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1:塞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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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盛世

已经入了秋,天气却依然像盛夏般炎热。掌柜的张宝生搬了个马扎儿,坐在自家的小饭馆儿门前,一边看夕阳一边伸着舌头吹凉风。

这狗娘养的天气,就像狗娘养的日子一样难过。暑热一直穿到骨子里不说,连喘息的气儿都黏湿湿的,仿佛灶台边上的污渍般油腻。官道上,往来行人带起的灰土飘在空中,不知不觉间就把饭馆墙面上那只倒扣着的“笊篱”[1]给糊成了一个泥巴团儿。黑黑的,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馊臭味道,闻在鼻孔里令人愈发没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间,张宝生还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墙上的“笊篱”和头顶上烟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净。在上谷、河间一带,这“笊篱”代表着饭馆和酒店,和头顶上的隶书招牌一样,都是主人家的脸面。那时候他的饭馆刚开张,又碰上仁寿年的好年景,每天进账的“肉好”[2]就有十几个,偶尔一天运气佳碰上大主顾,上半匹绢都有可能。张宝生家里的填房与临近易水河边那五十亩地就是那时候置办下的。

那时候,张宝生记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将头顶上写着“有间客栈”的牌匾擦三遍。这牌匾是张宝生花了三头羊的润笔,求易县学里边杨老夫子给写下的。人家杨老夫子曾经做过越公杨素大人的录事官,若不是喜爱这边塞上的质朴人情,根本不会在上谷郡落脚。他醉中写就的牌匾虽然没有“如意”、“临风”般听起来有口彩,但胜在贴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间客栈”四个字,饥渴之意顿生,走进来住一宿,吃两碗麦饭,喝几盏浊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长,仁寿年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年号变成了大业,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长城再开运河,把府库里的积蓄折腾了个干净。你说他把自己的家业糟蹋干净了也就该收手了吧,他还偏不,今年初不知道从哪里又听来了“仁君登位、万国来朝”这一说,力邀各国可汗到洛阳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须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市肆酒楼,凡胡人吃饭喝酒皆不得要钱。

人都说天子圣明,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个什么瞳亲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俩影儿,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圣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饭付钱这个理儿。上谷郡靠近边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来频繁,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胡儿谁是汉种。皇上的优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马上就多了起来。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队队蝗虫般沿着官道吃过去,就像当地人上辈子欠了他们一般。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处大伙不晓得。张宝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馆为此辞了掌勺、遣散了伙计,易水河边五十亩地也典给了别人一半。原来每天回到家老爷长老爷短哄他高兴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脸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馆里睡板凳。

没钱请掌勺,也养活不起勤快伙计的酒馆自然越来越冷清。原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张宝生如今清闲了,过了午就可以搬着马扎儿盼日落。日落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乡邻们回家,若哪个能沽上半斤浊酒,就可以满足他一天最后的赚钱希望。

生意虽然冷清了,可衙门里的税还得照交。前些天易县户槽[3]李大人门下的小跑腿儿赵二当家特地上门关照过,今年“有间客栈”要额外支付五张生牛皮。张宝生好求歹求,赵二当家才看在两罐子麻油和一坛子陈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数量从五张减成了两张,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须到县上交割,否则,任何后果由张宝生自负。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剥皮的太守”,张宝生知道交不上税的后果是什么。他在县城里的几个同行,如今就在衙门开的“客栈”里住着。里边据说是一日两餐,顿顿“竹笋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从后门被人抬出来,扔到荒野里去喂狗。可官府不准许百姓杀牛,病牛、残牛向来是紧俏物资。即便想办法用驴皮充数,也得有地方寻驴子去。

官道两边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户人家的庄客们扛着木锹,牵着牲口去主人家里交工。这些人不会买张宝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伙打招呼。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官道尽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有从塞外返回的行商经过。只有他们手里有上好的皮货,也只有他们能给张宝生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宝生叔,今天生意不错啊!”官道边,一个骑着马的少年人扬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拨客人,灶膛没冷着!”张宝生捶打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大声答应。

与他打招呼的是前庄上张大户家的小五,按辈分,算是张宝生的侄儿。虽然自从张宝生开饭馆从商之后,两家终止了走动。但彼此之间毕竟是一个宗祠,血脉之间的亲近怎么隔也隔不断。

“我爹说了,如果您实在难支撑,就把客栈关了吧!族里边这么多小辈,怎么着也不会让宝生叔挨饿!”五娃子策马又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用皮鞭指点着他说道。

“烦劳老哥哥了,五娃子,回头遣下人来抱一坛子酒,给老哥哥漱口!”张宝生尽力站直了已经有些驼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县学里的佼佼者,据说是有机会被郡上举才,去京城参加科考的。在这种前程远大的年轻人面前,他可不敢摆什么叔公的臭架子。至于五娃子的老爹张宝良的话,张宝生只当没听见。去年客栈里周转不开,找这个本家借钱,张宝生付出的代价就是出手三十亩好田。真的按对方说的关了客栈回族里养老,张宝生估计自己剩下的二十亩好田也得换了主人。

“谢宝生叔,回头我派人来取,我爹他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五娃子说笑着跟张宝生道别,拍了拍坐骑,溶进落日的余晖里。

“唉!”张宝生长叹了一口气。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没一个也在县学杨老夫子门下读书的儿子。如果自己有一个儿子如五娃子一样前程远大,那些衙门里的帮闲、乡里的小混混还有族中的长房们哪个又敢上门来欺负人?

想到县学,他心里突然又涌起几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县学就读,论名声、论才学一点儿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张家小五今天能从县学赶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说不定也会回来。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临的难处也许能有个着落。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张宝生没有像以往一样带着满心的失落关门。而是敲打着酸痛的脊背,继续向官道上张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官道上跑来一匹青花骡子,骡背上,一个身材魁梧,两臂修长的少年人遥遥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帮你洗碗!”少年人说话间已经赶到了客栈门前,手一按,腿一抬,干净利落地跳下了骡背。把缰绳向拴马桩上轻轻一系,迈开双腿向里走去。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读书人,可不能干这下贱营生!”张宝生见少年认真,赶紧伸臂相拦。油脂麻花的手臂却不敢碰脏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挤得连连向后退。

“什么使不得,读了书,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妈听见这话,肯定上门来找您理论!”少年人用手轻轻拨开张宝生的胳膊,灵活地挤进了客栈。

只能摆放十几张桌子的一楼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由于生意实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尘。李旭却不愿让舅舅觉得自己只会卖嘴,脱了外面的长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来梯子,爬上门梁,把烟熏火燎的客栈招牌清理出本来面目,接着摘下墙壁上的旧“笊篱”,从厨房找了把半新的换了上去,然后才把物件归到原处,取了木盆打水洗脸。

张宝生在一边看着,心里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儿红般舒坦。他膝下无子,两个女儿出了阁后难得回家。妻子死后续弦的填房又没给他延续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当半个儿子来看。眼见着外甥准备告辞了,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和孩子见面。大手在腰间摸了几回,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礼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看我这记性,你先别急着回家,我这有替你爹酿的几坛子老酒,照胡人传过来的方子收过水的,挂在骡子背上带回去,让你爹冬天御寒!”

“那可不行,您烧这一坛子酒得多少工夫?还是留着卖才是正经。再说了,我爹去塞外办货,还得些日子才回来呢!”少年人一边把长衫向身上套,一边大声推辞。

燕赵人性子烈,连喝酒也喜欢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为了提高黄酒的口感,酿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将酒里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让酒浓到令人三碗吐然诺的地步。所以一坛子老酒,造价往往是普通浊酒的五倍。这么贵重的礼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从舅舅家搜刮,更何况眼下正是张宝生的客栈濒临倒闭之时。

“拿着,旭官,否则是不给舅舅脸面!”张宝生用油手爱怜地拍了拍外甥的脸,低声命令。这孩子是开皇年间生的,娘胎里养得好,明显长了张福气面孔。过了年就要束发[4],可自己这个当舅舅的连件像样束发的礼物都给不起。想到这儿,他心里不觉有些凄凉,又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缓缓向后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见舅舅叹气,知道自己的举动又惹老人伤心了,只好默默地待在客栈中等。过了片刻,张宝生转了回来,抱着的却不止是一大坛子酒,放酒坛子的柳筐上,又挂上了两条干麂子,还有半兜干荠菜、萝卜丝等。

“这怎么成,我这样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动家法不可!”李旭搓着手,满脸为难之色。

“酒和下酒菜嘛,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从外边回来,你让他帮舅舅问问,谁手里有生牛皮或驴、马之类大牲口的皮子出让。衙门里催得急,舅舅愿意出个合适的价钱买。”张宝生憨厚地笑着,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送礼物借口而高兴。他不由少年推辞将柳条筐挂在骡子背上,临了,又变百戏般从后腰解下一个皮囊来,硬塞到李旭手里。

“这是开皇十八年的时候,几个去辽东寻功劳的军爷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栈里的。十多年了也没人回来找,怕是没人要了。舅舅寻摸着,应该是把不错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养着。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们李家人讲究马上觅取富贵,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儿!”

少年人知道这是舅舅给自己的束发礼,不敢推辞,双手接了过来。入手的刹那之间传来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体温,还是那黑漆漆毫不起眼的弓囊本身的温度。解开弓囊上的皮绳再看,只见一张两尺半长[5]的角弓躺在细细的茸毛之间,颜色居然如墨玉般温润。

上谷郡靠近边境,曾经是飞将军李广驻扎过的地方。所以民间好武成风,只要不是特别贫苦的人家,平时都会让孩子拜个野师父去学些刀剑、弓马、拳脚来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扫,就知道舅舅给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三、五吊肉好根本换不回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无法客气了,只能再次施礼,感谢舅舅的一番美意。

见礼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欢,张宝生比赚了几十吊还得意。一边关锁门窗准备收摊,一边叮嘱道:“这弓长时间没人用,使起来硬得很。你玩时悠着点劲儿,别伤了身体。这东西毕竟只是个玩物,你是品学兼优,将来被推了秀才,考了进士,放了县太、郡守,光耀门楣,我这当舅舅的也没人再敢小瞧了去……”

一直到自家的门口,舅甥之间的亲情依然温暖着李旭。舅舅家与他家相类,在各自的族中都属于末枝。属于他们自己名下的田产很少,每年从佃户手中收上来的租子勉强够一家人嚼裹。至于其他应对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来送往的花销,则不得不依赖些旁的营生了。而李、张两家都是历经了百年的大族,号称礼仪传家的,所以经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贱业,虽然族中长辈们每年从经商子弟手中拿取不少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夕,李家家境略好。这得益于李旭的父亲李懋身子骨结实,还会说几句突厥话,每年能跟着往来商队跑一两趟塞外。那边牛羊贱而茶叶、麻布稀缺,往来一次可以赚到不少铜钱。只是近年来前往塞上的商路越来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财两失的噩耗传开。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头了,跟的全是大商队。其人又是个直性子,与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买卖还能维持,并能拿出些余钱来供儿子去官学读书。

“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来门口问了好几次呢!”远远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来。一边帮李旭拉坐骑,一边小声抱怨。他是从小就追随在李懋身后的,如今一个人把管家、护院、长随和账房的职位全兼了,所以对小主人说话也没太多客气。

“我爹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刚好今天从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来,麻烦忠叔拿去厨房,让忠婶热一下,算我给爹办的洗尘宴!”李旭拍了拍骡子背后,笑吟吟地吩咐。忠婶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样,兼了“李府”上的厨娘、夫人的贴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职责。平素李懋经商在外,整个家中只有李旭娘儿两个和管家夫妇,主仆之间除了礼仪外,更多的是亲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吗?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顿叨唠!唉!早跟少爷你说过,你娘舅不容易,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饱,哪来的闲钱去他那里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从骡背上卸下酒肉,絮叨着向院子里去了。李旭冲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头,自己牵了青花骡子去后院马厩,把缰绳拴好,又给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补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后,才换了件居家穿的短衣,来到正房见自己的父亲。

先前李旭交给管家的干麂子肉和杂菜已经由忠婶和他母亲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样小菜摆在桌上。李旭的母亲不喜饮,而非年非节,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个人独酌,正喝得好生没趣。看到儿子终于进了门,举起杯来大声叫道:“小旭子,过来,跟爹对一盏。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着爹回来的日子去敲你舅的竹杠!”

“没正经!”李张氏不满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计。

“不了,官学里的先生说,酒,酒能乱人品,乱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找借口搪塞掉父亲的邀请。脖颈上刚刚长出的喉结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发出了清晰的“咕噜”声。

“算了,别装了。从小就被老太爷抱在怀里抿筷子头的酒虫,想不让你喝也难。只是莫多喝,免得耽误了晚上背书!”张氏娘子听闻此声,爱怜地看了孩子一眼,低声叮嘱道。

“哎!谢谢娘!谢谢爹!”李旭等的就是母亲这句允诺,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坛自己筛了满盏,举起来,与父亲的酒盏碰了碰,然后继续高举到眉间向父亲致敬,接着,一饮而尽。

“好小子,单看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种儿!”李懋笑呵呵地夸道,爱意写了满脸。春末随着商队北去,秋初才赶回家。一路上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能和妻儿坐在桌子边一块吃口安稳饭。三个月不见,儿子的个头又蹿起了一大截,只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间和面颊上的皱纹,印证着男人不在家时生活的艰苦。

“爹一路鞍马劳顿,儿谨以此盏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健康长寿,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坛,又给自己的父亲斟满。舅舅密法浓制过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灯的微光下,摇曳起来就像块温润的琥珀。这让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亲把陶盏放下时,一边筛酒一边说道:“我今天路过舅舅的客栈,帮他收拾了一下。他那里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里钱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栈自然没人光顾。偶尔去两个点菜的,还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钱的主儿。而寻常人家,谁又有钱去他那里吃喝!”父亲李懋低叹了一声,不知道为妻兄还是为了自己。

日子渐渐变得艰难,做生意的人总是最敏锐地感觉到世态的变化。开皇、仁寿年间,皇上没那么英明神武,也写不得好文章,但自己从塞外弄回来的皮货和牲口,总是很快就能脱出手去。而现在是大业年,说是家大业大,自己从集市上办货却要花费以往三倍的力气。从塞外运回来的货物,也要花费三倍的力气和时间才能在不折本的情况下出手。

“那你还厚着脸皮从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学时,记得顺路带件长衫给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时刚做好的,本来想着入冬时给你穿。反正看你这身板长法,谅也穿不下去了!”李张氏听丈夫和儿子说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声说道。

屋子中喜庆的气氛被生活琐事冲得有些淡,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来。张家的窘迫在那里明摆着,而李家的情况仅仅是比张家好一点而已,即便李张氏想多帮衬娘家人一点儿,也挤不出太多的东西来。

“啪!”麻油灯的灯芯爆了,吐了一个老大的火花。李张氏借着剪灯芯的机会离开了饭桌,转身的瞬间,轻轻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好好的,你难过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哪天宝生哥的运气又转回来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满地抱怨。见妻子低着头不搭话,没来由地心里一软,松口道:“我这次带了一头牛,三匹瘦马回来。骨架还看得过去,明个把牛找人驯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给马多加些料,开了春就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借宝生哥点儿本钱,让他请个好厨子,再到郡上把杨老夫子请来写幅字挂在大厅里,读书人造化大,说不定能帮带宝生哥转转时气!”

“那敢情是好,只是明年咱家办货的钱还够不够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过来问,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好商量明年给祖宗加香火钱的事儿。旭子的书读得好,后年县里推举乡贡去京城考试,只两个名额,要是没些钱打点……”李张氏听见丈夫决定对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余,又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烦事情来,隐隐有些肉痛钱财。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半晌也没说明白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挤。丈夫迫于生活又从了行商这个贱业,让族中那些长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点不周全,李旭进京城考试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虽然当今圣上一再强调各县送来的乡贡[6]要惟才是举,如果举来的学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责任。可不带‘贝’字的才永远比不上带着‘贝’字的财顶用,况且上谷郡这么大,官学里出类拔萃者又岂是自己家旭子一个!

“香火钱我已经预备好了,若木二哥来寻我,不过是想趁我回来时打些秋风而已。”李懋叫着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释道,“至于旭子考试的事情,后年应试,只能投考明经[7],考取了也不过到地方上当个小吏。不如等上几年,待加了冠[8]后,直接去考进士,出来后至少能做个县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坟头冒了青烟!”

“可我听人家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考进士虽然能当大官,可有几个考上的?哪如考明经,一旦能放个县丞、户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钱送上门来!”李张氏低声分辩道。开科取士是先皇独创的德政,这种不分家世背景全凭学问的取才方法让很多像李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到了改变生活状态的希望。虽然取中的机会非常渺茫,能进京之前,还要打点通郡、县两级官员的门槛。但毕竟让人看到了机会,不像上一朝时非豪门大族子弟就没有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试种类很多,但最热门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前者热门的原因是考取相对容易,背熟了几本官府指定的书就能通过。而后者,则是因为一经考取,立刻闻名于天下,前途一下子就变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书等,因为门槛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问津的学子也寥寥。

“正因为进士难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旭子书读得这么好,万一真的高中了,族里那些哥哥、嫂子们,谁还敢让咱多交香火钱!衙门里赵二狗、杨秃子那些帮闲,哪个再敢上门来欺负咱!”

“那也得先过了县学那关,杨老夫子虽然赏识咱们旭子,可他不管什么事情。管事的刘老爷虽然答应帮咱们,但他毕竟是个官场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个坑![9]”说起儿子的前程,李张氏永远比丈夫眼光看得独到。管县学的刘老爷向来名声在外,收起钱时来者不拒,具体到办事方面,则谁也分不清他心里本着什么原则了。

“不会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些汗来,喃喃地说道:“刘老爷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马,可只有四岁口呢!他还真的能光吃不拉?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旭子怎么说也是杨老夫子的记名弟子。”说到这儿,他把头转向李旭,有些着急地问道,“我走之前要你请夫子赐个表字,你向他求了没有?他答应没答应给你取字?”

李旭年龄远未及弱冠,此时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杨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则意味着与之有师徒之名分。今后别人即使想轻慢李旭,也得先考虑一下其师父的感受。

“求了,师父赐字为仲坚。师父也建议我去考进士,前些日子他教大伙写策论,把我的策论批了‘义理通达,见识卓然’八个字,还给要我读给所有同学听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经”和“进士”的差别,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做个户槽,可以让父母和舅舅过几天不受人欺负的安稳日子。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几年,一则可以多帮着母亲照看一下家业,二来也不必让父亲总是去给刘学究送礼。同窗们谁都知道刘学究是个只收礼不办事的,只有父辈们实在,总是主动送上门去被他骗。

“仲坚……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这杨夫子……”李懋紧皱着的眉头少许舒展。当地最有学问的杨老夫子能亲自为儿子赐字,就说明老人已经认可了与李旭的师徒名分。虽然这个名分是李家强加上去的,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旭被官府推荐的事情就多了一点希望。作为一个尽职的父亲,李懋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为儿子绸缪。

“把你舅舅上次给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没舍得开封的那坛改天给夫子送去!对了,顺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给你舅舅。虽然是杯水车薪,好歹能凑个上台面的菜!”李懋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

“唉!”李旭高兴地答应,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声说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风味,舅舅今天托我问您,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帮他寻两张生牛皮。如果没有牛皮,马皮、驴皮也将就,他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官府催得急!”

“皮货我手里倒是有现成的,不需要去别人家买。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皮货来了?”

“对了,忠叔说前几日县城里的赵二当家曾上门来,问你几时回,说咱们今年得多交五张生牛皮给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张,临走时还顺手拎了两只芦花鸡去!”李张氏听儿子说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税外税,低声向丈夫汇报。

“五张生牛皮?这赵二狗子发哪门子疯,要那么多牛皮干什么?难道县太老爷家里死了人,需要用来裹尸吗!”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诅咒。

猛然间,夫妻两个都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尽是畏惧。

虽然二人都出身于小户人家,但多少也识些字,马革裹尸的故事耳熟能详。上谷郡临着边境,官府大规模征收生牛皮,除了为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外,还能为哪般?可眼下大隋国周边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惟一还敢闹事的就是高丽。开皇十八年,汉王杨谅和大帅高颎曾经带三十多万人马远征高丽,据皇上自己说最后的战果是高丽王俯首称臣,但三十万东征壮士能回来的不到三千。留在异国他乡的二十九万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时候亮子刚刚束发,和旭子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进城。临动身前从塞外带回的货物中拣了四张生牛皮,两篓干菇、一捆牛肉干,交到儿子手里,命令:“给你舅舅送去,这几天别去上学,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随便旷课,杨老夫子会生气的!”李旭大声抗议,见父亲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讲的是策论,会试时……”

“叫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的父亲为什么发火,不敢再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怏怏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像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吗?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十几岁。

“大丈夫此生,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每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挺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再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他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传宗接代。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荡。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愣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鸡!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腰和墙根的大公鸡对峙。那只公鸡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鸡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腰,翘着丰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鸡啄得满是血痕,就是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鸡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愣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粗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李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鸡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鸡翅膀,鸡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纤纤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鸡了账。

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鸡血放尽,张刘氏将公鸡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鸡的竹笼。“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吗?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鸡,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肉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插言道。

“那敢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色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花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所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吗?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药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发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药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的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鸡归拢好,端起装鸡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粗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卷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肉好、白钱[10]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肉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账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11]糙米。即使是新皇发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肉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从塞外贩货,照理儿本钱也应该收回的。塞外皮子贱,又是没硝过的,看着挺大,其实不禁用。给你二十个肉好,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气的脸色,张刘氏语调渐渐变冷:“要不,我给你加到三十,再贵,咱可就伤了亲戚颜面了!”

“留二十个给你做脂粉钱,剩下的还给旭官!”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门口传了过来,把张刘氏和李旭俱吓了一跳。

二人闻声抬头,看见张宝生挑着一筐洒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块豆腐,斜倚在门口,气喘吁吁。

“不,舅舅,不是这个意思。我爹说这是送给舅舅的,还有这些干菇、干肉。他平时总是喝舅舅酿的酒,舅舅有什么需要,他当然该尽力!”李旭赶紧走过去,从舅舅肩膀上接过担子。

“我就是说嘛,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这些小钱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张刘氏将钱袋藏于背后,一边替丈夫捶背,一边讪笑着说道。

“我刚到路口,就看见你着了火般从老刘家冲出来。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心里正奇怪呢,回来一听,原来是去人家那儿趁火打劫了!”张宝生横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气冲冲地训斥,“老刘家挖药材卖钱,一年也赚不了百十文,这下好,全给你抄了家!”

“我这是公平买卖,找别人,这个价钱他还买不到呢。谁不知道最近几天,街市上生皮都断了货!”张刘氏听丈夫数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况且年前你生病,他老刘家的参须子,不也趁机卖了个天价?都是做生意的,我凭什么管他家的艰难!”

“轻点,你轻点!”张宝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么辩论也辩不过婆娘,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瞅了瞅正搬菜担进厨房的李旭,小声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卖命的生意。你别那么贪,咱们收了人家两张生皮,已经欠了个大人情。再把另两张生皮的本钱也吞了,财神爷也会骂咱没良心!”

“大人情,那张弓,可是县城赵老爷出了三吊钱都没卖的,你还不是眉头不皱就给了他。自己亲戚,哪那么多事儿!”张刘氏摆出一副舍命不舍财的样子,故意大声喊道。

“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怕这话被外甥听见多心,赶紧将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体挡住外边的阳光,压低声喝骂:“你看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么多年,妹夫哪次回来不给咱们带塞外的干货?人家一家子仁义,咱总占便宜还不说句好,也忒没良心了!再说旭官这孩子,哪个月不过来帮忙?对咱们就像亲爹亲娘一样,亲戚里读书人多,哪个像他这么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没给你生儿子!”张刘氏缩在墙角,委屈地道。较了半天劲儿,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把藏在后腰上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解了下来。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闭起眼睛把钱袋交了出去,边递,边带着哭腔嘟囔:“他自己说不要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况且没我去讲价,妹夫自己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来!”

说着,眼角已经落下泪来:“给你,你爱还多少给多少。就当我没看见!”

“唉,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无奈地骂道。拿起钱袋去找李旭,却发现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几只控干了血的鸡,两篮干菇,一捆干肉,还有两张生皮,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阳光一晒,散发出融融暖意。

从舅舅家逃也般地出来,李旭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附近几个庄子里同龄的少年本来就少,家境宽裕些的,早就去学堂读书了。家境困顿些的,则要跟随长辈下地当半个壮劳力用,或自坠身份,去店铺里做学徒给自家省一份口粮。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县城里的泼皮无赖,谁也没有大好光阴可浪费。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李旭有了一个好主意。他快速跑回了自己家,先把青花骡子牵回牲口圈里,上好草料清水。然后跑到厨房,胡乱找了些干粮填肚子。接着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长衫脱掉,换上一身麻布短打。然后拿起昨日舅舅赠送的弓,抓了半壶平素习射用的箭,兴冲冲地奔庄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汉混杂,民风剽悍。此刻天下承平没多久,大姓人家还保留着让族中少年子弟学习刀剑、射艺的习惯。指望着一旦族中哪个少年在军旅中混出些名堂来,整个家族的势力都会随之突飞猛进。即便少年们没机会阵前博取功名,土匪前来打劫时,族中长者也可以组织起他们保护家园。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传说中百步穿杨的本事没有,五十步以内十发七中还是有些把握。偶尔撞一回大运,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脱兔的奇迹也曾经发生过。只是他今天运气实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拣回,反复使用,最后几乎射脱了羽,也没射得半个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价值高达三吊钱的“宝弓”用起来非常吃力,很难拉满不说,弓臂处还总是微微震颤,总是把好不容易瞄准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来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两膀发软,手指头也磨脱了一层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数千文的身价,早解了弦,去了耳[12],把弓背砸在石头上当劈柴了。

眼看着太阳在树梢头已经西斜,李旭只好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大青山绵延数百里,天黑后时常有猛兽出没。一个人上山打猎,他可不敢耽搁得太晚。正走着,忽然听见树丛里乱草沙沙作响,抬眼望去,一只肥硕的狍子从左前方三十步处急奔而去。

这么好的机会李旭怎肯放过,全身的疲劳顿失,取出箭,将弓一下子拉了个全满。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射向狍子。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虽然快,却很少做急转弯。也是李旭时来运转,那箭噗地一声,端端正正从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发出一声哀怨的长鸣,缓缓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着弓快步上前。此时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攒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头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栈中,保准能当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剥下卖给大户人家做靴子,也少不得又要赚上二三十文。

正当他弯下身去,准备拖那狍子前腿的当口,猛然间心头传来一阵恶寒。李旭仓皇抬头,只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一头毛驴大小的野狼,绿幽幽的双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吓得大叫一声,赶紧挺直了身体,弯弓搭箭。虽然出身于末枝,他也算个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护得周到,少有独自上山打猎的经验。这么大的野狼他听都没听说过,更甭说正面遇到了。

与狼相遇,最忌转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谁都熟练,危急时刻,手里的弓却不肯听从使唤。羽箭在弓弦上乱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脑袋。眼看着野狼一步步走近,马上要俯下前肢,李旭吓得魂飞魄散,脱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势若流星般从恶狼头顶擦过,“噗”地一声入地半尺。远处的畜生亦是吓了一跳,嘴巴间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两扒,凌空跳起来,直取李旭咽喉。

此刻李旭再顾不上瞄准,抽出箭来,一拉即放。箭一离手,随即弃弓,从腰间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闭着眼睛乱挥。挥舞了半晌,既没感到身体疼痛又听不见野狼动静,即将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脏稍稍回落,鼓起勇气把双眼偷偷张开一条小缝儿,模模糊糊地看见地面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血迹,那头驴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娘贼,给小爷爷玩什么鬼把戏!”李旭大声喝骂,前冲几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背靠着树干,以刀护颈,猛地转过身来。出乎他的预料,恶狼并没如传说中绕到他身背后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偷袭。偌大林子间,除了落日投下的阴影外再无一物。秋蝉声在树枝上间或相闻,夹杂于其中的,则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挥刀乱舞居然能把一头恶狼吓退了。提着刀四下转了几个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确已经化险为夷。他恨恨朝误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唾沫,抬脚欲将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将脚放了下去。

“这东西值三吊钱呢!”李旭爱惜地把这把差点让自己送了命的“宝贝”捡起来,插回背后的弓囊,“改天作价四吊卖给张家小五,反正他从来射不准箭!”

回头再看那头狍子,早已死得透彻了。从肚腹箭伤处流出的血已发黑,蔓延着在地上淌了一大片。这番看得仔细,他才发现狍子后腿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显然是被那头恶狼所伤。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尽而亡了。

“原来那畜生怨我抢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射翻了狍子,就引出一头恶狼来。想想刚才九死一生的危险,心脏兀自上下乱跳。山风吹过,浑身上下不觉毛孔发紧。伸手一摸,原来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了,湿漉漉地贴到了身上。

眼看着日头将落,李旭不敢再耽搁,走到狍子身前,试图将它扛上肩膀。双臂晃了晃,又无力地垂下。全身筋骨无处不酸软,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莫非那恶畜算到我无法扛猎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争吗?”李旭心中暗自叫苦,这里是大山深处,指望有人来帮忙,那是万不可能。想了片刻,居然急中生智,挥刀砍了几根树杈、葛藤,做了个爬犁。把狍子的尸体一点点滚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缚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头。

“嘿!”李旭大喝一声,迈步前行。爬犁被扯得咯吱生响,顺着他的牵引,缓缓向前滑动。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他感觉脚下野草不住打滑。低头看去,发现绿草上有一条血迹斜斜向上,遥遥地指到远处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乱中射出那箭伤了那畜生?”李旭惊诧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立刻又恢复了几分力气。胆子壮起来后,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兽在春秋两季换毛,一季脱绒,一季生绒。所以秋天的野兽皮毛最值钱,那么大一张狼皮,两石麦子都不换。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后母亲的笑脸,李旭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找了些树枝将狍子盖好,倒提着护身短刀,顺着血迹追了下去。

大约追出两里山路,在一块凸起的石壁下,李旭发现了一个洞口。恶狼留下的血迹到此已经变淡,却断断续续地洒入山洞深处。李旭侧着身子,把身子贴上石壁。一手举刀,另一只手拣了块石头丢将进去。

石块在山洞中跳荡有声,却没有什么野兽被惊出来。李旭在山洞口又蹲了片刻,听不到里边有什么粗重的呼吸声,横了横心,大起胆子摸了进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余晖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头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长箭,通体呈黑红色。箭尾处羽毛早已磨秃,分明是李旭慌乱中射出的那枝。只叹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顽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坚持着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仅有一头受伤的野狼在,李旭胆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谋皮害命”。没等走近,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动了起来。

“刷!”冷汗立刻又从李旭额头滚滚而落。他快速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石壁,将弯刀上下挥舞。那头野狼却如同睡着了般,再无动静。既没站起来与李旭拼命,也没试图爬出山洞逃跑。

“怦、怦、怦!”李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山洞间回响,嗓子里仿佛着了火,说不出的干渴。大着胆子再度向前,却发现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个小小的脑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后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过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头上摔。手掌间传来的温润之感却让他徒生几分不舍,略一迟疑,那头小狼闭着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边缘。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有趣。

一时间,李旭失去了主意。庄子里从来没人养过狼,即便有顽童无意间掏到了狼崽子,家长看到后也赶紧把它们抛到野地里去。狼最护崽,循着狼崽身上的气味,母狼会不远百里追来与你拼命。直到你将崽子还了它方肯离去。否则今天祸害驴马,明天偷咬鸡鸭,绝对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这只小狼崽子的母亲已经丧命于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虑母狼的报复问题。能不能把狼养成一只好猎狗,他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正犹豫间,那头小狼从他的手掌边缘吮吸不出乳汁,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

一叫之下,李旭登时心软。解下腰间褡裢,做了一个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进去。然后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来。

有了那条血迹指引,李旭总算没有迷路。他心里仔细,怕伤及野狼皮毛卖不出好价钱,又找葛藤编了个爬犁,给狼当起了纤夫。拖着爬犁,沿着血迹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掩藏起来的野狍子尸体。把两个爬犁合并成一个,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气喘吁吁地爬下山来。

有了这么大个累赘,下山之路愈发不易。遇到陡峭处,李旭只得先把猎物逐个用葛藤顺下去,然后坠下爬犁,最后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来,又得重新将猎物装车,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几番折腾,不知用了多久,才隐隐看见了村中灯火。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管家忠叔提了个气死风灯,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见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迎上前,大声埋怨道:“我的小祖宗,你跑到哪里去了。老爷、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见你,肯定要纠集族人寻上山去!”

“我打了两头大野兽,拎不动,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满怀歉意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爷动家法,谁会给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只硕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着李旭骂道,“枉你读了那么多年书,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险的道理都不懂!你跟野狼去拼命,一旦有个闪失,这个家将来靠谁支撑?你父母由何人来养老?小没天良的,看今晚老爷怎么剥了你!”

“忠叔,忠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况且打一头狼也不算犯险,祖上的英雄不是还引弓射虎呢吗?”李旭抱着忠叔的胳膊,连声讨饶。李姓自认为汉代飞将军李广之后,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迹为荣。先辈的英雄事迹拿出来,果然有说服力。老李忠的斥责声就此打住,把灯笼向李旭手里一塞,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气冲冲地喝道:“拿着,头前去照亮。见到你娘,就说天没黑时就已回来。山脚下遇到了同窗,向他们炫耀收获,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忠叔!”李旭高兴地答应。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与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门方向走去。

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带着两头那么大的猎物,李张氏果然欢喜。没等李懋盘问细节,早把一块热手巾捂到了儿子脸上,边替李旭擦脸上的血渍和泥土,边夸赞道:“也就是我家儿子能干,才十四岁就已经能箭射苍狼。当年祖上半夜射虎……”

“方才是谁说要动家法来?”老李懋不满地说道,“逾时不归,你还夸赞他。若是与街头无赖儿童去鬼混,莫非你还给他把风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羡慕得脱不开身吗?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这皮毛,明儿找人熟了,刚好给他做一件披风!冬天的风冷……”李张氏白了丈夫一眼,笑着替儿子辩解。把毛巾塞进李旭手里,怜爱地说道,“来,自己把脸擦干净了,用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几盏呢!”

见妻子如此溺爱儿子,李懋也无法以一敌二。教诲工作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两头野兽拖下,连夜处理干净。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胡凳,低声说道:“看在你娘高兴的分上,今天不责罚你。坐过来吃饭吧,肉羹都热了好几回!”

“马上来,爹娘先用饭。我今天射杀了头母狼,顺手把小的也掏了回来!”李旭答应着,从胸前褡裢里变戏法般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子。

“赶快扔了出去,那是败家的灾星!”老李懋登时色变,跳起来,大声命令。“咱家养了好几头牲畜,一旦……”

“母狼已经被我射杀了!爹——”李旭拉长了声音祈求。他家家教本来就不十分严格,长兄早亡后,父母更将其呵护得厉害,所以马上十四岁了,父母面前还保留着几分孩子气。

“那你也养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后会明白自己与狗的差别,要么反噬,要么径自离去!”李懋听见儿子说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会受到威胁,心头震惊稍定。想了想,低声解释。

“何必非把它当狗儿来养,大了后,它不愿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执地说道。

李懋和妻子见儿子目光热切,想想白天从官府小跑腿赵二哥那里打听来的内部消息,没来由地心里发软,相继表示了妥协。

“你要留着,就留着吧。反正这东西逆了季节而生,从来没人养得活!”老李懋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唠叨。

大凡野兽,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养。小崽子趁着食物富足的夏秋两季拼了命生长,这样待冬天来临时,它们才能长到足够体重熬过冬天的严寒和饥饿。而李旭猎来的这头小狼崽子显然是刚刚出生没满月的,成活的几率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纵使心里不喜欢,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可能养大的狼崽子跟儿子较真儿。

“记得别太娇宠它,一旦发现它露了野性,要么杀掉,要么赶走,千万别让它反咬你一口!”李张氏端起碗,给儿子盛上满满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后再去碰酒。你舅舅送来的酒多着呢,没半个月喝不尽!”

“谢谢爹,谢谢娘!”李旭高兴地答应着,根本没听进老两口唠叨些什么。飞也般跑出门去,把狼崽子安顿到自己床头下,又冲进厨房,调了碗米汤给它。然后才兴冲冲跑回来陪着父母吃饭。

当年亮子也是这般跳脱,可惜……李张氏看着来回忙碌的儿子,眼角上又见了泪光。白天丈夫赶到城里打听消息,花了二十几个钱才买得官府跑腿赵二狗子松口。据那姓赵的透露说,皇上正筹划着御驾亲征高丽。眼下上谷、涿郡、渔阳、卢龙(北平)四个边郡的官员已经急乱了套。这几个地方地靠边境,士兵能适应辽东的气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点地区。

“我说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准备!”下午时分,收了李懋好处的赵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露,“据说皇上发了话,边郡良家子尽数入伍。无论家中兄弟几个,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个孩子,还不到十四,我也过了四十!”李懋至今还记得自己扯谎时的窘迫,口袋中最后几个钱也塞到了赵二手里,希望对方届时能高抬贵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满意足的赵二官人拍着李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上边说了,今年备粮食、衣甲,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后集结整训,真正出兵,估计得后年开春儿。实话实说,咱俩交情归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证还能照看你三年。若是头上换了个实心眼的郡守老爷,我们这些当差的,还不是人家怎么说咱怎么答应着!”

想到赵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里的酒就开始发苦。大隋朝有过规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独子从军。可那都是老皇上规定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皇上活着的时候,新皇上就没把他的规定当回事情,更何况眼下老皇上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无论心里多苦,多不情愿,有些事情还必须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临头时也越慌乱。李懋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酒杯,对着正在大口吃饭的儿子说道:“下月初的时候,有一支商队要去塞外,带队的是我的一个老相识,姓孙……”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手托着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着只咬去半边的胡饼,大抵是在外边玩了一整天饿得很了,吃得如风卷残云般利落。李张氏心疼儿子,不断地在旁边温言相劝:“慢点,慢点,别噎着,锅里多着呢!”

“带队的叫孙安祖,是我一个老相识。我想你年龄也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李懋狠了狠心,低着头大声道。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商队什么样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说……”

“爹年龄大了,想让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儿子的双眼,尽量用平缓的语调,把自己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我,我策论是学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写整本论语!我……”李旭手中的半块胡饼掉到了地上。昨天这个时候,父亲还在和自己讨论是考明经还是考进士,到了今天,就变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那不是他的梦!在李旭的梦想里,有过考取进士立于朝堂,也有过持槊上马称雄疆场,平素梦想最多的则是穿一身户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县学边上买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进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还能让赵二当家,杨老秃子这些场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梦里,惟独没有像父亲一样做个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晒雨淋也落不了几个钱,还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长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负。

而且一旦从了商,按大隋朝惯例,他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远不可能再参加科举。

“爹……爹这也是没办法!”老李懋无颜面对儿子得目光,躲闪着解释。

李旭看着父亲,永远不肯相信这个答案。家中虽然穷困,但比起乡邻中的赤贫人家,还能算得上富裕。读县学不需要给先生礼金,平时官府还为学子们提供一日两餐。尽管那饭菜里鲜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自己几乎可以赖在学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饭……

李张氏默默无言,转过身子,不住地擦泪。儿子不是不懂事,正因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的替他做出如此大的决定时才分外艰难。如果没有这该死的高丽,如果皇帝老爷不老想着四夷宾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家里不是没钱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备铠甲兵器从军。爹想让你借着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后年大军开拔了再回来照顾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压力,终于决定实话实说。虽然逼着儿子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比起让儿子误会自己为了省钱而葬送他的前程,这个理由多少能让人透过口气来。

“我不去塞外,当兵就当兵,功名但在马上取……”李旭听父亲说出真实原因,心里一块石头当即落地,满不在乎地说道。

“啪!”腮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打断了他的话。素来和蔼的父亲站了起来,批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刹那间,李懋被风霜和日子划得满是皱纹的老脸涨成了青黑色,竖起眼睛,大声骂道:“闭嘴,功名但在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乡数百户,哪家有人活着取过功名回来!开皇十八年东征,去了三十万,死了二十九万九……”

“好好的,你动什么手你!”李张氏扑将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想安慰一下儿子,没待开口,眼泪先落了满脸。

“爹——”李旭捂着脸,轻轻叫了一声,豆大的泪珠顺着手指滚滚而下。这一记耳光完全把他打愣了,本能地想说几句软话向父亲赔罪,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功名但在马上取”,族里的祖训和先生的教诲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亲面前变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辞。

李懋看看儿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丧地说道:“明天你向夫子辞了行,准备出塞吧!你哥已经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样,将来我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听丈夫说起长子,李张氏更是悲从心来,抱着儿子的肩头,呜咽出声:“旭子,听你爹的话吧,啊?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娶个媳妇,生个儿子。你哥当年跟着高大人出塞,三百个人里骑射最精……”

在李旭的记忆里,已经根本不记得哥哥的模样。开皇十八年他才两岁,据娘说终日骑在哥哥的脖颈上看过兵。后来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后来,记忆里只剩下了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眼泪……

县学的杨老夫子在李旭眼里总是那么睿智。几天后,当他喃喃地说出自己准备辞学,替父亲跑塞外行商时,杨老夫子立刻惊叫道:“难道又要打仗了吗?你连书都顾不得读?”

“先生,父命,父命难违!”李旭登时面红过耳,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也难怪,也难怪,你在家中已是独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让你去做辽东枯骨,你们李家就得断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笔文章,我本来给几个旧友写了信,准备在来年明经试后,叫他们照看一二的!”杨老夫子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是带着股说不出的惋惜。

“多谢先生抬爱,弟子虽然福薄,这份恩情,却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长揖及地。求学这几年来,杨老夫子对他颇为看顾,人后小灶不知开了多少回。从经算诸学到诗歌策论,几乎是倾囊相授。甚至连当年追随越公杨素南征时于军旅中写下的笔记,都不禁止他这个挂名弟子翻阅。只是以李旭的年龄和见识,背诵起来可以做到滚瓜烂熟,真正理解的,却十中不及一二。

杨老夫子摆了摆手,回以一声长叹:“罢了,你爹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东征,有败无胜。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诸公,却全做了睁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无以为报。这几坛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叹了口气,指着放于院外的几坛老酒说道。东征成败,与他已经无关。今日之后,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汉代以来的规矩,商乃贱业,像东征这等国家大事,商人是没有资格议论的。此后,杨老夫子的家门,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来那样随便来访。否则,即便杨家老小不赶他出门,其他饱学鸿儒也要嘲笑杨老夫子交游不慎,自甘与商人为伍。

杨老夫子对于这个赖上门来,又主动请辞的弟子向来觉得投缘。他半生沉浮,见得风浪颇多,到老时心里也没那么多羁绊。笑了笑,说道:“人家说行商是贱业,为师从来没这么看。人之贵贱在乎心,其心贵,虽为贩夫走卒,也难掩浩然之气。其心贱,纵立身于庙堂之上,亦是卑鄙龌龊,臭名远播。你的表字为我所赐,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将来为商为盗,师门终是向你敞开!”

“多谢师父指点!”李旭撩起长衣下摆,拜了下去。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各行各业的高低贵贱早已如铭文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从昨晚得知自己难脱行商命运后,李旭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杨老夫子的一句话,等同于在他头顶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突然变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间看到了阳光的颜色。

“你起来吧,为师授业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胜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杨老夫子阅人多年,岂又听不出李旭话语中的不甘。有心再指点此子一次,语重心长地说道,“恐怕你将来吃亏,也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须知人生充满变数,是非善恶,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实,亲耳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脸,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说这些话,为时尚嫌太早。虽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李旭毕竟才十四岁,有些话他根本听不懂。有些话即使他能听明白,没有相应的人生波折,他也无法领悟到其中真谛。

人生就像一坛子酒,经历过岁月的发酵,才能酿出其中的甘洌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坛新焙,即便再是精粮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带着几分摆不脱的青涩。

“弟子日后若有所得,必登门来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脸上带出了几分讪讪之色。

“若能来,则早来。过了明年,恐怕为师的安稳日子也到了头,该动一动了!”杨老夫子微笑着摇头。

“师父难道要去远游吗?还是应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问,完全没看见杨老夫子笑容里透出的淡淡苦涩。

“也是为师命中该有之数吧。毕竟我曾受人之恩!”杨老夫子继续摇头,终是不愿把话说明。

“那是,师父曾经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必相报以涌泉!”李旭顺着夫子的话回答。

“此语未必尽对,但人生在世,心中羁绊又有几人挣得脱!”老夫子大笑几声,故意把话题岔到了他处,“不提,不提。尽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还未出我门,咱师父先论一论这东征胜败之道!”

“师父是考我吗?”解脱了心结的李旭笑着反问。他昨晚曾经听父亲说此番朝廷为了东征下足血本。现在已经开始筹备粮草、衣甲,明年春天征集举国青壮,冬天或者后年春天才正式开拔。以他的理解,这么大个国家,耗费两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场战争,断然没有战败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听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论断。

“先生莫非不看好这次东征吗?我听父亲说要明春征兵,后年出发。朝廷如此充分的准备,想必是谋定而后动,怎会奈何不得一个小小高丽?”按照平日师父所教,反复推敲了大隋与高丽之间的实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样的结论,“我有备,攻其无防。我军械精良,兵多将广……”

“打仗未必凭得是人多,天时,地利,人和,哪一点能够忽视?此去辽东,天时在我吗?此去辽东,地利在我吗?此去辽东,表面是我大隋征讨高丽,以众击寡。实际上,靺鞨、契丹、室韦,还有辽东说不上名字来的数百部族,哪个不是与高丽唇亡齿寒?如此一来,人和又岂在我?”谈及军务,杨老夫子脸上颓废之色尽去,须发皆飞扬而起。

“可我大隋天朝上国,持戟何止百万!”李旭兀自强辩。虽然被迫做了逃兵,内心深处,他依然期待着大隋朝能横扫辽东,打出赫赫声威。作为一个在大隋朝长大的少年,这种荣誉感与生俱来。虽然,这个朝廷从来没给予他任何实际好处。

“持戟何须百万,如能指使如一,十万足以荡平辽东。大隋朝之危不在高丽,而在萧墙之内。一旦变生大军之后,恐怕,又是百万雄鬼不得还乡!”老夫子摇头,拍案。

临别在即,一老一小均知日后相见怕是不易。一个借着难得的好例子用心指点,一个借着最后的机会专心领会,感叹几声,大笑几声,不知不觉间,声音已经传出了窗外。

“这老东西,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庄稼般,今儿个怎么又缓过了神!”窗外,杨师母纳闷道。

与刘夫子话别时,却是另一番情形。这位县学里说一不二的老夫子年龄不大,身材富态。虽然没有杨老夫子那样曾经在越王帐下襄赞军务的傲人资历,但年轻时也是本地数得着的才子。书读得多了,为人平和大气,说起话来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也好,当年陶朱公出身商旅,不照样帮助越王吞了吴国吗?可见英雄不问出身,时运来时自可借风而起!”刘老夫子笑着安慰,眼睛不断地向窗子外边瞟。至于陶朱公范蠡是先辅佐越王吞了吴,还是先赚就了偌大家业,那些是细节,在一个辍学的无赖顽童面前想必没追究的必要。

如果事先没经过杨老夫子一番开导,这番话肯定要在李旭心中掀起巨大波澜。可如今李旭已经勘破了这一层,刘夫子是真心也好,敷衍也罢,他已经看得淡了。拱了拱手,笑道:“谢夫子指点,先生终日操劳,想必还有重要事情忙碌,晚辈就不再打扰了!”

“不急,不急,还不是些授业、解惑的琐事。夫子我身负教化一地之责,实在不敢辜负皇恩哪!”刘夫子冲着京师方向拱拱手,嘴里说着不急,身子已经把李旭送出了门。

临下台阶,老先生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叫住即将走出大门的李旭,问道:“县学的张秀是你什么亲戚吧?两家生得近吗?”

“我应该叫他一声五哥,姑表之亲!”李旭诧异地回过头来,答道。对于张家小五,他没什么坏印象,好印象也不太多。二人应该算未出五服的姑表兄弟,但家境差得太远了,血脉里的缘分也跟着淡了下来。平素在学堂里相遇,只是彼此打个招呼。张家小五自有一番富贵朋友交往,李家旭官也没面皮去惹表哥生厌。

“不错,不错。上谷张家是本地望族,有张秀在,这一门恐怕还会继续发扬光大。我早就说过,那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子,呵呵,你不妨多与他走动走动,将来有这亲戚和同窗双重情谊在,他发迹后,与你少不了一番提点!”刘夫子笑呵呵地叮嘱。

“多谢先生了!”李旭再次拱手,转身出了刘家院门。看到自己的青花骡子,才霍然想起临来前自己还给刘先生准备了一份礼物。此番拜别得过于匆忙,居然忘记拿进院子去。

“不如省了,家中小狼正缺吃食。”李旭望着骡子背上一小捆牛肉干笑道。飞身上骡,快步往家赶,还没出县学附近的成贤街,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声追了过来。

“旭官,旭官兄弟!”五哥张秀的声音紧跟着在背后响起。

出了县学附近的成贤街就是闹市口,这两条街道以拥挤闻名,牲畜向来无法跑快。李旭无机会佯装听不见表哥的呼唤,只好带住坐骑,回首问道:“五哥,你喊我吗?”

“当然是喊你啊,除了你,我还有几个旭官兄弟?”张五娃策马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抱怨,“看见你出了县学,我就赶紧迫了过来。没想到你胯下这匹骡子,脚程还真不差!”

“哪里比得上五哥的青云骢,那可是万里挑一的名种!”李旭拱了拱手,谦虚地道。

“什么青云骢,马贩子的话你也信?你真的要去经商吗?一点儿也不想读书了?”张五得意地用皮鞭磕了磕描了银的马鞍,笑着追问。

“不读了,父亲年纪大了,需要有人帮他。再说,我也不是读书那块料子!”李旭点点头,回答。

“可惜,真是可惜。昨天刘夫子还说,整个县学里,就你我兄弟开了读书的窍。我那姑夫想必也是一时计短,要不,我跟我爹说说,让他出钱帮衬你们一下!”

“五哥美意,我本该拜领。但家父心意已定,还是不拂了他的意吧!”李旭再次拱手,婉言拒绝。表舅张宝良家的钱,除了被逼到死胡同的人,整个上谷哪个敢借?去年舅舅借了他十几吊钱,结果赔进半数地产。自己这个表外甥如果上门告贷,恐怕李家那几亩薄田,禁不住表舅大手一捋。

“也罢,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张五娃摇头晃脑地说道。用皮鞭敲了敲精铜马镫,继续问道,“听说你前日猎了一头母狼,有毛驴般大?”

“都是大伙谣传,真有那么大的狼,我早被它吃了,哪里有机会猎它。表哥还有别的事情吗?”李旭没有在马路中央与人闲谈的雅兴,带了带坐骑,准备就此告别。

“且不忙走,你我是兄弟,又是同窗好友,让我来送你几步!”张五娃的话让李旭听起来心里一暖。可接着,对方的话就把本意暴露了出来。

“我听说你还掏了只小狼崽,银灰色皮毛?”

“那也是谣传,小崽子的毛色,向来都是灰突突的!”李旭一边徐徐前行,一边应道。

“逆了季节生的孽障,还是独伢,怕是养不大吧?况且狼性野,你将来未必制得住!”

“能养多久养多久,我也是一时兴起。将来长大了,就放到深山里去,任其自生自灭!”李旭有些不耐烦了,连日来,关于小狼无法养大的话,他一天能听到十几回,耳朵上的茧子都磨起了老高。

“不如把它让给五哥,我厨房有的是碎肉,好过跟了你受苦。我给你十个钱,你说,怎么样?”张五娃打马追上几步,赔着笑脸问。

李旭诧异地看了表哥一眼,摇摇头,继续赶路。

“要不,二十个,不能再多了。一条驯好的猎狗也值不了这个数!”张五娃不依不饶,继续追着砍价。

“五哥,那小狼本来就不值一钱。但那是我的!”李旭回过头,眉毛竖成了两笔浓墨。

“实话跟你说了吧,旭官!刘大官仗着他家赛虎犬个头大,总欺负我的狗小。所以我想养条狼来报仇。那东西天生喝血吃肉的种,凭你的家底,根本不可能养得活。不如转让给我,看在亲戚的分上,我给你五十个钱救急,也好过你舍了学业去从贱行!”张五娃策马拦住李旭去路,急切地说道。

“五哥,君子不夺人所好!”李旭黑了脸,大声道,“况且,它是狼,不是狗!”说罢,推开张五娃,纵缰而去。

“旭官,旭官,咱们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张五娃策马急追,焦急的声音在街头回荡。

“我再说一遍,它不是狗!”

接下来数日,李旭俱在与亲朋好友、族人同窗的话别中度过。众人闻听他要弃学从商,有人惋惜,有人庆幸,更多的人则是好心地前来安慰,让他且顺天命。在饱含了人间冷暖的目光中,日子过得倒也快。转眼来到月末,心结早已被老夫子几句话解开的李旭除了不舍之外,内心深处反而涌起了几分对流浪的喜悦与期待。几乎寸步不离的小狼崽子仿佛更理解主人心态的变化,缀在李旭脚边,不断地打滚耍赖讨要吃喝。

虽然没有足够的肉食可吃,与人一样有了固定进食机会后,小狼崽依然发育得极其迅速,双眼睁开没多久即不肯再躺于李旭为其安排的木箱中休息,而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李旭脚边东奔西跑。

对于这样一个逆季而生的怪胎,左右邻居和族中长者甚为不喜,几度找上门来要求李懋将狼崽子处理掉,以免其长大后为祸乡邻。待听说李家惟一的儿子辍了学,马上准备去从事贱业,硬气话也就无法说得出口。

士农工商,百艺之中,商人排在最末。寻常人家子侄倘若能在田间刨得一口吃食,都不会曲身为商贾。务农者可以凭借苦读或别人赏识改变命运,而从商者,这一辈子就要被打上商人的印记,永远没有读书做官的机会。

大多世人皆羡慕比自己过得好的乡邻,巴不得人家遭灾。而遇到境况比自己差的乡邻,反倒心生几分同情。“反正这东西注定长不大!”“反正他走时会把这孽障带走!”邻里族人们自我找着借口,陆续离开了李懋的家。

“你不但要长大,而且要比别人大。”落日下,李旭对着自己的小狼讲。小狼在地上打一个滚,呜呜嗯嗯叫唤数声,以此来回答李旭的叮嘱。

“不如我就叫你甘罗!”李旭摸了摸小狼绒绒的短毛,笑着说道。突然间从一个众人瞩目的少年才俊,变成了一个大伙不愿意搭理的小行商,虽然那天已经被杨夫子及时解开了心结,但巨大的生活落差依然使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一言一行,除了原来的坦诚敦厚外,又多出了几分玩世不恭。

甘罗十二岁为相,是世人眼中少有的神童和幸运儿。既然小狼崽被所有人称为孽障,霉运缠身,李旭就偏偏给他取一个世间最幸运的名字。至于无聊的人是否为此火冒三丈,李旭不想管,也管不着。

“甘罗,甘罗!”一个少年在阳光下边跑边叫。

“呜呜,呜呜!嗷——”小狼张开四蹄,银灰色软毛在暮色中飞舞。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李家的人也渐渐忙碌起来。李旭平时上学骑的那匹大青花骡子跑不快,只能用来驮货,不可用来乘人。所以李懋特地从自己此番贩卖回来准备催肥了赚钱的三匹突厥瘦马中挑出最强壮的一匹来,配了新的嚼络鞍镫,给儿子当坐骑。

舅舅张宝生则把当日卖皮货收到的钱借着给外甥凑盘缠的理由全部送回了李家。李张氏好推歹推,张宝生最终只肯收下三十个肉好算作给妻子的跑腿钱,其余的硬塞进了李张氏手里:“穷家富路,咱们再苦,也不至于揭不开锅。旭官出门在外,多一文钱在身,就多一份胆气!”

“也好,等咱家旭官赚了钱,让他给你沽酒!”李张氏接过带着汗味的荷包,强笑着说道。一转过身,立刻用手背去揉眼睛。

“你这作甚,他能出门帮衬家里,是好事儿啊。难道你还能把他夹在胳膊底下护一辈子!”张宝生不忍看妹妹难过,低声劝慰。听说侄儿弃学,他亦非常失望,恨不得上门与李懋打上一架,让他断了这个短视的念头。但家里的婆娘却说:“任谁家的父母都不会祸害自己的孩子,妹夫这么安排,肯定是有什么长远打算,或是有什么不得已之处!”所以张宝生也只得强作欢颜来贺,顺便看看妹夫这里是否有转不开的急难需要自己帮忙。

“他文章写得好,字也周正。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旭子是李家祖坟上一垄蒿子[13]……”李张氏低声说着,用手抹干眼角的泪。无奈坏了儿子的前程,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

“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时黯淡,谁又能看得出今后短长来!旭官这孩子生就一身福气相,你放心,他将来肯定有机会出头!”张宝生装作信心十足的样子,故作神秘地解释。

李张氏不说话了,儿子临行,最忌说出错话来坏了口彩。明知道哥哥是安慰自己,也只能把安慰的话当希望来听。况且儿子还小,谁知道会不会有更好的前途在等着他!

李张氏想到这儿,心下稍宽。把刮光家底搜罗出来的钱凑在一起,穿成每百文一小串,打在了行李卷里,与干粮吃食,厚衫夹袄归做一堆,怕人路上看见起了歹意,又特地在装铜钱的袋子外边缝了一个粗麻布口袋,脏兮兮的,仿佛里边装得全是破烂。

待晚上李懋回家,夫妻两个少不得又在灯下把所有东西重新翻检一遍。御寒穿的冬衣,防暑穿的丝裾,互相提醒着,越收拢越多。直到李旭在一旁“抗议”说,如果把东西全部带上,已经可以压垮两头骡子,夫妻两个才相对苦笑了几声,想办法为儿子精简行囊。

“那姓孙的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好说话不过。爹和他搭过十几次伙,算得上老交情。一路上,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与他知晓。叫他一声九叔,他自然会照看着你这个晚辈!”李懋突然变得像婆娘一样絮叨起来,翻来覆去地叮嘱。左手刚从行李卷中裁撤下一包路上吃的干果子,右手却把更大一包腌肉塞了进去。

“嗯,爹,您放心,我知道了!”李旭有一句没一句答应着,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孙九如果真的和爹交情那么深,这么些年,怎没见他到家中喝口水?如果只是生意上的交情,托了估计也是白托。大伙都说,生意场上只认钱,不认亲朋。同行搭伴罢了,出了塞口,一切还都得靠自己。

“那边天冷得早,夹袄里我给你絮了丝绵。自己记得换,别逞能硬挺着。一旦腿上受了寒,就是一辈子的罪孽!”李张氏抖开一件厚厚的新衣,重新用力卷成卷,期望能减小寒衣体积。老李懋在一旁看得累,伸手过来帮忙,夫妻两个费了好大力气把放衣服的包裹压缩了三分之一体积,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抄了一件契丹人常穿的皮袄搭在了包裹外面。

“我知道了,不要放那件皮袄,膻腥气太重,闻了恶心!”李旭跑过来,笑着祈求,“我肯定会记得换寒衣,皮袄就不要了。否则,人非把我当成胡儿不可!况且这东西足有二十斤沉,把马都压趴下了!”

“你倒是聪明!”李张氏狠狠地点了儿子额头一把,“那边滴水成冰,冻掉了你的耳朵,就不得意了!”

“嗨,我这么大人了!”李旭聪明且自信地道。

父母俱不做声,继续努力让包裹看起来更小。昏黄的油灯下,李张氏将里外衣服全部抖开,无论新的、旧的,沿着原有的阵脚,一针一线缝了个遍。老李懋则佝偻着脊背,将值钱的东西反复翻检,惟恐落下什么让儿子途中受苦。

“这铜钱不能多带,百十个足够。又重又麻烦,人丁稀少的胡人部落还未必认!”李懋将妻子码得整整齐齐的近千枚铜钱扯了出来,扔到了一边上。

“那旭子花什么?说出去办货,总得装得像个样子吧?”李张氏一愣,针脚失去了准头,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手指内。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顾儿子就在身边,一把抓住妻子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用力吸了几口,把血吐到了地上,呵斥道:“那么急干什么?赶快用盐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钱……”

“明天我去县里把铜钱尽数换了斜纹提花锦,那东西细密,颜色又亮,胡人那里是女人就喜欢。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锦换了他们的牛马。至于日常花销,就靠那几篓粗茶。与胡人换干肉、奶豆腐、蘑菇、黄花,一斤能换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热天,别伤了风!”

老李懋是个塞上通,什么东西什么价钱,怎么和胡人以物易物,趁着没出发之前,手把手地教导儿子背熟了。按他的估算,商队初九离开上谷,一个半月后可到达草原深处。如果能换得些皮货,就求孙九等人把李家的货物和青花骡子一并捎回。至于李旭,则以等待明春办货为借口,找个待人和气的部落先寄住下来。

如此,明年春忙过后,李懋就赶了牲口到塞外来寻儿子,官府征兵也好,拉夫也罢,父子两个一个年近五十,一个接不到军令,谁也奈何他们不得。

“您放心,我打听过,那边甘草甚为便宜。到时候咱爷俩一个在塞外收,一个在上谷卖,保准能赚一大笔!到时候给借再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着脸!”李旭对塞上生活充满幻想。失去考科举的机会不要紧,关键是能有办法把自家振兴起来。家门兴旺了,什么麻烦事情都会少很多。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机缘,让自己家日子过得好一点的本事,还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张吧!”老李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强笑着说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孙九的商队终于姗姗进了易县城。有求于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间客栈”整个底层,款待孙九和李旭未来的同伴。舅舅张宝生和妗妗张刘氏也使出全身手段,把菜炒得在锅里劈啪直爆。十几样菜色摆到桌案上,再送上张宝生密法缩过水的老酒,不消半个时辰,就让孙九等人达到了眼花耳热的状态。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身上。有我孙九在,他就少不了半根寒毛。这趟我孙九手中能落下一个铜板,你李家就不会只分得半文!”拉开短鞨,孙九的大手在胸前拍得啪啪作响。

“也不指望赚多少钱,孩子第一次出门做生意,主要是个锻炼。我这腿脚不灵,天一冷就爬不上马背。如果不是怕耽误了大伙的买卖,我就自己去了!”李懋赔着笑脸,招呼大伙吃菜。转眼又把李旭叫了出来,让他给九叔倒见面酒。

“九叔!”李旭规规矩矩地叫道。斟了一碗酒,高举过眉。今天这几桌客人吃相实在太不雅观,把他先前对商队的幻想通通敲了个粉碎。满座没一个穿金戴银、绸衫纱帽的吕不韦般风流细嫩人物,相反,一个个披短执长,横肉满身,活脱刚从良的上匪。惟一一个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读过些书,可他的身影在商队里显得如鹤立鸡群,不仅是显眼,而且带着孤单。

河间人孙九正如李懋所说,是个非常爽利的汉子。接过李旭高举过眉的酒碗,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三碗喝罢,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声道:“我姓孙,排行第九。叫我声九叔也好,九哥也罢,都随着你。但进了商队,就得守商队的规矩。咱做买卖的讲究盈亏自负,路上遇到麻烦却要生死不弃,这一条,你做得到吗?”

“但依九叔!”李旭闻言下拜,大声承诺。

“起来,咱这不是官府,不讲究这调调。”孙九赶紧站起身,把做势欲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说实话,大伙十里八乡集结起来的,这次推举九叔带队,下次还不知道推谁。所以谁也不比谁矮半截,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选了你当头,俺老孙难道还把头给你磕还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孙九的话逗笑了,有人就跟着开始起哄:“别听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辈分高了,没钱给你做见面礼儿!”

“去,去,我老孙是那吝啬人吗?”孙九被挤对得涨红了脸,从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个弹丸大小的银豆子塞进李旭之手,“不能让你白叫了九叔,这个小豆子,拿着将来娶媳妇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个箭步跨上前,把银豆子夺下,硬塞回孙九之手,“已经给你添了麻烦,旭子怎么再能收你的钱?况且你老孙也不是什么阔绰老板,何必跟孩子这么客气!”

纵使现今太平世道,银子落价,市面上一两银子也值两吊之数。那东西分量重,丁点个小豆子亦超过了二钱。求人办事不给人送礼,却先讹了人家四百个钱,即便郡守老爷家也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这你可就见外了。我年龄大,他年龄小,都跑这条商道,将来不一定谁照看谁呢!”孙九不依不饶地又把银豆子塞进了李旭怀里,“拿着,休得惹九叔发火!”

“侄儿怎敢向九叔讨赏!”李旭赶紧将带着体温的银豆子举还给孙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诉他在衣服角上也缝着几颗银豆,那几乎是李家的全部积蓄。此物各民族通用,无论是胡是汉,送到任何一家当官的眼前,他都会看在赵公元帅的面子上给些照顾[14]。

“大木哥,你就让旭官拿了吧,你几时看到过老孙送出了礼物曾收回来?”见双方拉扯不下,另一张桌子上有人过来帮腔。

此人年龄比孙九略小,胡子很稀落,衣裳相对干净,看样子也是商队中说得上话的人。怎奈孙九却不肯领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个张小个子,老子正准备推辞几回后就把银子收回来,你却非害老子赔本。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银豆子是我给大侄儿的见面礼,你们都是长辈,也得跟着发一回彩头!”

“九哥,九哥,您这不骂我嘛!各位兄弟,你们千万别这么干,否则我李大木没脸再跑这条道了!”老李懋吓得直作揖,办酒席虽然贵了点,但那是为了给儿子维护个好人气。经孙九这么一搅和,酒菜本钱肯定回来了,可儿子的情面也跟着薄了。

他不肯收,众人却不肯答应。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愿意,肚子里骂着孙九的祖宗,也不得不从腰中摸出了两个白钱来。孙九带着李旭,挨个给他介绍商队的伙伴,每介绍一个,李旭就给对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喝了,随即就把见面礼钱塞进李旭手里。

一圈酒斟下来,直累得李旭两膀子发酸。肉好、白钱杂七杂八收了近一百个,人也差不多认了个脸熟。给孙九帮腔那个人姓张,是孙九的老搭档,这伙商队的临时副头领。只给了一个白钱的那个疤瘌脸姓杜,是河间杜家的一门远亲。面相凶恶的那个姓王,穿着露脚趾头布靴的那个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远远坐在窗子边,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那个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县富豪,名下田产、店铺无数,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触怒其家长,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队里长见识。

众人给了李旭见面礼,吃喝起来便更放得开。也有性子窄者,核计着如何把礼钱吃回肚子,扯开腮帮子猛嚼。一时间,客栈里行令之声大作,居然恢复了当年几分热闹光景。李旭被吵得头大如斗,又不能离席,只能把了盏酒慢饮相陪。想想今后三年内自己就要与这些糙人为伍,不觉黯然神伤。

“你真的要去塞外办货吗?”身背后,一个声音低低地问。

李旭闻声回头,看见徐家少年那双明澈的大眼,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家父年纪大了,塞外又冷得厉害。我不去替他忙碌,还能怎样?徐兄呢?你家中那么多店铺,要体察世务,何处不可落脚,缘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纪比我还小。我看不惯,所以找茬跑出来散心。”徐大眼笑着解释自己加入商队的原因,“况且这个季节据说能收到好皮货。眼下中原皮货正贵,你说呢?”

皮货两个字,被他咬得音极重。李旭心里突地一跳,仿佛所有秘密瞬间被那双大眼看了个透彻。想想对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断不能有杨老夫子那般见识,勉强稳住了心神,笑着答道:“正是为了皮货,最近在上谷郡,生皮价格几乎翻了一倍呢。我们速去速回,说不定能赚上一大笔!”

“我可不想那么早回去!”徐大眼的双目在闪动间,总是带着一股与年龄丝毫不符的凌厉,“难得出来一次,我且玩尽了兴再说!”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盏。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诉对方北行的目的一样,徐大眼说的也未必是实话。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游,自有扬州、洛阳这些风光旖旎所在,即便是跟父亲怄气,也犯不着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见他举盏,也把自己手里的酒盏举了起来。找由头跟李旭干了两盏酒,带着几分醉意问道:“我姓徐名世绩,字茂公,贤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坚!”李旭挺直了胸脯说道,生怕别人把自己的年龄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应,并肩走一趟塞外,仲坚贤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里带着几分神秘。

“愿从茂公兄之命!”李旭跷了跷脚,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发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来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没比出胜负,各自捧着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场酒李旭喝得很忧伤也很高兴,不知不觉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时,启明星已经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纸。父亲、母亲和忠叔、忠婶早已经爬起来,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装。他的宝贝弓、护身刀一样不少,就连小狼甘罗都被放进了母亲亲手做的一个麻布褡裢里,挂在了青花骡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骡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兽气味,惊得前窜后逃,直到李懋举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头,怏怏地出门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队。

百余匹牲口凑在一起,规模甚为壮观。孙九一声令下,商人们排成一条长队,慢慢移动起来。丁当、丁当的銮铃声敲破晨曦的静谧。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孙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后,又走到儿子身边叮嘱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体!还有忠叔,忠婶,都小心些!”李旭答应着,眼里总觉得有东西向外滚。

“要是,要是……就……”李张氏想叮咛些事情,又怕坏了口彩,犹豫着,迟疑着,舍不得放开缰绳。

“你娘的意思是,遇到麻烦,逃命要紧,其他都是扯淡!”李懋附在儿子耳边,用自家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说完,一把夺过缰绳,塞进李旭之手,“路上别掉队,尽量在正中间走。吃饭时多吃肉和菜,路上该花就花,别省钱……”

坐骑打着响鼻,缓缓地跟上了商队。李旭回头,蒙眬泪眼中,看见父亲、母亲彼此搀扶着,向自己挥手。他们背后,鸡啼声唤醒黎明时的村庄。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双彼此扶持的身影还经常萦绕在李旭的梦里。