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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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关山月(5)

“救命——!”猛然间被人拎离了坐骑,恶少吓得扯开嗓子大叫。喊声未落,身体已经在半空中斜飞数丈,一屁股坐进了路边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轻磕马镫,迅速与下一名恶少拉近。大手张开,如老鹰捉小鸡般揪住对方,高高地举了起来。

“放下我,我阿爷是——”第二名恶少大声威胁,想凭着父辈的官威把王洵吓住。他得到只是一声冷笑,早已憋了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将其也扔进了排污渠中。

长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缓慢,深度也仅仅及膝。王洵在白马堡大营中时,曾经带领士卒清理过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两名被丢进污水中的恶少哪里知道深浅,手脚上下乱扑腾,一边哀声呼救,一边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脏水。

“好!”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的百姓们却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沟旁大声喝彩。有促狭者,干脆从路边捡起些烂菜叶子,劈头盖脸朝落水者丢去。

欢呼声中,王洵策马追上了第三名恶少,不管对方如何求饶。直接从马背上拎起来,丢进了臭水沟。经历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几名恶少也发现了背后追来的煞星,纷纷拨转马头,将装饰用的佩剑抽出来,高高地举在手里。

“剁了他!”刚才跑在最前方,此刻却距离王洵最远的恶少大喊大叫,光闪闪的宝剑四下乱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爷兜着!”

“剁了他,剁了他!”其余四名恶少举着宝剑在马上站成一排,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见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后的父辈,王洵愈发压抑不住心中恼怒。虽然他也曾经是个纨绔,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背弃了原来的自己。

既然这帮王八蛋喜欢仗势欺人!今天就让他们彻底尝一尝被人欺负的滋味!霎那间,王洵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侠,手提三尺青锋,荡尽世间不平。

“你阿爷没告诉过你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么?”从腰间拔出横刀,王洵冷笑着反问。随即双脚一磕马镫。胯下坐骑以为到了战场上,立刻将速度冲到了极限。几名恶少还没等决定是将对手直接用宝剑捅死,还是捅成重伤再逃之夭夭呢,横刀已经到了眼前。只听“噗噗噗噗!”四声轻响,血光飞溅,四名恶少直接滚进了血泊中,宝剑摔出老远。

“杀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们大声惨叫,一哄而散。三名在污水里挣扎的恶少也吓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软泥。

“没事!”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恶少喜出望外。随后,便一起扯开嗓子惨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东市口儿杀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骑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恶少也跟着厉声惨嚎。压根没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马脖子上冒出来的,自己浑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没伤到。

最后一名未落马的恶少早已吓瘫在马鞍上,伴随着“当啷”一声,手中价值千金的宝剑落地。有股淡黄色的水流也缓缓从胯下淌了出来,淅淅沥沥流过马腹。

见对方那幅脓包模样,王洵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厌恶,用滴血的刀尖向前指了指,沉声问道:“你是自己下马,还是让我砍你下来?”

“别,别杀我!我,我阿爷是……”最后一名恶少立即用双手抱住脑袋,身子在马背上缩成一个球,“我,我阿爷是……”

“老子才不管你阿爷是谁!下马,否则,我砍你下来!”没等对方把话说完,王洵烦躁地打断。除了拿自己的父辈吓唬人外,这几名纨绔要本事没本事,要胆色没胆色,真是丢尽了勋贵子弟的脸!

“我,我,我的腿动不了了!呜呜,呜呜……”恶少抱着脑袋,嚎啕出声。“我真的动不了了啊,好汉爷,我没法下马了啊!”

闻听此言,王洵又好气又好笑。正琢磨着该怎样处置这个被吓瘫了的胆小鬼间,眼角的余光又看见其他四名先前躺在血泊中哀嚎的恶少悄悄地爬了起来,争先恐后朝来路上跑。立刻把马头一拨,大声喝道:“站住。谁跑得最远,我先杀了谁。不信,你们就再跑几步试试?”

“救——”四名浑身上下沾满了马血的恶少登时僵了僵,嗓子里的呼救声嘎然而止。随即,他们以目互望,倒退着开始向回跑,唯恐自己比同伴离马上的那个恶魔远出分毫。

“过来,全给我走过来。靠近些!”王洵笑得肚皮直抽,继续摆出一幅穷凶极恶模样,“到我马前来,别磨磨蹭蹭的。”

“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几乎无师自通,四名恶少同时转过身,冲着王洵的马头跪倒。“我们刚才不是故意冲撞您老人家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们三个,是自己爬上来呢。还是试试我的箭射得准不准!”不理睬马前这四名已经被吓傻了废物,王洵将头转向排污渠,冲另外三个试图涉水逃走的纨绔问道。

“好,好汉爷息怒。我们,我们自己过去!自己过去!”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同伙,其余三名纨绔动作与前四人如出一辙,一边哭喊求饶,一边趔趄着爬出了排污渠,手脚并用,爬到王洵马前。

到了此时,先前惊散的路人们也发现没有人伤亡,纷纷从房门后、桌案底下以及沿街院落拐角处钻了出来,指指点点地继续看热闹。见到先前嚣张不可一世的恶少们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像条赖皮狗一般,心里觉得好生痛快,忍不住就有人大声冲王洵喝起彩来。

“打得好,打得好,军爷好本事!”

“揍他。揍这些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军爷,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永远忘不了今天!”

听见周围人声鼎沸,恶少们愈发觉得恐慌,跪在地上,不断冲王洵叩首乞怜,“好汉爷,好汉爷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呀!”

“娘咧,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们给您磕头,给您磕头还不中么?”

看着对方奴颜婢膝的模样,王洵自己都觉得脸红,用刀尖冲瘫在马背上的那个银样蜡枪头一指,恶狠狠地命令。“少废话,去,把他给我从马背上卸下来!”

闻听此言,七名恶少立刻起身,不由分说冲到瘫在马背上的同伴身边,抱大腿的抱大腿,掀马鞍的掀马鞍,将对方径直从马背上扯下,按着跪在地上,比久经训练的仆人动作还要干净利落。

做完了,还不忘将后者的头向下压一压,好像自己成了王洵的帮手,而后者已经与自己完全划清了界限一般。

“扶他站好,别折磨他!”倒是王洵自己,反而觉得看不下去了,瞪了七名恶少一眼,大声喝止。

“唉!”七名恶少架住原来自己这伙人的首领,抬头等待王洵的下一步指示。

“往回走,走到你们刚才撞人的地方去!”王洵心里叹了口气,把语气放缓和了些,低声命令。

恶少们楞了楞,不敢违抗,架着瘫软的同伴,拖着一身污水和马血,晃晃悠悠地沿来路折返。王洵策马跟在这帮废物身后,目光四下逡巡,想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找出刚才被恶少们纵马踏伤者。谁料看客们虽然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每当与他的目光发生接触,就迅速将眼睛闪在了一旁,仿佛多对视片刻,就会被牵连般,更甭提主动上前搭腔。

直到半条街都走完了,依旧没有受害者出来痛打落水狗,也没有人主动出头请他主持公道。王洵做大侠的欲望无法满足,心里便觉得有些气闷,瞪圆双眼,冲路边的看客们喊道:“刚才是谁被他们撞到了,请出来一下,我让他们当面向您赔礼道歉!”

看客的人们纷纷向后退去,唯恐躲避不及,被卷进这场稀里糊涂的热闹当中。见到此景,王洵心中愈发觉得失望,想了想,继续鼓励道:“大伙别怕,出了事情我一个人担着。今天哪位被他们撞伤了,或者被他们的坐骑撞坏了东西,请出面说句话。我立刻让他们赔钱给你!”

道路两旁的看客纷纷摇头,脚步不停向后挪动。几个破碎的竹篮子和装干果的陶罐从大伙脚下露了出来,却没人承认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发现受害者不敢露面,八名恶少立刻松了口气,偷偷将头转过来,冲着背后的持刀恶魔上下打量。直到现在,他们才看清楚了,马背上的恶魔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也是生得一幅富贵相,细皮嫩肉,浓眉大眼,根本没有刚才自己心里想得那样可怕。

被恶少们看得心里发虚,王洵勃然大怒,将刀尖一摆,厉声呵斥:“看什么看?以为没有苦主,你们几个就得意了不是?给跪下,冲着路边的老少爷们磕头赔罪。”

“好汉爷……啊……”一名恶少试图打个商量,被王洵用刀背直接抽了跟头。惨叫着满地打滚。

“少废话,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指了指前车之鉴,王洵竖起眼睛威胁。

其他几名恶少登时收起了侥幸之心,齐刷刷地冲着路边的看客们跪倒,一边磕头,一边乱七八糟地嚷嚷,“各位父老乡亲,我刚才骑马不小心……”

“别给自己开脱!”王洵策马过去,刀尖在众纨绔头顶虚晃,“说你等有人养没人教,闹市纵马,伤天害理。请父老乡亲们原谅!”

“我等有人养,没人教……”众纨绔们惹王洵不起,只好按着他的命令重复。

“大声点儿,没吃饱饭么?刚才纵马伤人的劲头哪里去了!”王洵用刀背在众纨绔头上乱敲,就像在军营里训练新兵一般,醉熏熏地呵斥。

“我等有人养没人教……”众纨绔们扯开嗓子,唯恐惹背后的魔头不满,再拿自己脑袋当木鱼使。

“算了,算了。”看客们先是觉得有趣,稍后又开始可怜起几个纨绔子弟来,纷纷摆着手回应。

“我等有人养没人教……”得不到背后那么恶魔的首肯,众纨绔不敢停声,继续扯开嗓子大喊。

“算了,算了,这位军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反正今天又没弄出人命来!”人群中,有几个老者过意不去,居然替纨绔们求起情来。

“都是你们这些家伙,挨了欺负却不敢吭声,才把他们惯成这般模样!”喝了一肚子闷酒,王洵本来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见看客们拿好心当驴肝肺,酒意一个劲地往脑门上撞。“不都是一条命么?他策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几个,看下次还有人敢胡作非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抢地,有了报仇的机会却又滥发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马踩了,我看也是活该!”

“你这话太过分了!”有人立刻觉得受了伤害,大声冲着王洵反驳。

“谁说的,谁说的,到我面前来,重复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双通红的眼睛,试图找出反驳自己者。

没有人肯接茬,大伙纷纷向后退去。一边退,有人一边苦笑着摇头,“原来是个醉鬼。哧!”

“军爷真的喝醉了!”一个又一个看客叹息着散去,谁也不愿意跟醉鬼一般见识。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后肯定得受惩处。大伙跟着瞎掺和,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烦,这辈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们!”王洵皱了下眉头,策马欲拦。谁料不动则已,一动,本来走得不是很快的人们立刻受了惊吓,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远处逃去。

“你们,你们这……”王洵气急败坏,横刀上下乱挥。纵使皇帝老爷,也没有将不愿意接受赔偿的受害者抓回来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将大伙如何?一时间,竟憋得满脸青紫。就在这当口,跪在最远处的一名恶少忽然跳了起来,扯开嗓子冲更远的地方喊道:“孙捕头,救我!赶紧过来救我。抓住他,我让我阿爷给你连升三级!”

事发突然,王洵根本来不及阻拦。一名恶少带头,其他几名恶少连滚带爬,顷刻间,居然像苍蝇般一哄而散。待他反应过来拨马欲追,恶少们已经跑出了二三十步,冲着远处一所茶楼拐角处不断大喊呼救,“孙捕头,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持刀杀人了!”

架不打完,衙门里的差役赶不到现场,乃为长安城里的惯例。万年县县尉孙仁宇其实早就闻讯赶来了,只是不愿意提前露面,坏了规矩而已。此刻见自己躲无可躲,只好从藏身处闪出来,遥遥地冲着王洵拱手,“小侯爷,您老暂且息怒。这几个家伙到底怎么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们!”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气烧红的眼睛慢慢开始恢复明澈。对方跟他没什么交情,但毕竟肩上担负着维系地方治安之责。当着他的面儿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讲道理,并且也有损于捕快们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罢手,纨绔们却突然又来了精神,撒腿跑到孙仁宇等一干差役后,立刻狐假虎威。冲着这边张牙舞爪,“孙捕头,赶紧将其拿下,我阿爷一定会重赏你!”

“几位公子,请先不要着急!”孙仁宇看看这边,瞅瞅那边,心里好生为难。因为卷进了京兆尹王鉷谋反的案子,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官吏几乎被清洗一空。唯独他这个从外地调来的捕快,因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没受到牵连,反而在事后被升了数级,直接从捕快跃居县尉,成了万年县衙门里除了县令、主簿之外的第三号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孙仁宇心里越不踏实。他看到过前任县尉薛荣光当初是何等的威风,也看到过京兆尹王鉷一家的下场是何等的凄惨。深知京师重地藏龙卧虎,自己这个小小的县尉根基浅,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为好。

本着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倒也混出了个好人缘。非但上司们觉得其勤勤恳恳,市井商贩也因为头上突然少了许多摊派而对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总会主动向衙门通风报信。如此几个月下来,居然把所辖范围内治理得欣欣向荣。虽不敢说夜不闭户,哪里有个风吹草动,却总瞒不过他老孙的耳朵。

但今天,孙仁宇这个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几位中,恰巧有一个是他顶头上司,新任万年县令魏弘的儿子。而打人的这位,最近才实授了六品武职,将来的前途也许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