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落(8)

“我们要赶紧逃。”巴姆提示他。

阿奴吉亚抬头，只见院子里一片混乱，死掉了领主的部属们神经质地四处奔跑。他们在混乱中彼此试探，来决定新领主的人选。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阿奴吉亚把心一横。他向着院子里走去，“巴姆，帮我去把大门关上，他们现在不会阻拦你。”

巴姆巴洛姆没有动，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就在这里把事情办好。”阿奴吉亚一边说一边继续向院子里走。

“阿奴吉亚，我们可以趁乱跑出去，沿着城墙爬下去，这样做更安全。如果真不行，就让银河人帮忙。”

“相信我！守住大门，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跑出去。不要银河人帮忙。”阿奴吉亚回答，说话间他伸手抓住了一个慌乱的侍从。侍从立即瘫软了下去。

阿奴吉亚的话语坚定，表达出强烈的决心。

巴姆巴洛姆行动起来，快速穿过院子，跑向大门。守门的几个战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巴姆巴洛姆顾不上那么多，将两扇大门合拢，用粗大的门柱顶住。院子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有人跑到了门前，巴姆巴洛姆虚张声势，大吼两声，立即就把人吓了回去。

院落和里边的屋子里仍旧传来叫喊声，巴姆巴洛姆心急如焚，很想过去看个究竟，然而又不敢离开大门。焦急中，他狠狠地捶打门柱，厚实的大门不断颤抖。

院落里的叫喊声渐渐平息，到最后，竟然一丝声音也没有了。

偌大的府邸，竟然像空无一人。

“阿奴吉亚！”巴姆巴洛姆高声呼叫。

阿奴吉亚的身影出现在门洞里，正缓缓地走过来，有气无力，似乎随时会倒下。

巴姆巴洛姆迎了上去，扶住他。阿奴吉亚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一只眼睛殷红，仿佛燃烧的火苗，另一只眼却碧绿，就像血的颜色。

巴姆巴洛姆一怔。传说中，血与火的眼睛是神圣大巫的象征，一个人拥有这样的双眼，就是神圣大巫的代言人，力量无边。

门洞里可以望见院子里的情形。

院子里，人们正聚集起来，排成整齐的队伍。

他们俯身在地，向着阿奴吉亚跪拜匍匐。

“扶我站稳。”阿奴吉亚低声说。巴姆巴洛姆稳稳地托住他。

“以星星的名义，赐你们幸福。艾达领主去到了星星那里，他的灵魂将在天堂安息。你们将成为星星的奴仆。我，阿奴吉亚，星星的代言人，将指引你们幸福的方向。”

一阵特异的香气从阿奴吉亚身上传来，在人群中扩散开。

院落里匍匐跪拜的人们沐浴在气氛素中，浑身战栗，激动不已。

这些人完全臣服于阿奴吉亚，哪怕阿奴吉亚要他们去死，也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

巴姆巴洛姆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阿奴吉亚用短短的十多分钟就控制了这上百人，比他所知的最强大的领主还要强大十倍。托举在手中的身体虚弱不堪，虚弱不堪的身体里却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突然感到一阵庆幸，自己想要自由，不经意间，成了唯一不受阿奴吉亚控制的人。

星星的代言人可以带来幸福，却无法带来自由。而他，巴姆巴洛姆，是一个自由的人。

速昂城的领主艾达去了星星的天堂，空桑大人的使者成了阿奴吉亚的信徒。

上百名使者从速昂城出发，宣扬新的教义，星星降临大地，神圣大巫将重回摩尼卡，阿奴吉亚将为他代言。星星的代言人将给摩尼卡带来永恒的幸福。

血与火之眼阿奴吉亚——人们提到他的名字时都心存敬畏。血与火之眼在摩尼卡的传说中是超凡能力的象征，不是魔鬼就是圣人。

阿奴吉亚狂潮席卷摩尼卡大地。

在星星降落的时刻，空桑大人背弃了使命，也被星星所遗弃。

阿奴吉亚才是最接近星星的人，神圣大巫的代言人。

从速昂城出发，再也没有大规模的战斗，领主们争先恐后地在圣道迎接他，接受他的洗礼。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相信新的教义。

从速昂城到圣城，大约六百弥盾的路途，有三十四名领主前来皈依。但是一路途经的大大小小的村镇，至少该有超过三百名领主。

大多数领主，或者畏惧空桑大人，或者怀疑阿奴吉亚，并没有出现。

但是他们也并没有阻拦。

一支仅有两百人的小队伍，招摇过市，向圣城进军，却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这本身就是奇迹般的胜利！

然而和这一场较量相比，已经取得的所有胜利都微不足道。

赢下这一场，一切的怀疑都会烟消云散。

如果输掉了呢？

如果输，那也是注定的命运。冥冥之中，星星会赐予人间公道！

阿奴吉亚相信自己不会输。

他远眺圣城。城门仍旧敞开着，高大的灰色城墙下，零零散散有几个巡逻的哨兵。面对一支只有两百人的队伍，圣城并没有过于紧张。

然而在那圣殿深处，有一个人一定正焦躁不安。

这是一场阿奴吉亚和空桑之间的战争，阿奴吉亚明确地指明了这一点。他下了战书，并且昭告天下，如果空桑还想继续统治，那么唯一的方案就是接受挑战，在决斗场上战胜他。或者干脆投降，承认自己不再是星星的代言人。

他相信空桑不会投降，从来没有神圣大巫的代言人向另一个代言人投降的事，代言人一向是按照血缘继承。空桑一定会抵抗到底，这正是他想要的。

阿奴吉亚希望所有人都接受新的教义，心悦诚服，但空桑是个例外。

灭族的仇恨让阿奴吉亚的每一根骨头都充满了恨意。

领主和亲人们被以最残酷的手法杀死，被火烧死，被虫子吃掉，无论哪种死法，他们的灵魂都无法进入天堂安息。只有空桑的血能够消除他们所承受的罪孽。

另外，阿奴吉亚也需要一个带血的证明，宣告自己无上的权威。

一切都会在今天了结，他耐心等待着。

“他一定是害怕了，不敢来。”巴姆巴洛姆在一旁发话。

阿奴吉亚扭头看着巴姆，“他一定会来，星星的代言人自有荣耀。”

巴姆巴洛姆的短须直立，不以为然，然而不再说话。

城墙下突然尘土飞扬。

一支队伍冲出了城门。队伍的衣甲都是灿烂鲜艳的红色，在阳光下异常亮丽。他们骑着高大的库卡，嗒嗒的蹄声响成一片。

这是神圣大巫的护卫军。

该来的终于来了。

阿奴吉亚信步向前。他并不带护卫，只有巴姆巴洛姆陪在身旁。

一场神圣的决斗，是不需要护卫的。

护卫军在两百步之外停下。

空桑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走向阿奴吉亚。他孤身一人，也并没有带护卫。

走得近了，阿奴吉亚能够看清空桑的脸。和三个月前所见的一样，这是一张几乎石化的脸，脸上密布刀刻一般的皱纹。

阿奴吉亚感受不到任何气氛素的存在，仿佛正向自己走来的是一个无味之人。

巴姆从银河人那儿回来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无味之人，银河人在巴姆身上施展了神奇的魔术。然而空桑并没有和银河人接触过。

一个能够隐藏自己身体气息的人是可怕的。

然而阿奴吉亚无所畏惧。

阿奴吉亚迎着空桑，信步向前。到了相距两步远的位置，两个人同时停下。

空桑的眼中闪着冷漠的光。

“你果然有一双带着血与火的眼睛，这是不祥的征兆。”空桑开口说道。

阿奴吉亚并不回应，他绷紧了身上每一根神经，防范随时可能袭来的风暴。

气氛素的风暴眨眼间就可以让人死掉，甚至意外也可能造成瞬间的死亡，就像他无意中对艾达所做的那样。

空桑干瘪的躯体中，蕴藏着岁月积累的智慧，可以洞悉任何人的弱点，转瞬间让人在生死间回转。阿奴吉亚领教过那滋味。

“你是冲着我来的。”空桑接着说。这像是一句问句，然而语气又不像。

“你杀死了我所有的亲人，我必须杀死你。”这一次阿奴吉亚选择了回应。按照摩尼卡古老的习俗，被杀死的人无法进入天堂，除非凶手付出生命。杀人的凶手肯定不止一个，然而元凶只有一个。

“神谕告诉我，自天而降的星星是凶兆。我以神圣大巫代言人的身份履行职责。”空桑的话像是辩白，又像是宣言。

阿奴吉亚保持警惕，只等着空桑发起攻击。

空桑却只是站着，身上依旧没有一丝气息。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阿奴吉亚突然间有一丝惶恐，感到决斗凶多吉少。这转瞬而逝的心念似乎被空桑洞悉，就在这一瞬间，海涛一般的气氛素席卷而来，将他吞没。

空桑全力一击，至少释放了十七种气氛素，每一种都是致命的毒素，包括致死的疯狂素和松弛素……其中三种，阿奴吉亚无从分辨。

如果一一分析，或许还有破解的可能。然而生死就在须臾之间，阿奴吉亚根本无从反应。

还好，阿奴吉亚在意的并非自己的生死。对一个控制者来说，释放气氛素的时刻，也正是最脆弱的时刻。

阿奴吉亚奋力将自己准备的武器全都抛洒出去。三十六种气氛素的组合，这是他所能发出的全部，其中多数并非致命毒素，甚至包括了让人极度欢乐的极乐素。他不知道什么气氛素能够对空桑起作用，把全部的气氛素都抛出去，近乎赌博。

不知道那种气氛素起了作用，阿奴吉亚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两下，就像脱缰的库卡一般跳跃着。剧痛随即传遍全身。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勉力站着，没有倒下去。

身后传来动静。阿奴吉亚似乎听见了有人倒地的声音，巴姆巴洛姆也受到了打击。尽管他对绝大部分气氛素免疫，然而那些被空桑当作秘密武器保留的气氛素仍旧产生了影响。

好消息是空桑也受伤了。他的躯体蜷曲起来，似乎被麻痹素所控制。

阿奴吉亚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泵到脑子里，头部像是膨大了一百倍，分秒就会爆，心脏也像是随时要炸开胸腔冲出来。

阿奴吉亚咬紧牙关，尽量将所有的气氛素都送出去。从来没有人敢在空桑面前释放控制类气氛素，如果空桑对于麻痹素敏感，那么臣服素或许同样有效。

然而，控制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要缓慢得多。在能够控制空桑之前，自己很可能已经死了。

恍惚中，阿奴吉亚仿佛看见了布丁的黑色飞船出现在头顶上方。悄然出现，又蓦然消失，像是幻觉。

身边阴影一闪，巴姆巴洛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立起来，拔剑向前。他显然受了重创，走向空桑的脚步踉踉跄跄，甚至时而要依靠中间肢支撑身体。

然而他最终还是走到了空桑身旁。

空桑已经失去了行动力，蜷曲在地上。华丽的袍子铺陈开，像巨大的毯子覆盖着他干瘦的身体。

巴姆巴洛姆手起剑落，一股碧绿的鲜血从那干瘦的躯体中涌了出来，浸透罩袍。巴姆巴洛姆一个跟头栽倒下去，躺倒在空桑的尸体旁。

阿奴吉亚的心脏逐渐恢复平静。

他从死亡的边缘回到了人间。

他收敛心神，驱动气氛素。

远远围观的卫队嗅到了些微的气息，然而那已经足够了。这些华丽武装的卫队纷纷从库卡上跳下来，向着阿奴吉亚俯身跪拜。

遥远的天空里，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蓝色背景上快速移动。阿奴吉亚看见了它，久久凝望。

他的眼睛如火一般鲜红，如血一般碧绿。

有史以来第一次，从北方的寒冷地带到南方的温暖花园，整个摩尼卡大陆都服从于唯一代言人的统治。

星星降落，阿奴吉亚将星星的福音带到人间，摩尼卡人将随星星前往那永恒的天堂。

这不是教义，而是计划。作为计划的第一步，两艘从星星而来的巨大飞船降落在速昂城郊外，巴姆巴洛姆的战士们首先登上这两艘飞船上，进行训练。

关于未来的传言沸沸扬扬，阿奴吉亚用了半年的时间，巡视了广袤的领地，将所有人的心都安抚下去。

通向星星的路，才是未来的路。阿奴吉亚向所有的摩尼卡人宣告。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

然而内心深处，阿奴吉亚仍旧有些怀疑。

他怀疑银河人。

这些来自遥远世界的不同人类，拥有魔法般的强大力量，能制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般的飞船，然而，他们究竟会如何对待摩尼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