起了。”
“我的亲人们都在这个星球上，我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父亲，他们都是布雷塔，不能进入天堂，然而他们总在大地上。我不想离开他们。”
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腹部鼓鼓的，新的生命在其中悸动。
“但是摩尼卡人必须踏上通向星星的路，这是新生。”阿奴吉亚说。
巴姆沉默地站着，一声不吭。
“我的孩子就拜托给你了，我孕育了六个。你要带着他们去太空，还要帮我告诉他们关于他们的父亲的故事。”
“把我的尸体留在这里，永恒的星会带走我的灵魂。”阿奴吉亚说着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阵昏沉的睡意，全身似乎都开始冻结。
他能感觉腹部的皮肤开裂，暴露出体内的蛋。巨大的喜悦让他哭泣着倒了下去。
巴姆俯下身子，从阿奴吉亚裂开的腹部取出蛋来。洁白浑圆的蛋暖暖的，一共六个。他小心地将它们放进怀中，向阿奴吉亚的尸体俯身致意，然后站起来向着山下走去。
远方的天空里，银河人的巨型飞船已露峥嵘，就像一个巨大的银色贝壳。
山脚下，一个光亮如镜的球形飞行器悬停在半空中。当巴姆走近，飞行器的门啪一声打开。巴姆敏捷地纵身一跳，进入舱内。
他操纵着飞行器，飞快升空，绕着这小小的山丘转了两圈。
大地呈现一片娇嫩的红色，中季刚刚到来，万物萌发，这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山顶上，阿奴吉亚白色的尸体很醒目。尸体很快就会腐烂，融入大地，成为万物生长的一部分。
阿奴吉亚永远留下了，留在了他所挚爱的大地上。
摩尼卡人会奔向星辰，奔向那神圣的所在。
“我的朋友，愿永恒的星保佑你！”
巴姆巴洛姆在祈祷中绕着山顶飞了最后一圈，然后调转方向，向着那硕大无朋的贝壳船飞去。
一个讯号显示在通讯台上。
是沙达克，巴姆巴洛姆接入了通讯。
“巴姆巴洛姆，我们已经收到阿奴吉亚的死亡信息。根据此前的决议，你将是新一任船长。”沙达克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知道了，”巴姆巴洛姆沉声回应，“我很快就到飞船上。”
“按照要求，船长必须进行基因鉴定。我留存有你的基因情报，因此这一步骤可以跳过。你的任命已经得到联合舰队总部的同意。”
“嗯。”
“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决定。”
“什么事？”
“阿奴吉亚指挥官一直没有给母舰命名，他说这件事要在他死亡后由你来完成。现在你已经成为飞船的最高指挥官，所以请你来命名。”
“命名？”巴姆巴洛姆不由犯难，“难道你们不能随便给它一个名字？”
“按照舰队的传统，船长有权命名飞船。如果你坚持放弃权利，我可以请求总部给它赋名。但是，用摩尼卡人的用语命名飞船，难道不是更有意义吗？”
“让我想想。”巴姆巴洛姆回答，“回到飞船上，我再找你。”
“遵命，船长。”
沙达克退出了通讯。
这是摩尼卡人的飞船，应该由摩尼卡人来给它命名。然而，该叫它什么好？也许该去请教那些知识渊博的司星人。
球形飞行器已经接近母舰。透过驾驶舱望过去，母舰庞大的船体居于头顶之上，仿佛创世神灵的巨手，将一切都压在掌下。
母舰腹部现出光芒，那是降落舱的位置，巴姆巴洛姆调整方位，靠了过去。
怀中传来轻微的抖动。阿奴吉亚的蛋在轻轻颤动，新的生命很快就要破壳而出。
巴姆巴洛姆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是的，飞船会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阿奴吉亚号。
摩尼卡人会驾驶阿奴吉亚号驶向星海，远离这失落在黑暗空间里的星落孤儿。每一个摩尼卡人都该永远记住，星星给摩尼卡人带来了文明的火种，而阿奴吉亚是唯一的先知。
永恒的星落下的时刻，天堂的大门随之打开。
“银河在上！”他默念着从银河人那儿学会的祷语。
注：
①亚迪特人用拇指宽度来衡量星星间的距离，伸直右臂，闭合左眼，移动手臂观察两星之间有多少个拇指的宽度。
②欧拉是一种飞行生物，类似于地球生物圈的鸽子，能够利用磁场辨认方位。
③库卡是一种类似马的动物，六肢奔跑，体型高大。亚迪特人绝大多数都是库卡部族，驯养库卡，征战为生。
④在这颗星球上，有一种被称为哈鲁的生物，和地球的蛇类似，然而保有捕猎的前肢没有退化。而一种被称为哈鲁比的虚构神兽，则类似远古地球上的东方龙，后来干脆被人类称为阿奴吉亚的龙，此处使用了人类的习惯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