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落(7)

巴姆巴洛姆想不了更多。恍惚间，灵魂似乎已经飘入了天堂，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不停地战栗。那是一种幸福到了极点的战栗。迷迷糊糊中，他看见黑色的铁鸟腾空而起，直掠而上，消失在碧蓝的天空中。

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银河人的设想发展。

征服亚迪特部落并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中季还没有过去，北方原野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已经臣服。所有的部落都派遣了最精锐的武士加入军队，一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亚迪特大军浩浩荡荡向摩尼卡的北方重镇速昂城开拔。

有了这支多达六万人的大军作为后盾，阿奴吉亚认为最多两个月，他就可以进入圣城，统一摩尼卡，将星星的福音带给所有人。

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在速昂城高大的城墙下，前锋部队丢下了上千具尸体，大败而回。

第二次进攻的结果更为惨烈，五千人的进攻部队，回来的不到一半。

对方的抵抗异常顽强。

根据探子的报告，空桑大人下了死令，所有的守军要战斗到最后一人。为此，空桑大人派遣司星人亲临速昂城，解除了守城领主的职权，施放圣水，将他的权威直接授予每一个战士。让人人都死战到底，这是传说中神圣大巫才拥有的力量，空桑大人是神圣大巫的代言人。

阿奴吉亚回想起受到空桑大人接见的那次。他战栗着匍匐在地板上，心甘情愿地接受任何差遣。空桑大人能够控制人的灵魂，在布丁将计划告诉他之前，他一直深信不疑。

布丁的计划很简单。

“你们的生理极度依赖化合物进行控制，这也是演化的奇迹。如果你能够支配这些有机化合物分子，你就能赢下整个世界。”布丁是这样对他说的。

阿奴吉亚不太明白“有机化合物”这个词的意思，摩尼卡的语言中并没有这样的词汇，然而他隐约明白这个词指代领主们身体内能够产生的气氛素。

银河人能够让阿奴吉亚拥有释放气氛素的本领，配合绑在手上的几个金属镯子，阿奴吉亚就能像真正的领主一样释放气氛素。让人快乐的，让人平静的，让人害怕的，让人激动的……甚至就连类似圣水的极乐气氛素，阿奴吉亚也能释放。

然而布丁并没有完全说对。如果对手都是亚迪特人，那么赢下整个世界并不算太困难，然而受到严密控制的摩尼卡人就没有那么容易对付。阿奴吉亚甚至找不到机会施放气氛素来控制他们。

接下来该怎么办？发起第三次攻击吗？

阿奴吉亚正想着，眼前的星火亮了起来。

这是布丁要和自己对话。

星火和巴姆巴洛姆最初交给自己的那个完全一样。时至今日，阿奴吉亚完全掌握了它——这是一个能够和银河人进行对话的神器。

阿奴吉亚熟练地打开星火。

一团亮光跳出来，在星火的中央跳跃，随着声音的强弱而闪烁。

“你的进展看上去并不顺利。”布丁开门见山地说。

“是的，我在考虑调整策略。”阿奴吉亚如实回答。

“需要我们帮忙吗？我们可以帮你摧毁敌方的抵抗。”

“你说过银河人不宜介入星球内部事务。”

“没错，但现在你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只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旷日持久的战争可不是什么好事，银河人久远的历史深刻说明了这一点。我还必须提示，时间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阿奴吉亚回答，作为弱势的一方，他只想在银河人面前维持一点儿有限的尊严。银河人提供了强大的武器，亚迪特人也已经臣服，相比而言，他拥有的力量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北方之王。如果继续依赖银河人来打败摩尼卡人，那么他完完全全就像一个傀儡。

当他接受数万将士的欢呼，看见他们兴奋的面孔，他清楚地意识到巨大的使命感。带领摩尼卡人走出星球的，应该是一个先知，而不是傀儡。银河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帮助，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完余下的路。

“如果需要帮助，就直接告诉我。”布丁不紧不慢说着，突然话题一转，“巴姆巴洛姆要回去了。”

“哦，那太好了。”

“他向我们提出了一些很难办到的要求，但是我们还是做到了。”

“什么要求？”阿奴吉亚顺着布丁的话问。

“他要成为一个完全不受任何气氛素干扰的人。”

“哦？”

“没错，完全不受气氛素控制，完全独立。”布丁加重语气，“我们发现了你们的体内有一个编号贝塔147的关键基因，它可以影响所有相关蛋白质分子的表达，如果这个基因失去活性，你们的躯体将对气氛素不敏感，或者说，再没有任何一个领主可以控制你们。”

布丁的话还是让人似懂非懂，但是阿奴吉亚明白了其中的意味：巴姆向银河人寻求帮助，找到了不受气氛素控制的办法。他明白巴姆的心思，巴姆不愿意向任何人屈服，包括自己。

“那么你们已经帮助他达成愿望了。”阿奴吉亚说。

“没错，当他回到你的营地，会和从前不一样。”

“这对他是好事。”

“是的。我还有点儿其他的意外发现。”

“哦，什么？”

“巴姆下了一个蛋。”

“哦？”阿奴吉亚有些意外，随即平静下来。巴姆一定是对银河人的手段感到不安，所以产下一个蛋。像巴姆这样的高级领主，是不会轻易产蛋的。

“这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你们根本没有性别，然而却有截然不同的基因混合方式，我们从前从未见过。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下蛋，是吗？”

“摩尼卡人用自然的方式延续生命。”

“没错，只是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的人类是有两种性别的，你们却只有一种，然而你们并不是雌雄同体，也不能把你们定义为雌性。你们每一个都能接受别人的遗传子来修改自身的遗传密码，这真是太神奇了。我从前居然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可能。”

布丁自顾自说着，阿奴吉亚接不上话，只能沉默地听着。

过了片刻，布丁似乎意识到了阿奴吉亚的沉默，也停了下来。

“阿奴吉亚，这次找你，除了巴姆的事之外，是想要和你确认一件事。”当布丁再次开口，又换了一个话题。

“什么事？”

“你的贝塔147号基因上存在突变，根据我们检查的样本，你的身体内，大约百分之一点四的细胞147号基因是突变的，但是近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常型。所以我想请你确认，是否你曾经拥有气氛素免疫的能力，后来因为某种原因重新对气氛素敏感。”

“气氛素免疫，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对气氛素完全不敏感，不会接受气氛素的控制。巴姆说你们有个特别词汇形容这样的人，叫作自由者。”

自由者。

这个词汇像是雷电般闪过阿奴吉亚的记忆。是的，他曾经是一个自由者，这个词就像鬼影一般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成年，成为一个探子。

据说他本来一出生就该被抛弃。天生不能感受气氛素的婴儿绝大多数都被抛弃了，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出于村民们的善心。

领主让许多人给他混血，感受气氛素的能力随着血液一道进入他的身体。他的身上至少流着三十个人的血。这些人鄙视他，嘲笑他，然而还是献出自己的血让他能够逐渐地开始感受到气氛素，最后完全恢复正常。他发自内心地对这些叔伯们心存感激。还有那仁慈宽厚的领主大人，他心存敬畏，更多的还是感激。

他爱他们！他爱他的村子！鲜红的庄稼地里，黑色屋顶的房子，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站在村口，为他送行。

他想起了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幕。

然后是烧焦的废墟和腐朽的尸骨。

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布丁阁下，是否可以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会回答您的问题，但是现在我需要独自冷静。”阿奴吉亚强忍着哀痛，平静地说。

布丁觉察到了异样，“阿奴吉亚，你的眼睛……我先告退。”

布丁离开了。

阿奴吉亚静坐了一小会儿。片刻之后，哀伤逐渐褪去，他站起身，走出营帐。

营帐接着营帐，绵延不绝。战士们来来往往，为下一轮的进攻做准备。

阿奴吉亚缓步穿过人群，血的气息夹在空气中扑面而来，每个人弥散的气息都有和别人截然不同之处。他心念一动，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气氛素在空气中弥散，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一个个完全不同的形象。

他张开眼睛，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你，到我这边来。”他对一个正在进行劈刺练习的战士说。

战士有些意外，然而还是收起短剑，快步走了过来。

阿奴吉亚不用眼睛看他，而是快速地辨认着他的气息。

至少有两种气息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很微弱，然而还是能够被分辨出来。阿奴吉亚努力品味那两种特别的气息，他有些不确定，然而值得一试。

战士走到阿奴吉亚身前，忽然间倒了下去，蜷起身子，六肢紧缩，卷成一个球，就像一个巨型的蛋。

其他的战士们被这突然的变故所吸引，纷纷围了过来。

阿奴吉亚伸手抚着战士的背，战士猛然间弹开身体，一骨碌站起身。

战士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事。

“大家去做各自的事。”阿奴吉亚平静地宣告。

人群散去。

被召唤来的战士仍旧在原地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阿奴吉亚问。

“基多义诺姆。”战士回答。

“基多义诺姆，你做我的护卫。”阿奴吉亚对他说。

基多义诺姆会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护卫。

阿奴吉亚抬眼望了望远处的速昂城，高大的青灰色城墙坚实厚重，哪怕远卧在地平线上，也能让人感受到那阻断一切的气魄。

他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只等巴姆归来，就可以放手去做。

充满挑战，风险巨大，然而却有很大的机会成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护卫一眼。

阿奴吉亚在前边走，巴姆巴洛姆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像一个侍从。

阿奴吉亚的脚步从容而镇定，巴姆巴洛姆的动作却有些僵硬。

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巴姆巴洛姆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手心里都是汗液。刀剑林立的战阵他不怕，战斗就是亚迪特勇士的生存之道。然而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地走向敌人，还能如此镇定，他实在很钦佩阿奴吉亚的勇气。

勇气需要自信来支撑。他亲眼看见阿奴吉亚如何让一个战士陷入休克，只在一瞬间，阿奴吉亚就魔术般地抓住了战士的灵魂，控制了他的生死。传说中神圣大巫就是这样惩戒那些不虔诚的信徒。阿奴吉亚就是神圣大巫的代言人。

他心甘情愿地跟着神圣大巫的代言人去冒一次险。

只不过，如果城墙上射来一块飞石，神圣大巫也无法保护阿奴吉亚的生命。

阿奴吉亚没有一丝踯躅，稳步向前。他的灰色罩袍拖曳在地，看不到脚步，整个人仿佛在草地上飘移。

罩袍下，巴姆巴洛姆全身湿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怎么如此笨拙。或许是这身不伦不类的罩袍阻碍了自己。他浑身不自在地跟在阿奴吉亚身后，保持距离，表现得就像一个对主人恭敬有加的侍从。

城墙上的士兵没有施放飞石。他们对两个来历不明的灰袍人感到好奇。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城墙上传来喊话。

阿奴吉亚停下脚步，向着城墙上回答：“以远方星星的名义，我是来自北方的星使，请求一杯水和一餐饭，我们要继续赶路，前往圣城朝拜。”

“看见了吗？现在在打仗，你们往回走，不要再来了。”

“我们是星星的奴仆，战争和我们无关，只要借路前往圣城。”

士兵低头商量，片刻之后，再次喊话：“有武器吗？”

“星星的奴仆从来不需要武器。”阿奴吉亚从罩袍下伸出手，高高举起。巴姆巴洛姆也照样举起手来。四手高举，这是投降的姿势。巴姆巴洛姆紧张地盯着城墙上士兵的一举一动，十五步之外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只要有一点儿苗头，他就立即拉上阿奴吉亚奔逃到土包后边。

城墙上吱嘎吱嘎摇下一只巨大的篮子。

阿奴吉亚向前走去，巴姆巴洛姆紧紧跟上。

两个人跨进篮子，篮子微微一颤，缓缓上升。

城楼上，一队士兵围了过来，其中两个将阿奴吉亚和巴姆巴洛姆从篮子里拉出来。

“你是个亚迪特人！”一个士兵看见了巴姆巴洛姆之后惊呼。

“他是我的仆人。”阿奴吉亚回答，“他早已经皈依星星。”

巴姆巴洛姆闷声不响。和阿奴吉亚早已约定好，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他无须开口，也不能动手。

“亚迪特人！”士兵咕哝着，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巴姆巴洛姆。

“一杯水，一餐饭，然后我们就上路。”阿奴吉亚对士兵说。他的话语中似乎有某种魔力，让士兵戒备全消。士兵顿了顿手中的长矛，“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吃饭。”

两个人跟着士兵。

“你叫什么名字？”阿奴吉亚突然问。

“艾利特。”士兵回答。

“艾利特，我们想见你的领主，他是速昂城的守卫者，是吗？”

“艾达大人是速昂城的领主，他的家族统治速昂城已经快两百年了。”艾利特回答，“我……我带你们去见他。”

巴姆巴洛姆嗅到了阿奴吉亚释放的气氛素，虽然他对此并无反应，然而显然艾利特已经受到了影响。阿奴吉亚让这个士兵把他们当作了自己人。

“神奇的魔法！”巴姆巴洛姆心中暗暗嘀咕。阿奴吉亚神奇的魔法简直可以和银河人媲美。

他们调转了方向，走下城楼，走在碎石铺就的主道上，向着城里最高的红色建筑前进。那是守城领主的官邸。

事情进展顺利，却在最后关头出了差池。

领主艾达死掉了！

阿奴吉亚一时间有些惶然，他设想过如果真的无法控制领主，就由巴姆动手。哪怕不能让领主心甘情愿俯首听命，也可以胁迫他，让他放弃抵抗。领主却死掉了，是被气氛素毒死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官邸里变得一片混乱。

“阿奴吉亚，现在该怎么办？”巴姆贴在他耳边低语。

阿奴吉亚看着躺在地上的领主，绿莹莹的血从他的嘴角边溢出，身子紧缩成一团，两只眼睛都鼓了出来，显然是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不该是这样的！阿奴吉亚心乱如麻，杀人不是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