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威(2)
“那你当时怎么不派人追杀?莫非有心放他们一马?”孙孝哲又皱了一下眉头,目光沿着边令诚的脖颈扫视。
边令诚被扫得脖颈处嗖嗖直冒冷气,斟酌了一下,陪着笑脸解释:“当时城中有很多乱兵和地痞四处杀人放火,小的怕,怕他们烧了左藏和皇宫,就把手底下大部分力量都放在那两处了。所以,所以才……”[2]
他低下头,用眼角偷偷地往孙孝哲脸上瞟。孙孝哲刚刚从皇宫和府库里接受了大量的金银细软,知道这两处地方的重要性。点点头,脸上的厌恶之色稍解,随即又皱着眉头说道:“如此说来,你还立下大功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顺应天命而已!”
“顺应个狗屁!”孙孝哲的脸色瞬息一变,双目中杀机毕露,“那你过后为什么不派人去追杀?为什么不向本官汇报。刚才本官问起时,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边令诚怕再挨打,赶紧踉跄着往远处躲。躲了几步,腿脚发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将军明鉴,小人当时手中仅有的两支兵马,一支是长安城里的差役,一支是飞龙禁卫。前一支根本上不了战场,派出去多少也是白费。后一支,后一支都是白马堡大营训练出来的,那王洵曾经在白马堡大营里给陈玄礼做过帮手,跟很多将校都混得极熟。小的如果派少量飞龙禁卫去追,未必是他的对手。派得人多了,万一将士们感念旧情,被他说服后反戈一击,小的,小的就可能,可能就没把握将长安城完完整整地交到将军手中了!”
“胡说,分明是你胆子小,不敢跟他交手!”孙孝哲摇摇头,撇着嘴冷笑。
边令诚不敢争辩,叩了个头,低声说道:“大将军,大将军说的是。小人,小人的确不敢轻易跟他交手。小人当初在安西军中作监军时,曾亲眼看到他只带了六百人出了葱岭,随后便听闻他横扫药刹水两岸,连折哲、俱战提这等西域名城,都说打下来就给打了下来!小人根本没单独领过兵,万一……”
“哦,有这等事,仔细说来给我听听!”作为武将,孙孝哲明显对同行的战绩更感兴趣,本能地出言打断。
“当时小人是奉了高骠骑,高力士那老太监的指使,故意将姓王的向陷阱里边推。谁料想姓王的居然豁了出去……”
为了取得孙孝哲的谅解,边令诚将王洵当年西进的原因和随后的战绩,一一道来,不敢虚报,也不敢刻意打压。待把自己所知有关王洵的消息都出卖完了,还念念不忘补充道:“……,按照常理,他接了家眷离开京师之后,应该立刻去跟麾下士卒汇合,绝不该在路上节外生枝。所以,所以属下就没敢往他身上想。后来,后来大人问起曳落河失踪的事情时,又不敢确定是他干的,所以,所以就没主动向大人汇报。”
“你刚才不说他手中只有两百名弟兄么,怎么又多出一支队伍跟他汇合?”孙孝哲将后两句解释自动忽略,话题直奔重点。
“朝廷曾经派人调他带兵回来拱卫京师,因为担心封常清麾下无人可用,所以他把军队丢在了身后,自己只带着几十名亲信星夜兼程往回赶。高骠骑,高力士那厮听说后,还曾经打过杀其人,夺其军的主意。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得逞……”近十年来,边令诚所说得真话,加在一起都没今天多,丝毫不敢做任何隐瞒。
“他带回来多少人?”
“据说有一万上下,也许没那么多。毕竟他当初离开安西军时,只带了六百多人走!”
“嗯,此人倒是值得一会!”孙孝哲捋着颏下长髯,自言自语。
“大将军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边令诚被吓了一跳,赶紧出言直谏,“那厮虽然年纪青青,却非常善于把握战场机会。身边的几个心腹,也俱是些亡命之徒……”
“那样打起来才过瘾。如果都是你这种对手,孙某无聊也无聊死了!滚吧,本将军打仗,不用你个死太监来教!”孙孝哲轻蔑地夹了他一眼,撇着嘴呵斥。
边令诚被说得无地自容,施了个礼,灰溜溜地告退。走到门口,回头看看坐在帅案后陷入沉思的孙孝哲,心中猛然一动。
‘如果姓孙的跟姓王的打起来,哪方胜算更大一些?’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陷入了迷茫,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谁赢,谁笑到最后。
有了边令诚这原安西军监军大人的“协助”,孙孝哲接下来再查那一队曳落河失踪的事情,就变得轻松许多。大把的斥候、细作向西北方撒出去,没几天,就将具体经过弄了个水落石出。
“这厮,倒也着实有趣得紧!”看完幕僚们整理出来的军报,孙孝哲嘴角含笑,脸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
与边令诚的推测非常接近,王洵当日身边只有几十名随从。他最初试图扮作商队逃跑,却不料曳落河们在鳢泉县令开门投降之后,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无路之下,王洵才带领同样走投无路的民壮发起了反击,全歼了那支曳落河。随后擅自打开了鳢泉县官库,将里边的铜钱和粮食分给了当地百姓,命令他们分散到乡下躲避日后可能发生的报复。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孙孝哲眼里,那场战斗本身并没什么可称道之处。曳落河的长处在于野战,在不做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一座人口过万的县城,并且试图将里边所有军民百姓都赶尽杀绝,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为。换了孙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将领与王洵易地而处,也不难在巷战中取得同样的战绩。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厮参战的缘由和战后的举动上。试图扮作商队离开,说明此人对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将个人的安危,放在了为朝廷尽守土之责前面。而战后疏散百姓,则说明他对大燕国兵力不足的弱点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县已经成了一座弃城,如果孙孝哲想要替曳落河们报仇的话,只能将兵马分散成小股,到乡下拉人网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则难免重蹈当日曳落河的覆辙。每股派得人数足够多的话,又显得小题大做。毕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马只有两万五千挂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长安的就少一些。
长安城刚刚拿下来没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几个郡县官吏对大燕国的忠诚度也非常可疑。此时此刻,孙孝哲实在没有必要,为了给一队曳落河报仇而冒上长安城被端的风险。但是他也不能一点动作都没有,否则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县效仿,整个京畿道就永无宁日了。
“传令给征西将军蒋忠,让他带着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县地面上随便找一个堡寨,将里边的人屠戮干净了,提着人头回来见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则无法震慑刚刚归附的大唐军民。至于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孙大将军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诺!”左右亲信答应一声,立刻下去传令。犹豫了片刻,孙孝哲继续吩咐:“传令给宇文德那厮,让他亲自去见一趟王明允,就说如果王采访使能率部归降,本帅将在陛下面前进言,保王采访使一个骠骑大将军之位。如果,如果王采访使还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尽管提出来,本帅只要能做得到,绝对不会含糊!包括把当日陷害封常清老将军的罪魁祸首,统统绑起来交给他处置!”
“这……!”几个刚刚投降到孙孝哲帐下充当文职幕僚的前大唐官员惊诧地抬头,想要阻止,却提不起任何勇气,只好暗中替边令诚默哀。
“派人去看好边令诚那厮,还有宫里边的大小太监,没本帅的命令,不准他们随便出门。顺便替本帅写一封奏折给皇帝陛下,就说本帅这里兵力急需增补,否则很难再向西攻城略地!”孙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们的感受,继续发号施令。
眼下长安以西,基本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马了。如果安西采访使王洵肯率部前来投降的话,大燕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陇右两道,甚至可以将影响力直接扩张到河西、安西。届时,整个北方,就只剩下郭子仪和的朔方军在苟延残喘。大燕国的几路兵马前后夹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它碾得粉身碎骨。
与即将获得的收益比起来,边令诚个人的牺牲,简直微不足道。况且边令诚这老太监毫无廉耻之心,今日迫于形势背叛了大唐,难保哪天不会再调过头来反咬大燕国一口。
孙孝哲的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可惜局势变化远超他的预料。征西将军蒋忠扑到了醴泉,还没等找到合适目标,就听闻了汾、宁、泾、庆四州降而复叛的消息。而这一切的幕后推动者,正是孙孝哲认为对大唐没有多少忠诚的安西采访使王明允。眼下安西军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永寿,距离醴泉只有半步之遥了。
强敌在侧,征西将军蒋忠当然顾不上再找平头百姓的麻烦,立刻将兵马缩进已经荒废多日的醴泉,据城而守。同时派遣信使向孙孝哲告急。至于新任礼部尚书宇文德,本来就没胆子去充当使者,在孙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阳,听闻前方形势不妙,立刻抱着脑袋跑了回来。
“这厮……,欺人太甚!”这回,孙孝哲再也笑不出来了。王洵的胆子真够大,做事也真够出人预料。带着区区万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长安边上。老虎不发威,你真当孙某人是病猫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孙孝哲恼羞成怒,立刻点起一万五千兵马,亲自领军杀向了永寿。为了提防身后有变,他将边令诚、崔光远、苏震等一干降官都带在了身边,同时任命自家侄儿孙画为镇军将军,统领一万兵马协助西京留守张通儒维持地方治安。
沿着平坦宽阔的官道,大军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赶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后,又迅速扑向了永寿。为了防止敌方使什么奇招、阴招,孙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后左右方圆五十里范围内一切可疑目标。却惊诧地发现,愣头青王洵居然压根儿没动出奇制胜的心思,带着麾下所有兵马,沿着官道缓缓迎了上来。
正面对决,孙孝哲可是从来没怕过任何人。当即亲笔写了一封战书,派遣死士给王洵送了过去。而王洵的回答则再度显示了他的狂妄,居然当着死士的面儿,在战书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时,永乐原”九个字,将战书丢了回来。
“够种,没坠了封矮子当年的威名!”虽然对王洵恨得牙根都痒痒,接到回复之后,孙孝哲依旧抚掌大笑。
“最近老是捏那些软蛋,实在没意思透顶。这回,终于来了个趁牙口的!”
“是啊,是啊,不愧是封矮子看上的人,光这份胆气,就值得大伙跟他会上一会!”
“还以为中原男人都死绝了呢,嘿嘿,居然还剩下了一两个!”
定南将军周锐、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征西将军蒋忠等人,纷纷凑上前搭腔。他们都是孙孝哲的心腹,伴着自家大帅从蓟北一路打进长安,个个骄横异常。平素对着边令诚、崔光远等人之时,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偏偏此刻,把赞赏之词不要钱般往一个无名小卒头上套。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光了对面的男人,抢光他们的牲畜和女人。”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等部族将领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举着兵器大声吆喝。
崔光远、苏震、赵复等一干降官降将听了,脸色登时又变得殷红如血。唯独边令诚不在乎,带了带战马的缰绳,凑到孙孝哲面前说道:“大将军还是多加小心,封常清用兵,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王洵既然得了他的真传,明知兵力不敌……”
“你看永乐原周围,能用得出奇兵么?”孙孝哲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
“边大人不会认为,姓王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吧?!”没等边令诚回应,周锐、王宏等一干嫡系将领笑着调侃。
永乐原位于醴陵县西南三十里处,附近有两座十丈多高的石头山,一条没不过脚面的小河,根本藏不住任何伏兵,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天然陷阱。倒是夹在石头山和小河之间的那片草甸子,方圆足足有五十余里,是天然的骑兵厮杀之所。
令诚吃了个瘪,垂头耷拉脑地退到了一边,心里愈发恼恨孙孝哲不识好歹。崔光远平素跟他私交颇好,在旁边看得心里不忍,凑过去,低声安慰道:“你我都是文官,对于如何行兵打仗的事情,就不要过多掺和了!毕竟孙帅他乃百战名将,断不会落入一个后生晚辈的算计当中!”
“可,可……”边令诚还不甘心,红着脸嚷嚷。看看周围鄙夷的目光,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一万出头千里迢迢赶过来的疲惫之师,正面对阵一万五千携大胜之威的百战精锐,战场还摆在最适合骑兵厮杀的永乐原上,那王洵真的狂妄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了么?如果他真的输给了孙孝哲,一切还都好说,反正边某人已经投靠了大燕国,忍气吞声,怎么着也能混个善终。若是孙孝哲将军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怎么办?一万五千大军葬送之后,留守长安的就只剩下一万人了!各地勤王兵马再像味道血味儿的狼一般涌过来,边某人日后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越想,边令诚心里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把长安交出去。崔光远。苏震等人也是各怀心事,一个个磨磨蹭蹭,恨不得脚下的路永远都不要走完才好。
只是这个愿望注定过于奢侈,还不到正午,大军已经抵达预约的战场。找了个容易取水的地方扎下了大营,孙孝哲将斥候再度撒了出去,探听敌军动静,然后命令将士们全体休息,准备明天的战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斥候发出了警讯,发现安西军大队向此地靠近。随即,正西的旷野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烟尘。烟尘滚滚向前,在距离孙家军十里处,突然停止不动。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号角声,纷乱的战马嘶鸣声和嘈杂传令声,叫嚷声。待所有喧嚣和尘埃一道散去,另外一座整齐的大营出现在了安乐原上。与先前孙家军扎好的大营遥遥相望,宛若一双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