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月的阳光
文/吴岩
麦门冬不想控制世界。
但实际上他可以。
仅仅是坐在家里,不用伸手去够任何物体,就能控制房间中所有物质的移动。他的方法是通过云和每一个物体上的标识。蜜罐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划出弧线,盖子也可以自动打开。勺子从厨房飞过来,然后深入罐子,把蜜挖出来。黏度数据就在罐子边上。有了这个数据,勺子的力度刚刚好。吃蜜的动作必须自己完成。42度的蜜,很甜,来自澳大利亚丛林,营养成分中有50%的麦卢卡树花粉,且没有被加热损毁过。
足不出户,他就可以漫游寰宇。
有一次,他尝试按照世界上第一个航天员加加林的轨道环球飞行。这个轨道就在乌克兰拜科努尔发射场的数据库里,调出非常容易。按照这个轨道数据,他尝试用中国首名航天员杨利伟的神舟号飞船飞行。飞船自然是虚拟的,但整个飞行的感觉是真实的。舷窗不大,他能看到外面蓝色的地球。神舟号的座舱比东方号要大,所以乘坐更舒适。但用中国飞船飞俄国轨道,返回段外周的烧蚀状况就有了不同。大约是倾角的问题,回程的时候飞船的外壳差一点被烧穿,火热的外壳烫伤了他的多块皮肤。
他决定离线!
只要一迷糊眼睛,让世界虚化,他就顺利地回到了现实。双脑共生就是这么神奇和简单。
他走到柜子跟前启动万能打印机,调出云端所有烧伤药膏配方。有匹配性的算法程序替他甄选,然后,他按照最佳适应配方打印了一小管。此前他看到过许多讨论,说纯天然物质提取的烧伤膏跟化合物配制的烧伤膏药效有天壤之别,自然至上论者一直在维护纯天然物品的价值。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纯天然物品的成分比打印品更复杂,因为药用植物的成长过程中,由于环境差异,有非核心成分混入,达不到“配方纯”。麦门冬曾经想过,如果把所有同类药物都展开排列,看到的图像一定类似电子云。自己打印出的这种药膏的成分,会紧密地跟密集的电子云的核心重合,而自然生长的那些植物做成的药膏,则会重合到电子云的边缘。到底是配方纯好,还是有微量杂质的好,这个问题不是医学问题,而是一个民俗学问题。就像选择女孩一样,每个人看法不同,就连他自己也没有统一。具体地说,自然脑喜欢豆蔻,而云脑喜欢紫苏。两个脑的偏好不一样,导致了他目前处于同时约会两个人的局面。
这不是脚踩两只船,而是两个不同的人在控制船。
自然脑就是颅骨中那个来自父母的大脑,也被叫作主脑。这个脑外部有颅骨,内部有脑血屏障。主脑是传统的个体控制中枢,也代表着自由意志。云脑则非常不同,这个脑在人身上很奇怪。具体来讲,它是后天被建构出来依存在身体上的一个新脑。从信息的收纳上看,它既是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云的一部分。在心理学的漫长历史中,有关身体脑的说法曾经反复出现。一些移植手术的接受者也发现,他们移植到的身体本身具有肢体提供者的记忆甚至行动倾向。但是,在强势端脑存在状况下,身体脑根本没有表达的机会。只有在科技发展的今天,身体脑才获得了复兴的机会。
这一次,是彻底的复兴,因为它跟云相互驳接。身体脑就是云脑,云脑就是身体脑。
身体脑跟云脑之间的驳接,通过大量身体细胞中一种特别的细胞器完成。这种细胞器早先在一些动物身上发现过,它们对磁性特别敏感。通过基因技术移植到人体之后,这种细胞器就成了磁感应元件。于是,只要你在WIFI场中,就能自动感应到云。而对云利用的多少决定了每个人云脑的发达程度。“你云我不云”曾经是一句有意思的玩笑话,但今天,人们更喜欢说“无云就是脑残”。
正是这种双脑共治,造成了麦门冬当前的状态,简言之,双脑之间是有争议的。或者,主脑钟情第一判断,而云脑热衷信息的广泛外周加工。最终结果是,主脑抓住豆蔻不放,云脑觉得紫苏是亿里挑一。于是,两个姑娘都在麦门冬的心中占据中心位置。主脑主宰的时候,火热召唤他的看起来是豆蔻;而云脑主宰时,紫苏则像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久而久之,两个不同的麦门冬就会感到对抗。两个自己都是自己。就像正副职之间的矛盾,欲罢还休。
双脑之间的交锋,还有点像两股不同方向的风在抢夺一块谷地。主脑的风很强劲,这股风的背后,有自由意志、自我、斯宾诺莎、康德、叔本华、尼采、亨利·詹姆斯、萨特、甚至马斯洛;而云脑的风也不弱,后面有万维网、虚拟空间、冯诺依曼、维纳、图灵、拉康、威廉·吉布森和舍恩伯格。麦门冬就在这种东西南北风的吹拂下左右偏斜。为了保护自己,主脑期待身体能彻底关闭跟云之间的联系,但在地球上,到处都是WIFI场域。唯有远离人烟的世界,方有让自己独霸的可能。在此同时,云脑也想独霸麦门冬。对云脑来说,要用精神病学的资料把麦门冬打入精神病患者的行列,这样才能对主脑进行改变,例如,吃药或者接受某个部位的微创手术。这种竞争最后发展到,两个脑都加进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侵害的防范。主脑会检查所有跟身体接触的食品和药物,如果身体不适突然想要去看医生,主脑就会告知他,要小心,要防备医院。而云脑特别注意麦门冬去一些荒野无人之处,还有就是严防他报名参加荒凉星球的太空探险。主脑为了这个事情,特别注重自己对身体的锻炼,这个做法一箭双雕,一方面强化身体健康排除生病和去医院的可能;另一方面,艰苦的锻炼也让身体感到难受。云脑则集中了云体系中最优的预测算法,差不多能计算出麦门冬每一步要去何处。云脑还会调动外部力量,给麦门冬通向特别去处的路途制造麻烦。对云脑来讲,制造几个红灯挡住车子前进的路线,或者通过各种规章制度说服某个单位今天暂时歇业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双脑狙击对方的行为,最终也转移到情感生活上。此前,在见到豆蔻的时候,云脑基本是收敛不露的。现在,为了阻止主脑的爱得逞,身体脑拿出撒手锏。麦门冬发现,他跟这个热情似火的姑娘只能海阔天空地瞎聊,无法真正发生实质性接触。因为每当他们激情燃烧的时候他的四肢就特别笨拙,粗手粗脚的无法完成平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这深深地伤害了激情中的豆蔻。
但是,豆蔻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那种率真、坚定、一定要把事情做成的人。她很快就发现了麦门冬的问题所在。这一点要归结到她的云脑对问题的分析能力。跟麦门冬那种处于分裂状态的双脑相反,豆蔻的双脑合作达到了惊人的同步化。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解决当前问题的关键,是给对方的云脑全新的数据和合作的意愿。还有那个“情敌”紫苏。她研究了紫苏的数据,发现自己在一些优势方面,大大超过了紫苏。只要把这些数据提供给麦门冬的云脑,就会有所收获。恰如所料,这些数据的改变,极大地减小了紫苏对麦门冬云脑的吸引力。而自我强化的部分,则让麦门冬的云脑对豆蔻的看法提升了很多数量级。
协助麦门冬整合双脑的尝试,也被豆蔻操作起来。她试着让对方的身体和大脑在爱的过程中更加同步。调情和抚慰过程中,要让身体,这个云脑的承载物,能够享受到自己带去的更多欢乐。她自己也适度改变了对性活动过程的认知,例如,她会给对方更多时间,把对方那种笨手笨脚当成一种愉悦的前戏。在一次次尝试着使高潮同步的过程中,两个人更多地理解了对方,关切了对方,治愈了对方。
渐渐地,麦门冬发现自己那种每天待在孤独网络世界中充当皇帝的冲动淡了。他不再一有空就逡巡各种数据库去截取信息,并拿出来展示和炫耀了。相反,他尝试着放弃网络,走向户外,走向人群。这是他跟身体达成谅解之后的最新成果。他和豆蔻一起更疯狂地坐飞机、乘火车、坐轮船,他们的足迹遍布了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站在那些她曾经在虚拟状态下到过的地方,麦门冬感到真实的世界有着独特的魅力。通过交谈,他也找到了放弃屏幕的保护,跟人面对面直接对话的乐趣。这些人真实可爱,即便他们充满了缺陷,有时候令他生气,但这也比那种由虚伪的像素构成的屏幕图像更加值得交互和信赖。
他的身体在所有的场合都跟他配合得那么好,甚至他的体型现在也因为活动而变得万里挑一的健硕。良好的身体给他的回馈是,自己敢于做更多原来从来不敢做的事情。他挑战了所有自己能够超越的身体极限、智力极限、甚至道德极限。即便有的时候云脑坚决反对,但他知道这些反对不会演化成过去的那种相互的对抗。更像是好友之间就同样目标的不同完成方式的反对。例如,云脑反对他总是把性生活的场景挪到许多原来被认为不应该发生性关系的地方。因为云端有许多社会禁忌的信条和案例可以援引。但麦门冬心中有谱。他知道道德伦理这些东西,总是要被人类的变化所诱导。归根到底,增进人类的福祉,是这个物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位的需求。
还有第二个需求,就是在保持现存的自然的状态下,去创建第二个更加宏伟、更加瑰丽的世界。他开始设计一些不存在的新世界、新空间。他相信这些世界、空间可以通过云脑以及自己的双手建构出来。每一天他都要给自己一个新的标识,每一天都要做一点之前没有做过的事情。通过云脑,他把这些传递给身旁的豆蔻。但豆蔻似乎正热衷于把治愈麦门冬的经验用在治愈其他双脑分裂人身上。这点让他感到微微的不适。毕竟,他对豆蔻的爱是全部的。如果豆蔻更愿意拿走自己爱的一部分,去奉献给其他人,他会感觉受到了伤害。
秋天到来的时候,麦门冬正在经受着这种心理状态的折磨。有点跟过去不同的是,现在他思考问题,不会有两个奇怪的竞争者出现在自己的意识空间。因为主脑跟云脑现在合作得非常好。一想到豆蔻,有关豆蔻过去未来的所有回忆和考量,就都已经被云脑所过滤。而且,云脑给出的答案是明确的,人和人的关系唯有释放对方,给予自由,才能获得永恒的联结。
这样,经过短暂的忧郁,麦门冬又恢复到一种饱满的情绪状态。对爱本身,他已经初步具备了信心。今天,他决定尝试调整身体和云脑之间的关系。他突然发现,云脑存在的这些年,身体本身的思维功能已经被深深的压制。而真正的身体自由,是建立在重新复兴身体脑之上的。这又是一个全新的自我征服的使命。
麦门冬不想控制世界。他也不想控制自己。
他现在想到的都是释放。先释放自己,再释放世界。
他想起威尔斯的一本小说的名字,《被解放了的世界》!
九月的阳光,照耀在这个已经被生物体占据了三十五亿年的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