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分(1)
王二毛在附近寻了些干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将草偶们一一摆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腾起阵阵青烟。渺渺的烟雾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周宁临终时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着道:“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护住大军的侧翼。也许会对上清河郡的杨善会,或者是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许是他们三个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谁都是打。如果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要担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还有知觉,不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看你!”
说罢,他握着刀站起来,用包铁战靴踩灭了熊熊烈火。然后转过头,大步离去。背后,袅袅青烟慢慢飘散,却有几声低低的呜咽从秋林中响了起来,顺着风,在湖面上飘出很远,很远。
王二毛蹲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前,身旁堆满了落叶。巨鹿泽上下痛恨周宁忘恩负义,不准王二毛给她立碑,平素也没人来照管。所以,这座孤坟上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长满荒草的土丘。
王二毛每回巨鹿泽一次,都会在周宁的坟前坐上一会儿。这里不仅仅葬着周年那娇小冰冷的身体,连同他年少时所有青涩,都一并埋在泥土之下。
周宁为什么要给杜鹃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于馆陶之难,儿女给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而杜鹃之所以将周家灭门,是因为周家谋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将程名振置于死地,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抢走小杏花,而是因为一个活着的程名振,有可能给周家带来危险。
至于这个危险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谋害程名振时,周家上下没人在乎。一个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许比周家养的狗还轻贱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虑。在周家人眼里,程名振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也不配被当做同类。
既然不是同类,互相残杀起来,又何须怜悯。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生于同一地域,长着一样的皮肤,说着一样的话,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共戴天。
这些到底是谁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宁的死,让很多人都变了。
那场血色的婚礼,不仅仅影响了他王二毛一个人。
自从周宁死后。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妈妈地劝着弟兄们少做杀戮。他给张金称献的那条“养猪杀肉”之策,也被大伙换了个方式,更果断地执行开去。
凡是愿意定期向巨鹿泽缴纳“保安费”的村庄堡寨,张家军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无犯。但是,对于那些敢于抵抗的堡寨,张家军也做到了鸡犬不留。他们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患,一个弱女子周宁,都差点要了七当家和九当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后人一旦长大,还不一定会翻起多大风浪来。
所以,干脆杀干净了吧。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泽为中心向周围蔓延开去,官吏乡绅,贩夫走卒,见之无不变色。即便是刀头上打滚的绿林豪杰,提起“巨鹿泽”三个字,背上也会紧一紧。
无数高墙大院被攻破,人头在地上翻滚。侥幸逃出生天者,无不对张金称恨之入骨。
还有更多的贫苦汉子,放下妻儿饿干瘪的尸体,紧紧裤腰带,挣扎着走向了巨鹿泽。很快,他们就会拿起刀,成为新一波复仇者。
但是,杀戮却没给大伙带来解脱。相反,王二毛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来越沉重。虽然最近巨鹿泽几乎百战百胜,连气势汹汹奔河北而来的老将军冯孝慈都被大伙摆了一道。灰头土脸地退回了黎阳城。可这种杀人放火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杀戮之后,回到周宁的坟茔前蹲一会儿。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顺便对着周宁,对着埋在土里,当年那个稀里糊涂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这样,他的心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宁静。
“再忍忍,再忍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已经被刀磨得满是老茧的手依旧那样灵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几个圈,就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蝈蝈。王二毛将它放在坟前,与刚才扎好的草人、草马摆在一处,让它们消解周宁的寂寞。
“张大当家今天亲口答应了,只要小九哥帮他打掉冯孝慈,他就让小九哥到外边单独立营。”仿佛沉睡的人能听见,他继续自言自语。“立营的地点我们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间,天好时,隔着河能看到馆陶。”
一个小小的鸽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间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飞。周宁生前不喜欢他四下劫掠来的那些礼物,唯独不拒绝他亲手扎的这些草偶。想着周宁捧起草鸽时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继续道:“今天来看你,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最讨厌的那个王麻子,准备去山那边发展了。其实是张大当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并且老想着纳你为妾。这回,你跟小九哥都轻松了。再不用看他那张臭脸!”
林间传来微微风声,仿佛有人在轻叹。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间刀柄,然后又慢慢放了下了。没人会到周宁的墓前来,这里是整个巨鹿泽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两个喽啰知道自己喜欢在这里逗留,他们也没胆子来打扰。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个人见人捏的耸包蛋。亲手砍过那么多脑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战马见到他就不敢撒欢,士卒们见到他毕恭毕敬。就连平素与他最为亲厚的两个妹妹,如今远远地看到他,也会低下头去,小心翼翼贴着墙角。
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死气。但他却知道,如果早几个月之前自己能有现在一半凶悍的话,也许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会出现。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宁不会等。
“其实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处处针对小九哥,是张大当家故意纵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卢的牵制小九哥,这样他的大当家位置才能安稳。”警觉地扫视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来,继续陪着周宁闲聊,“不过这回牵扯的利益太大,张当家不得不亲手打破这种平衡。上次冯孝慈出兵剿匪,高士达、窦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有小九哥这一路,放火烧掉了冯孝慈的粮草。从那以后,张大当家就几乎能跟高士达平起平坐。如果小九个这回再帮他彻底拔掉冯孝慈,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的位置,就会落在他张大当家头上!嗤!争来争去,不过就是个虚名,可偏偏他们都放不下!”
几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渐渐成形。这回,是个小巧的草房子,门窗俱全,屋檐下还挂着顶上还竖着一根草茎做的烟囱。“小九哥已经立下的军令状,明年开春之前,一定会砍下冯孝慈的脑袋。张大当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钱都拨给了小九哥。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许几个月才能再回来看你。不过,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泽外重新找个住处。”
“其实,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欢这里。她们说这里太阴,太潮,住时间长的容易生病。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人,我得给她们找个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这仗,咱们一起搬过去!”放下草屋,将先前扎好的草偶重新归拢,一一摆于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码放整齐后,就像一个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鸡又鸭,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如果屋子前站着一个女主人,她一定会为富足的日子满心欢喜。
王二毛在附近寻了些干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将草偶们一一摆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腾起阵阵青烟。渺渺的烟雾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周宁临终时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着道:“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护住大军的侧翼。也许会对上清河郡的杨善会,或者是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许是他们三个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谁都是打。如果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要担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还有知觉,不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看你!”
说罢,他握着刀站起来,用包铁战靴踩灭了熊熊烈火。然后转过头,大步离去。背后,袅袅青烟慢慢飘散,却有几声低低的呜咽从秋林中响了起来,顺着风,在湖面上飘出很远,很远。
小半个月后,王二毛带领一队骑兵来到了漳水河西岸一处叫做清漳的地方。隔着河道阻断了武阳郡通往武安郡的去路。不出他和程名振事先所料,本来已经与巨鹿泽达成“保护”协议的武阳郡果然背信,尽遣郡中兵马,前来给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助战。敌我双方隔着河水互相叫骂,却谁也没有挥师渡河。
来自武阳郡的援军人数有五千上下,装备还算精良,却疏于训练。若是被“贼军”半渡而击,肯定会遭受重大损失,没一年半载缓不过元气来。
而王二毛所部骑兵虽然是程名振亲手训练出来的,人数却实在少了点儿。满打满算,把伙夫、马夫都加上才九百出头。更没有力量渡过漳水河主动挑起战端。
双方如同有默契般,隔着一条秋水驻扎了下来。每天号角之声相闻,彼此却相安无事。至于就在不远处的滏山下,由程名振带领的巨鹿泽好汉与由冯孝慈所部大隋府兵之间的那场恶战,仿佛不关大伙的事情般,谁也无暇分身去顾。
这一对峙,就又是二十余天,直到初雪飘下,双方主将还是鼓不起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只是偶尔用号角声互相挑衅。百无聊赖的日子非但令将士们疲惫不堪。就连漳水两岸的小动物也习惯了那悠长低沉的角声。夜间出动觅食的它们该扒雪的扒雪,该挖洞的挖洞,仿佛附近驻扎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军营般。只有饿晕了头的乌鸦,偶尔会伸长被冻僵的脖子抗议几声,“哇!”“哇!”,催促战斗尽快开始。
只要战斗一开始,便意味着血肉横飞,便意味着数不清的美食。可惜,远道而来的它们到冻死之前也没盼到本该发生的战斗。官军和流寇仿佛有默契般,谁也不肯踏过那条已经变得非常狭窄的漳水河。谁也不肯率先向对方发出第一支羽箭。
“唏嘘嘘!”伏枥的老骥也发出不甘心的嘶鸣。它们已经步入暮年了,也许此战便是它们今生最后一次驰骋。但主人们却丝毫不理解它们焦躁的心情,只是打着灯笼来加一点夜草,便又打着哈欠回军帐安歇。
“散了睡吧!平安无事!”贵乡县丞魏德深用手捂住嘴巴,疲惫不堪地感慨。长时间的对峙,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涩。如果真能做得了这支队伍的主儿,他宁愿冲过河去,痛痛快快地跟敌人打上一架,胜也罢,败也好,至少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袍。可他仅仅是武阳郡贵乡县的县丞,上头还有一大堆这主簿、那主簿给羁绊着,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力可用。
掌管粮草军需的主簿储万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开始动手收拾桌面上的杂七杂八。所谓舆图、米筹,大多数都是摆出来装装样子的。武阳郡太守元宝藏早有命令,只要贼兵不过漳水,武阳郡将士就不得主动出头,以免引火烧身。理由是:如果右武侯能打败张金称,犯不着武阳郡兵前去添乱。反之,如果连右武侯都战败了,武阳郡兵去了也是一样白给。还不如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免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看着储万钧带头收拾桌案,其他主簿、司仓们也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又平平安安过了一整天,大伙虽然形神俱疲,但心情还是非常愉悦。毕竟没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河对岸的贼军虽然不多,可都是骑兵!武阳郡兵凭着两条腿去跟四条腿硬撼,即便侥幸赢了一场半场,又能讨到多少便宜呢?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有魏德深和魏征这种疯子,才总是想着舍生取义。
武阳郡长史魏征唯一没跟着大伙一块收拾的人,他面前摆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几乎将涿郡以南,黄河以北的大半个河北道给包了进去。主要的道路、山川、河流都标记得清清楚楚,个别战略要地,还可以用朱砂涂红,以示其与普通地点的差别。
此刻,主要战场在滏阳,程名振、张金称带领巨鹿泽群寇与冯孝慈老将军所部官兵正杀得难解难分。滏阳背后不远,便是分隔襄国、武安两郡的滏山。而就在滏山的另一侧,清河郡丞杨善会带领数千精锐驻扎于邯郸,对着张金称的后背按兵不动。
再远处,便是自己这路援军和对岸的王贼所部骑兵了。也跟杨公卿所部郡兵一样,静止到了极点。
一动,两静。敌我双方都像在等着什么发生,而大破僵持的关键在哪,舆图上却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在魏征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事件是孤立的。凡事有其果,则必有其因。一连串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联络起来,可能就构成了一个惊天阴谋。而只要抓住其中关键几个点,便有可能料敌机先,甚至抢在敌人前面,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
王二毛驻扎到清漳县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杨善会率领所部郡兵穿过平恩,赶到邯郸的时间也超过了十天。在此之前,王二毛所部贼军与杨善会所部郡兵曾经擦肩而过,最近时彼此相距不过二十余里,如此近的距离上,这对老冤家居然没打起来,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以魏征对清河郡丞扬善会的了解,此公绝不是个心胸开阔,吃了亏却从不想找回场子的主儿。而王贼二毛这半年间的表现就像一条疯狗,只要见到大隋旗号,肯定会扑上去咬两口。
该找场子的没找场子,该发疯的也没发疯,莫非他们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事情?杨善会心中的要事,魏征多少能猜得到。此公把所部郡兵驻扎在邯郸,就是要等着关键时刻上前“摘果子”!张金称万一战败,肯定要退往巨鹿泽。届时杨善会只要把所部兵马向前推进二十里,就可以牢牢卡住张金称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