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长安醉(23)
“我服你了,服你了还不成么?”王洵被他纠缠得筋疲力竭,一边绕着比武场兜圈子,一边大声叫嚷。
“小侯爷这是口服,不是心服!”十三不肯罢休,继续追在身后不离不弃。
“什么叫心服,你还没完了你?你先告诉我,心服是什么样子?”一不小心,王洵脊背上又挨了五、六下,呲牙咧嘴地质问。
“这样,我先做,你跟着学!”饿死鬼不知道是计,停止追杀。将木刀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跪倒,以头抢地,“我输了,心服口服,请您收下我的兵器!”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洵上前一把夺过对方的兵器,然后飞起一脚,将对方踢了个跟头。“这个个笨蛋,可想到还有这么一招!”
围观的仆人早就猜到自家小侯爷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看了此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中,饿死鬼十三翻身从比武场中爬了起来,手指王洵,怒不可遏,“你,你这不是上邦风范。大唐天朝的人,不应该使诈骗人!”
这下子,倒把王洵给说楞了。站在那里,好不尴尬。上邦天朝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没此概念。长安城中的各国使节、商贩以及跟着使节和商队来大唐讨生活的人多了去,平素大伙见怪不怪,早已忘记了彼此之间的分别。
“好了,十三,小侯爷跟你闹着玩呢!”好在封常清及时插言,化解这场尴尬。“你退下吧,回头去军需官那里领两吊铜钱。”
“谢主上恩典!”听到封常清的话,饿死鬼回过头来,躬身施礼,话语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十三没脸要您的赏赐。十三今天不小心,被他给骗了。”
“你做得很好。他已经输了!”封常清摆摆手,笑着夸赞。“他年龄还小,按照我们大唐的习俗,年纪大的,不跟年纪小的一般见识!”
“是,十三年纪大,不跟年纪小的一般见识!”饿死鬼又躬了下身,大声重复。
“如何?”封常清扫了王洵一眼,笑呵呵地问道:“今日如果是在两军阵前,你可算过你已经死了多少次?”
“多谢四叔指点!”王洵擦了把脸上的汗,郑重致谢。一场恶战打下来,他心中郁结之气尽散,心胸也跟着开阔了不少。“但我依旧愿意从马前卒开始干起,四叔既然奉旨整训飞龙禁卫,我也可以跟他们一道接受训练。”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封常清预料了。望着对方那稚气未脱,但充满坚毅的面孔,他忍不住轻轻点头。
王子稚,算老封这辈子欠你的。当年受了你那么多恩惠,这回帮你教导一个争气的儿子出来。
在如此风云变幻时刻,能给王家搭上封常清这样一个大靠山,云姨心里非常高兴。能找个大树底下躲躲风头,让云姨和紫萝等人不再日日为自己担惊受怕,王洵心里头也很高兴。能照顾一下朋友的儿子,以酬当年相待之情,封常清心里自然也非常舒坦。因此当晚的家宴吃得极为酣畅,直到坊子外响起了宵禁的邦子声,宾主双方才尽欢而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宇文至的事情依旧没有着落。席间王洵转弯抹角地想请封常清帮忙,却被对方用很含混的语言敷衍了过去。“老狐狸!”他暗中腹诽,却也不敢过分强逼,只好把此事先放一放,待宴会结束后再慢慢想辄。
自家夫主有了正事做,侍妾紫萝最为兴奋。王洵才回到房间里,她就把封常清留下来的武将常服抓起来,一一在对方肩头比量。陪着客人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王洵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轻轻在紫萝的手背上拍了一记,低声抗议道:“大半夜的,瞎折腾些什么。三天后才去军营报道呢,明天有的是时间让你收拾!”
“妾身喜欢看郎军穿戎装的模样!”紫萝抿着嘴,眉眼含笑。“精神,利索,透着股子飒爽劲儿!”
“照你这么说,我以前就不精神,不利索了?”王洵戳了紫萝一指头,笑着反问。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除掉了外套,任由紫萝带着几个小丫头,把戎装一一套在了身上。
虽然说好去做马前卒,封常清却不能真的让他从一个普通小兵干起。因此留下是一套正八品宣节副尉常服,大红色披风,赭石色抱肚,青黑色缺胯。上衫以蜀锦为面,鲁缎为里,前胸口用暗红色丝线绣着头长着翅膀的野狼,肘部和袖口皆用硝软了的乳牛皮拼垫加厚。腰间系一条四指宽的板带,斜侧挂着汉白玉做的剑钩。脚下则是一双长勒乌皮靴子,尖头高翘,恰似两艘快船,只要架上帆,就可以乘风破浪了。[4]
这样的衣服,光各色丝袢就有二十几个,平素甭说穿,看上一眼就浑身别扭。强忍着身上的不适,王洵任由紫萝带着两个小丫鬟将自己摆布整齐。对着铜镜子照了照,低声说道:“这哪里是打仗穿的衣服,站在茶馆里给人说平话,还差不多。真的穿着上阵,恐怕那些西域蛮夷一看到,一个个就争先恐后的冲上来了!”
“冲上来干什么,冲上来送死么?”小丫头雪烟追随王洵较晚,不像紫萝那样能猜到他的心思,楞了楞,低声追问。
“扒我的衣服啊。”王洵哈哈大笑,“这身行头,市面上至少能卖两三千钱。那些蛮夷放上一辈子的牛,也未必挣得到这个数。所以,两军一交手,立刻士气大振。一个个喊着“恭喜发财”,就奋不顾身地冲过来了!“
说着话,他摆了幅凶神恶煞的模样,嘴里吱吱哇哇乱叫。把几个小丫头们笑得花枝乱颤。“可不能乱说。郎君现在是八品副尉,军官就要有军官的威严!”紫萝一记大白眼,把几个小丫头的笑声全给瞪回了肚子里去,“你们几个别傻站着,赶紧帮忙看看哪里不合适。等一会儿爷脱下来,咱们连夜给改改!”
“哪用那么着急,还两三天呢!”王洵受不了紫萝这急吼吼的模样,笑着伸手去解腰间束带,“这就脱了吧,别扭!”
“郎君别动!”紫萝立刻扑上来,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别动,马上就好了。还有横刀和腰牌没挂上呢!”
说着话,利落地给王洵挂上横刀。然后又把一面描金腰牌挂在了刀鞘旁。“得,这回成收废铜烂铁的了,走路时不愁人听不见动静!”王洵笑着打趣,目光在铜镜上扫过的瞬间,却被腰牌上的花纹吸引了过去。
流云纹,里边隐隐探出一只蛟爪。他微微一愣,伸手便去解腰牌。紫萝以为他嫌挂着累赘,立刻软语相劝,“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郎君别乱动!”王洵轻轻推了她一下,低声命令,“你别胡闹。马上把腰牌解下来给我看看!”
“嗯”这回,紫萝终于发现出一丝不对劲儿了,赶紧把腰牌解下来,双手托到了王洵眼前。“把灯往这边挪挪!”王洵点点头,低声命令。目光盯着腰牌上的花纹一动不动。
的确是流云纹,蛟龙探爪印记。这不是安西军的腰牌,而是飞龙禁卫的标记。飞龙禁卫,龙之爪牙。不知道封老爷子是疏忽了,还是刻意,把直属于皇帝陛下的飞龙禁卫腰牌,当成安西军的腰牌留给了王家!有了这块腰牌,非但万年县衙门想动王洵需要掂量掂量。即便是京兆尹衙门的捕头亲自出马,事先也得仔细考虑清楚,为了讨好上司而直接跟飞龙禁卫起冲突,这场麻烦到底由谁来承担?
想明白其中关窍,王洵心里头不觉涌过一丝温暖。封常清这老狐狸,肯定料到自己在去军营之前的这几天,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所以才故意让人把一面飞龙禁卫的腰牌当做安西军的腰牌留了下来。有了这面腰牌,就等于自己手中多了一个护身符。再为宇文至的案子东奔西走,便不必担心中途被人随便栽一个罪名给抓了去。
”二郎,有问题么?”见王洵痴痴盯着腰牌不说话,紫萝望着他的眼睛,忐忑不安地追问。
“没事。”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这块腰牌上的金色花纹不知道是镀上去的,还是嵌进去的,咱们明天找个金匠看看,若是嵌纹,问他能不能把金子给扣出来!”
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着飞龙禁卫的腰牌出了门,将自己平素交往过的那些勋贵子弟拜访了个遍。非常令人郁闷的是,除了个别人冒着被父辈责骂的风险给他提供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数昔日的“好友”,此刻要么“出门在外”,要么“卧病在床”,谁也不愿因为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点儿风险。
堪堪时间已经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无可奈何地骂了几句脏话,骑着马垂头丧气往张巡居住的馆驿方向走。才走过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给堵了个水泻不通。只好骂骂咧咧地跳下坐骑,拉着马缰绳从隆政坊后边的街道绕行。堪堪行了十几步,却又看到又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从颁政坊方向跑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乱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头直皱,信手拉过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看客,低声问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个趔趄,瞪圆了眼睛刚要发作。看看对方身上的服饰,立刻又换了一幅笑脸,“公子爷,你没听说啊,隆政坊那边出了大热闹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据说是与李左相当年的案子有牵连。后边随州刺史家二女儿刚刚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爷定了亲,说好了下个月过门。此刻男方家遭了灾,女方家闻讯便闹着要退婚。但那个女儿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过来,说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祸与共。坐牢还有媳妇陪着,这等好事儿天底下哪找去?官差冲她呵斥几句,结果她就一脑袋撞在了石头狮子上。啧啧,花骨朵一样的一个小娘子,啧啧,可惜了儿的了!”
“李左相?”王洵对这个发生在天宝六年的案子约略还有点印象,“那不是过去四五年了么?怎么到现在还没完了!”
“是啊。谁知道呢?”店小二模样的人咧着嘴苦笑。半是为死去的那个小娘子惋惜,半时为京城里的风云变幻而感到无奈。抄一个郡主家不要紧,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个月。自己就靠在酒馆里给客人伺候汤水赚点儿房租钱,这下好了,眼看着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点点头,顺手将十几个铜钱塞进了店小二手里。正在唉声叹气的店小二吃了一惊,赶紧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几句话,哪能让公子您赏这么多!”
“我家小侯爷赏你的,你就拿着吧!”自己家主人当了军官,小厮王祥也觉得底气壮,看了店小二一眼,大声说道。
“谢,谢侯爷,谢谢侯爷!”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贵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着缰绳默默走出看热闹的人群。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左相李适之素来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数年,终日喝酒买醉,从来不敢跟李林甫起冲突。可即便这样,四年前他依旧被李林甫给逼得仰药而死。并且人死后家族也受到了牵连,唯一的一个儿子在替父亲奔丧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间,背后突然有一辆装饰得极为俗气的马车慢慢快速跟了过来。听到吱吱咯咯的车轮声,王洵本能地闪到路边。车轮声却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车厢门迅速被推开,一个侏儒笑着冲他拱手,“小侯爷,真巧,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
“原来是贾前辈啊,今天真巧!”王洵眉头轻轻一挑,然后抱拳还礼。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摆手,“贾某不过是入道比较早而已,当不得二郎的前辈。能上车来一叙么,你的马太高,我跟你并辔而行,得一直仰着脖子!”
前天夜里,雷万春就是上了这个小人的当,趁着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对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将对方从车厢里拽出来,按在地上痛打一顿。但转念想到贾昌既然能挑拨雷万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荣光遇刺的案子与雷万春有关,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冲突,只好点点头,低声答允,“也好,我正骑马骑累了呢。到你的车上歇歇,也能缓一口气儿!”
说罢,将马缰绳往背后一丢,纵身跳上了贾昌的马车。
不得不承认,姓贾这家伙人虽然长得龌龊了些,却是非常懂得享受。这辆双轮马车被他将车厢加宽了一半,里边摆了一大张胡床,还能余出很大空间。胡床前,又专门安装了一个矮几,一个书架,一个洗手的脸盆架,一个放衣服的壁橱。两名十三四岁的新罗婢女跪在矮几前,将矮几上的葡萄剥了皮,一粒粒摆在银盘子上。
车厢门一关,里边外边就被隔离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外边那个世界哭声凄凄惨惨,时断时续。里边这个世界却纸醉金迷,香艳无边。伸脚向其中一个新罗婢女腿上踢了踢,贾昌低声命令,“去,到那边给小侯爷揉揉脚。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给他暖床!”
那新罗小婢一愣,随即眉梢涌起一丝狂喜。快速挪动膝盖来到王洵身边,伸手便去脱他的靴子。
“前辈盛情,小弟心领!但小弟家中已经人满为患了,实在不敢再接受这份厚礼!”王洵见状,赶紧抱拳辞谢。外边刚刚答应纳了白荇芷,家中还有一个紫萝,再弄个新罗小婢暖床,王家的热闹可就大了。虽然前两个人都是温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会喝无端飞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罗小婢女“不小心”掉进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积德行善,自己还是敬谢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条性命,不能当做蝼蚁不是?
贾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来,“不是说真才子自风流么?明允怎么跟我客气了起来?!”
“王某书没读过几本,当不起什么才子!倒是前辈,一身本领着实令人佩服。”王洵摇摇头,笑呵呵地恭维。
贾昌突然冷了脸,叹了口气,幽幽问道:“省却前辈两字,称我一声贾兄,难道就那么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